☼
「……但畢竟她才出過一次牆。」
「換個方面想,她才第一次出牆,不但沒有嚇破膽,還砍了不知道多少頭巨人,換作是妳辦得到嗎?」
「……不一定。可是……」
「夠了,妳在質疑兵長、分隊長和艾爾文的決定嗎?」
「我是擔心她啊!她的經驗那麼少,這樣恐怕會讓她更快送命啊!」
……什麼東西?誰在講話?他們講的人是誰?我又在哪裡?
「經驗這種東西是累積而來的啊!她已經向我們證明她有存活下來的實力了,只要她具備這樣的實力,要多少經驗就有多少經驗。」
「我是覺得……」
「好了,別任性了,妳該不會是不甘心讓一個新兵頂替艾胥莉的位置吧?」
「才不是!我只……啊,妳醒了。」
韓吉愣愣地望著坐在她床邊的一男一女,男子有一頭栗色的頭髮和茶褐色的眼眸,看起來約莫比自己年長五六歲;女子則相當年輕,身材嬌小,黑色的長髮束在腦後,一雙友善的藍色眼眸盯著她看,兩個人都穿著調查兵團的制服。
所以這裡不是死後的世界嗎?不過也不一定啊,她自嘲地想著,想來死後的世界裡應該也有不少人穿著調查兵團的制服才是。
「感覺還好嗎?雖然傷勢不重,但妳好像很累的樣子……」女子露出幾分尷尬的神色,「該不會是我們吵醒妳了吧?要不要再睡一下?」
「不用了,」韓吉迷茫地望向他們,「你們是誰?」
「我是榭莉‧史多塔,他是伊諾‧葛爾文生,我們是妳以後的隊員。」
韓吉閉上雙眼,回憶著她來到這裡之前所發生的事,覺得自己的腸胃一陣翻攪,她露出虛弱的笑容,「是嗎……速度還真快。」
「真對不起,並不是我們不感到傷心,但這個世界是很現實的。」榭莉說,「就算死了很多同伴,兵團還是得繼續運作下去。」
韓吉沉默不語,榭莉見狀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除了我們兩個以外,還有沃爾‧史芬奇,他腿斷了,所以沒辦法來見妳,另外還有班長艾爾文‧史密斯,他現在還在開會,晚點就會過來了。啊,現在開的只是幹部會議,明天……」
「對不起,」儘管自知是非常沒禮貌的行為,韓吉依然打斷了她的話語,「妳知道……我們這期,還有哪些人活著嗎?」
「呃……」榭莉的眼神飄移了陣,「除了妳只有一個,好像是叫尤希達。」
「……是嗎?」韓吉回應著,她沒有很意外,因此也相當冷靜。
當她看見一滴液體啪地落在潔白的被單上時,才遲緩地感覺自己的臉頰一陣搔癢,她伸手去摸,愣愣地望著她指尖的透明液體。
為什麼呢?明明沒有想要哭的。她伸手揩去淚水,這時才察覺自己的眼鏡早已被拿下,放到床邊。
明明就沒什麼感覺的,明明就很冷靜的,為什麼還會哭呢?簡直就像一種生理反應似地,韓吉一面想著,一面繼續抹去不斷湧出的淚水,然後一條手帕出現在她的眼前。
☼
「呃,我真的不想……」
「少囉嗦,叫妳吃妳就吃啦!」伊諾一把將麵包塞進她微張的嘴裡,接著還繼續往內推,韓吉覺得自己的喉頭被頂到有點想吐,一旁的榭莉一個手刀劈向伊諾的手,他只得連忙收手,但是卻沒有把麵包抽出。
「算了,自己吃,幾歲了總不用人餵吧!」
剛剛自己情緒失控時,他們兩人神色慌亂地安慰著她,雖然感覺得到他們的誠意,但哭了許久之後反倒是他們兩人笨拙的安慰和白癡的吵嘴內容讓她笑了出來。儘管還是忘不了夥伴的死,但情緒確實不再那麼低落了,韓吉相信自己將會喜歡上這兩名可愛的新隊友,不,其實她現在已經對他們相當有好感了。
「那個……我還是搞不太清楚,我以為我死定了,」韓吉一面吃著麵包,一面含糊不清地問道,「可以告訴我後來發生什麼事了嗎?」
「嗯,那個……從哪裡說起好呢?總之我們花了很多時間重整隊伍,除了殺掉闖進來的巨人,也派出不少兵力阻擋巨人繼續入侵,隊伍才總算恢復秩序,最後由伊莫克團長和修爾兵長繼續帶領隊伍前進,英格麗分隊長率領我們和赫克特班……也就是歐文的第一班,去幫忙你們邊,歐文分隊長則帶特殊調查班去幫你們對邊。我們負責運送傷患和無法行動的人們,赫克特班則在這個時候掩護我們。」榭莉解釋著,「大概是這樣吧,也許是人少了很多,再加上隊伍有重新整理過,所以後來遇到的巨人比較少,其實我也不懂為什麼這次會有這麼多的巨人,大概是往常的兩三倍吧……」
「可是……」韓吉皺起眉,「我當時都已經昏過去了,我還有一個同伴還醒著,還有一個雖然受傷但應該也還活著,怎麼說他們都比我更可能活下來,還是你們去的時候……他們就……?」
榭莉和伊諾互望了一眼,臉上浮現猶豫的神色,最後還是由榭莉開口:「那個女孩傷得很重,還沒回到這裡就死了,那個男的……嗯……對,他……後來和巨人戰鬥過吧……我們去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這樣嗎……」韓吉垂下了頭,不讓他們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總覺得他們隱瞞了什麼,不,榭莉感覺根本就在說謊。
儘管如此韓吉並無意戳破他們的謊言,至少她覺得他們兩人並沒有刻意欺騙她的惡意,但她也更對事情的真相存疑,如果是怕她無法接受而說謊,那麼實際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次的生存率非常低,實際數字還沒出來,不過我想頂多只有三成吧,」伊諾僵笑了陣,「妳的夥伴非常勇敢,真的,他們死得很光榮,我知道這樣聽起來可能有點做作,但我是很真心地這麼說的。」
「就算如此……」韓吉握緊了拳,再度感到眼眶微微發熱,「我們還是什麼也沒發現,就算他們很努力,也還是白白犧牲了……」
「不,不是這樣的,」伊諾反駁,「成功並不是一蹴可幾的啊,妳不能期待每次調查都能有很多成果,但就算看似什麼也沒取得,我們也取得了『這個地方並沒有值得作為據點的地形』的情報啊,如果我們沒去調查,怎麼可能知道這件事?唉唷,我不太會講,怎麼說,看起來我們沒有新的發現,但沒有發現也是一個發現,妳懂我的意思嗎?所以沒有人是白白犧牲!我加入調查兵團到現在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白白犧牲!」
韓吉咬緊下唇,雙眼直直盯著伊諾,糾結如毛球的思緒滾開又纏繞回去,接著又滾開,和她的情感與過往的記憶交織在一起。
「我明白了……你說的沒錯,我不該那樣想的……真的很謝謝你。」
這麼簡單的事她竟然一直都沒有發現,還一直被那樣愚蠢的噩夢困擾著。自己過去侷限的想法不僅無視了明明就具有價值的情報,也否定了那些犧牲的夥伴的功勞。
「韓吉,妳第一次出牆就遇到這種事真的很不幸,但……嗯……妳還是必須學會適應,這就是調查兵團。」榭莉安慰著,「不過這種事妳以後應該會比較少遇到了吧,如果連我們班都全滅的話,那大概整個兵團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所以,雖然妳現在一定很傷心,不過像這樣夥伴幾乎全部喪命的事,大概以後妳就比較碰不到了……」
「什麼意思……」韓吉皺起眉,接著想起榭莉剛剛介紹時說的話,「對了,妳說妳們班只有一個人腿斷了?為什麼生存率這麼高?」
「還有一個死了。」伊諾糾正,「不好意思,我們忘記妳大概不知道,艾爾文班是英格麗分隊的第一班。」
韓吉半張著嘴,癡呆地望向他們兩人,「不、不會吧?你們搞錯了吧?你們知道我是新兵嗎?」
「知道啦!」伊諾不耐地回應,「這可是兵長、分隊長和班長三個人的決定,不會有錯的,他們說妳可以,妳就是可以,聽到了沒?」
「等等,這一定有什麼……」
「就是這樣。」伊諾乾脆地打斷她的話,「雖然第一班的任務是比較危險啦!但就像榭莉講的,存活率很高,這種事妳大概不太會遇到了。」
「不用太驚訝啦,只要有那個能力,就算只出過一次牆也不要緊的!」榭莉緊接著說,伊諾立刻回嘴,「剛剛誰還在那邊擔心東擔心西的啊?」
「閉嘴啦你!」榭莉瞪了伊諾一眼,「赫克特班也有一個傢伙只出過一次牆就進去了,妳一定也沒問題的,韓吉。」
「噢,赫克特班那個,根本就不是人類……」伊諾喃喃地說,韓吉依然處於驚愕的狀態,就在此時敲門聲響起,兩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看見來者時韓吉瞪大了雙眼。
「啊!就是那個!很高的那個!他叫做三毛‧撒迦利亞。」榭莉指著身高較高、蓄著短鬚、頭髮稍長的金髮男子喊道,韓吉滿臉錯愕地望向他。
接著那名男子走到她的床沿,彎下身來,韓吉的目光轉為困惑,對方湊近她的身子,鼻子還微微抽動著,像在嗅聞她的味道似地,韓吉驚嚇地將身子往後縮,男子重新站直身子,發出一聲哼笑,似乎帶了點得意,韓吉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不好意思,那只是他的一點個人興趣,並沒有任何惡意。」他身旁的另一名男子開口解釋,金色的頭髮梳得整齊,和大部分團員隨興的髮型相較異常引人注目。他走近床沿,伸出了手,「妳好,我是艾爾文‧史密斯。」
「啊,你好……」韓吉伸手回握,接著目光轉向一旁的三毛,儘管開口拋出的是問句,臉上卻寫滿了確信:「呃……請問你是兩年,不,兩年多前加入調查兵團的嗎?」
對方微微露出驚訝的表情,「妳怎麼知道?」
「果然沒錯,」韓吉盯著他,「三毛‧撒迦利亞……你畢業的時候是第一名對吧?我那時候在場……」韓吉扯了扯嘴角,「我和我的同伴那時候,都叫你兩米級巨人呢……」
☼
繞到後方病房探視其他隊員的三毛離開後,艾爾文在床畔坐下,「別看他那個樣子,雖然有些特別,但卻能夠透過氣味偵查巨人的數目、方向和距離,是非常珍貴的人才。」
「透過氣味偵查巨人……」韓吉難以置信地重複著對方的話語。
「對,據他本人所述,每只巨人所散發的氣味都不盡相同……姑且不論原理為何,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從來沒有失誤過。」艾爾文停頓了一下,接著露出一個奇妙的笑容,韓吉也說不上來,感覺稱不上友善,但卻也不令人感到太過客套,大概就是友善加客套除以二的感覺,「先不提三毛的事了,突然做出這樣的安排實在非常唐突,但妳確實以行動證明妳的實力,妳是非常優秀也非常勇敢的人才,我在此為妳致上最高的敬意。」語畢他恭謹漂亮地行了個禮,「歡迎妳的加入,韓吉。」
「我還是不太能理解,」韓吉蹙眉望向艾爾文,「你們不可能只因為我這次出牆調查的表現就這麼決定吧?一定還有其他理由的,不然為什麼你們不選擇尤希達?」
「確實不是,」艾爾文微微一笑,「凱米爾對妳的評價很高,妳剛入團時我們就注意到妳了。」
「凱米爾?」韓吉困惑地反問,艾爾文點頭回答,「每一期的新兵入團後,三個兵團都會收到凱米爾所記錄的訓練生資料,除了個人的基本資料、名次以外,也會有各項指標的評比,比方說格鬥術、頭腦戰、協調性等等,當然我們也可能視該名團員往後的表現更改數據,但這份資料依然能讓我們對每名新兵有一點粗淺的了解。妳的資料非常令人印象深刻。」
「也不能光靠這種東西就做這麼重要的決定吧……」
「我們相信凱米爾,而他也沒讓我們失望過。三毛的資料也是相當令人深刻,而他目前為止的表現也十足令人驚嘆。」
「那凱米爾在我的資料上寫了什麼?」韓吉疑惑地問道。
「目前資料只有擁有人事決定權的幹部能夠閱覽,而且不能任意洩漏,畢竟也算得上是涉及個人隱私的事。不過呢,如果妳真的想知道,也不是沒有機會,以後當上幹部就可以自己去看了。」
「連問自己的也不行……」韓吉嘀咕著,接著雙眼一亮,望向一旁的伊諾和榭莉,「我想和艾爾文班長單獨談談,可以嗎?」
「咦?」兩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復平靜的神色,點頭同意後便轉身離開房間。
「我想知道調查後來發生了什麼事。」韓吉轉頭望向艾爾文,滿臉認真,對方的眉毛微微上揚,彷彿說著「就知道妳會問」,又或者是「榭莉他們對妳說謊是吧」。
「驅逐隊伍裡的巨人後,英格麗分隊長率領我們班和赫克特班到右邊去,歐文分隊長則到左邊支援,團長繼續帶領隊伍回城。」艾爾文簡短地敘述著,「我們負責回收右邊的傷兵,任務完成後便追上隊伍,跟著返城。」
「你想說的只有這樣嗎?」韓吉質問道,艾爾文笑了笑,「妳真的想聽嗎?」
「當然想!」韓吉堅決地說,「就算知道了也無濟於事,但再怎麼說我也不想糊里糊塗地,連自己的朋友是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我們到的時候,判斷莉瑟‧喬登斯坦的傷勢過重,即使回城也還是死定了,所以英格麗分隊長下令放棄,」艾爾文平靜地說道,「妳的另一名朋友不肯,英格麗分隊長就說如果他要帶,就自己帶。結果我想妳也曉得了,妳必須清楚我們去救其他團員,也不是毫無風險,更何況一匹馬載著兩個人也會增加密度,有不少人是為了運送傷兵而喪命。英格麗分隊長的命令並沒有錯誤,妳不能奢望團員為了一具屍體犧牲自己的性命,雖然那時候還不是,但那更糟,因為屍體還不會增加密度。不過如果那個男孩堅持,我們也沒有拒絕他的權力。」
「……這樣嗎?」韓吉閉上雙眼,身子向後靠上枕頭,被單底下的雙手抓緊床褥。
她也清楚英格麗分隊長的命令很合理,但在私人情感上還是無法接受,莉瑟當時還活著啊!就算看起來沒救了,你們怎麼能忍心將她活生生丟在那,要她看著其他人被救走,而自己一個人孤伶伶躺在荒原上,等待她的只有被巨人吞食的命運?
更何況、更何況……韓吉將床單掐得更緊,更何況是我的愚蠢害死莉瑟的啊……
「確認她傷勢的是我,」艾爾文的聲音傳來,「妳也不用自責了,就算她還是死了,如果妳沒去救她,她也依然會死在巨人的嘴裡。」
「……你怎麼知道……」
「看妳的表情就知道了。」真是耳熟的一句話啊,韓吉苦笑著想。
「如果是我,我也會做出和諾威一樣的事。」韓吉睜開雙眼,望向艾爾文,「你還是讓我到其他班吧,我不夠格。」
「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艾爾文溫和一笑,「妳會這麼說我並不覺得意外,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妳也做得到。」
「是嗎?」韓吉苦笑著搖頭,「我不這麼認為……」
「這種事很難說,妳以後就會慢慢了解。」艾爾文停頓了一會兒,「告訴妳一個好消息吧,喬登斯坦的屍體還是有回來。」
「咦?」韓吉愕然地望向艾爾文,「該不會……」
「不是我,」艾爾文笑著搖頭,奇怪了,自己的表情真的這麼明顯嗎?「團長聽說之後覺得太可憐了,就要修爾兵長去救。」
「……什麼?」韓吉幾乎懷疑艾爾文是不是在向她開玩笑,「你的意思是,你們歸隊後,團長還叫兵長掉頭回去救一個你們認為註定會死的人,而且他還真的去了?」
「是這樣沒錯。」
「為什麼?」韓吉不敢置信地問道,「兵長可以拒絕的吧?而且團長怎麼會下這種命令?」
「說是命令也不算命令,修爾確實可以拒絕,」艾爾文坦承,「但團長就是這樣的人,有點同情心過剩,而修爾不拒絕是因為,他就是喜歡這樣子。」
「呃?」韓吉摸不著頭緒,「喜歡救人?」她想起莉瑟父親來吵著要帶走莉瑟時,曾經出面處理的修爾兵長,那冷然的態度根本一點也不像會是這種人,這就是所謂的人不可貌相嗎?
「當然不是,」艾爾文笑出聲來,「他喜歡挑戰自我,這種高難度的任務會令他感到愉快。」
「調查兵團也太多怪人了吧……」韓吉微微睜大雙眼,做出不合理要求的團長、喜歡尋求刺激感的兵長、冷酷現實的分隊長、長了一個怪鼻的兩米級巨人,就連現在坐在她面前的艾爾文也有幾分異於常人之處,雖然她一時也說不出是哪裡奇怪,大概就是給人一種……既親近又疏遠的感覺吧。
「那如果兵長真的死了呢?這實在是太亂來了。」
「伊莫克一定是相信他不會,才會這麼說的,」艾爾文笑了笑,「修爾很強。」
「呃,可是,這真是太誇張了……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啊?」韓吉難以想像。
「當然他不只是格鬥術很強,腦袋也轉得很快,有些時候也不是光靠蠻幹而已,比方說這種情況也是可以使用煙幕彈或是音爆彈,救了人以後再迅速撤離……修爾的馬術也是數一數二的,他的馬是調查兵團最快的馬。」
「聽起來簡直像是毫無弱點……」韓吉再度回想她對兵長淺薄的印象,確實挺像會因為想挑戰自我而加入調查兵團的強者。
「要說弱點當然還是有,沒有人沒有弱點的。」
「那兵長的弱點是什麼?」韓吉好奇地問道。
「嗯……最明顯的弱點……」艾爾文滿臉認真,「果然還是團長吧!」
「……什麼?」
☼
艾爾文離開後,榭莉很快地便再度進房,神情有些忐忑。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騙妳的,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妳當然是有意或故意的,不然難道是無心的嗎?韓吉不禁感到幾分好笑,但並沒有責怪對方的意思,「沒關係,我不在意。」
「那個……請妳不要因此討厭英格麗分隊長。」雖然是請求的話語,但榭莉的語氣倒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她並不是故意的,其實她原本也不是這個樣子。」
「原本?」韓吉反問道。
「啊,嗯,本來……不是這麼地……一板一眼,」似乎很謹慎地挑了這個詞,「雖然這麼一想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不覺大概也有八年了……」
「八年?」韓吉疑惑地望向對方年輕的臉龐,「我以為妳……也許只有二十多歲?」
榭莉笑出聲來,「我看起來有這麼老嗎?我今年才十七歲呢!」
「什麼?」韓吉張大了嘴巴,「妳才大我一歲!我以為……嗯……妳看起來是和我差不多,但我以為妳只是長得比較年輕,畢竟妳……呃,好像很有經驗。可是不對啊?這樣妳怎麼會認識八年前的分隊長?」
「因為我的父母都是調查兵團的,」韓吉驚訝地揚眉,「喔,妳可能會覺得,調查兵團的生存率這麼低,怎麼還會有人想結婚生子,不過以前出牆調查的頻率並沒有這麼高,有時候也許一年還不到一次,所以雖然調查的生存率不高,但還是有些團員可以活很久。」榭莉解釋著,「小時候我就常常和調查兵團的團員打成一片,大家也對我很好,怎麼說呢,那種感覺很像整個兵團都是我的家人,我喜歡那種感覺,當然現在我也還是這麼覺得。我十歲就加入訓練兵團了,所以雖然我今年才十七歲,但也已經加入調查兵團四年了。」
怪不得雖然年紀輕輕但卻能夠成為團裡的菁英分子,韓吉佩服地想著,同時一面回想自己十歲的時候在幹麻,大概三天兩頭就翹課,還常常半夜摸下床跑進那間堆滿藏書的房間埋頭閱讀吧,這麼想來相較之下應該也不算是太沒出息。
榭莉繼續說著:「十年前,我七歲的時候,英格麗分隊長正好是那期的新兵,她原本就是很認真的人了,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個樣子。不過呢,他們班長是個很愛開玩笑的人。有一次他們在牆外過夜,暫時歇息的時候,遇到了只靠月光就可以行動的巨人,這點還挺匪夷所思的,但生還的團員全部都是這麼說的。他們當時調查了一整天,每個人都睡得很沉,誰也沒發現,只有班長擔心自己一睡不醒,索性就不睡了,結果他大喊要大家趕快醒醒,巨人來了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他又在開玩笑了──畢竟那時候也是晚上,誰會相信有巨人,最後幾乎全軍覆沒,如果他們有及時醒來,或許就不會那樣了。」榭莉滿臉的遺憾,「當然這也是我自己的推測,但我想就是因為那件事,所以英格麗分隊長格外地要求紀律吧!調查兵團的人本來就都很現實,只是不是每個人都會表現出來罷了,英格麗分隊長只是說話直接了點,不像其他人那樣委婉。當然我也不是說哪樣比較好,每個人表達的方式本來就不同,像是那個班長……嗯,或是像蘭斯那樣,我也很喜歡。」
聽到這個名字時,韓吉不禁呼吸一窒,腦海裡再度浮現他被巨人分食的畫面,她連忙隨口胡亂說些什麼,試圖轉移思緒:「妳也認識蘭斯?噢對,你們是同一個分隊的,認識也滿正常……」
「噢,是沒錯,不過我很早就認識他了,」榭莉微微側頭回憶著,「蘭斯是老班底了,大概只比英格麗分隊長晚一點加入的樣子,我小時候就有聽說過了,因為他還滿強的。不過真正熟識是剛加入調查兵團之後,那時蘭斯就已經開始負責訓練新兵了。」
「所以當初妳也是給他帶的嗎?」
「是啊,」榭莉的神情充滿懷念,「他是個好班長。他現在還來那招嗎?假裝自己是新兵那招。」
聞言韓吉忍不住笑了出來,想起第一次見到蘭斯時,對方遲到了很久才推門進入教室,還探頭探腦地問道:「嘿?你們怎麼都這個表情?不記得我了嗎?真沒勁,我們明明同期啊!」
這個謊言太瞎了,雖然一期訓練生有兩百多人,確實會有幾張臉孔可能認不太得,但誰都曉得他們這期新兵只有十一人。
「啊啊,真是,可惡,都那個表情,好啦!我是負責訓練你們的班長啦!一點都不好玩。」自顧自地長吁短嘆了陣,他搔了搔臉說道:「我覺得我長得滿年輕的啊!大家都說我像新兵,嗯,一定都是因為你們人太少了,才會玩不起來啦!可惡!真希望以後有很多很多很多人,這樣我才能成功啊!」
其實大夥兒說他像新兵,是指他的性格,才不是指他的臉皮,不過顯然他完全沒有意會到這件事。
「是啊,原來他每年都玩一次嗎?」韓吉忍俊不禁,榭莉聽了也笑了,「蘭斯很可愛,而且也很可靠。」
「他的事我很遺憾,不過韓吉,這樣的事在調查兵團隨時可能發生,就算是能力很強的人也可能犧牲,很多時候靠的不只是實力,更是運氣。」
韓吉沉默地點了點頭,她親眼見識過蘭斯優異的戰鬥能力,要不是氣體用完,蘭斯根本不會輸給那兩個低能,思及至此韓吉又不禁握緊了拳頭。
「當然,我剛開始也像妳一樣,一想到死去的夥伴就覺得很傷心,但後來我就學會了,只要去想回憶中快樂的部分就好了,」榭莉閉上雙眼,「也不是在逃避什麼,只是既然是不愉快的回憶,為什麼還要去回想,讓自己不愉快呢?當然有時候還是可能想到,但這種時候我就會努力去想其他開心的部分。」
「說起來也很奇妙,調查兵團的存活率很低,而且每隔幾年就會發生像大滅絕一樣的事,平常都好好的,但每隔個四五年就會有一次生存率大概只有兩三成,像上一次正好就是我還是新兵的時候……就像妳現在一樣。總之我想說的是,身邊的夥伴常常來來去去,很多相處的時間都很短,就又過去了,至於不認識的死者更是多得不得了。可是最常想起的還是就那麼幾個,大部分都是訓練兵團認識的同期生,要不就是剛加入調查兵團頭一兩年認識的那幾個人……他們不是很強,所以很多人都死了,但是他們卻讓我印象最深刻,也最懷念。訓練兵團認識的也就罷了,相處三年多當然感情很深,但剛開始還沒有正式分隊時認識的那幾個人,卻也都很令人懷念,比我加入第一班之後死去的夥伴還更令我懷念……我本來想啊,會不會是因為我看了太多,變得冷血,對死亡這種事感到麻木了呢?但是也不是,這次艾胥莉死了,我也哭了好久。所以我想,是因為經過了四年,我已經變得更堅強,也更不需要依靠別人了,甚至常常被新兵認為是可以依靠的前輩。相對地,在我還沒那麼堅強,一整天擔心害怕的時候,反而有種和夥伴互相依賴取暖的感覺……或許就是因為當時還很脆弱,情緒還是很不安,所以反而更有一種患難意識,印象就很深吧……」
榭莉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我從來沒有跟蘭斯同隊過,但說真的,蘭斯的死比艾胥莉的更讓我傷心……啊,對不起,說了太多廢話,我真是一點也不像個前輩啊,怎麼樣都應該要是妳跟我傾吐心事才對,我在幹麻啊?」
「呃,沒關係,」韓吉連忙擺手,想起自己以前也常常被父母嫌廢話多,其實她也是很好的傾聽者嘛!「我挺喜歡聽妳說話的,妳可以告訴我更多嗎?」
「妳突然這樣講我也不知道也說什麼了啊!」榭莉笑道,「不如妳有什麼問題就問問我,我能答的就盡量答吧!」
「噢,」連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問了,「那麼,加入第一班到底有沒有什麼條件啊?難道所有第一班的成員主要都是透過凱米爾的紀錄選的?」
「唔,應該不是吧!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覺得不是。」榭莉坦白地說,「像妳和三毛這樣的人很少,我、伊諾、沃爾、艾爾文,艾胥莉和其他我認識過的人也是,我們都是先在其他班待過,當第一班有人缺時班長推薦上去的……只有班長以上的幹部有人事決定權,所以說,如果遇到到的班長眼光不是很好,說不定就也沒有這樣的機會……英格麗分隊和歐文分隊的班長大多沒什麼問題吧,其是這兩隊的隊員也都特別挑選過,第一班的成員不太會用其他隊的,我們幾個原本就也是英格麗分隊的。」
「那麼,像蘭斯那樣的人算得上是很強吧?」韓吉困惑地問道,「為什麼他就不能進第一班呢?」
「其實他有機會耶!我說我小時候聽說過,就是聽說這件事,」謝莉換了個坐姿,用手托著下巴,「當年他們班長提拔他,結果他拒絕了。」
「咦?」韓吉想起性格有些玩世不恭的蘭斯,但她覺得對方應該還是基於更認真的理由才會拒絕才是,「妳知道為什麼嗎?」
「噢,因為他的理由挺有意思的,我一直都記得,他大概是這麼說的:『與其當一個優秀團體裡能力較差的那個,我寧可當一個普通團體裡能力較好的那個。並不是我很好勝,不想輸,或是想當第一,只是如果我要進那個團體,和那麼多傑出的人合作,我自己就應該要有同等的實力才是,我只要能力差上那麼一點,就會造成別人的負擔。我當然也喜歡和優秀的人合作,但如果我不是,我就沒有那個資格享有這樣的待遇,別人也會覺得和我同班很討厭,覺得我老扯他們後腿之類的,我可不想當那顆老鼠屎。但相對地我可以接受和能力比我差的人合作,我喜歡幫助別人,在普通一點的班比較適合我。』」
榭莉其實也是記性驚人,「蘭斯這樣講其實也是過度謙虛了,他很強好嗎?這也只是推託之詞啦!他就是不想進第一班,不過雖然是推託之詞,因為也是頗有道理──雖然很現實,但我還是挺喜歡的,一堆人老期待可以跟強者合作,卻不想想自己有幾兩重。總之,蘭斯的個性就是那樣啊,妳看他訓練新兵那麼多年,如魚得水地,感覺很自在,我反而有點不能想像他進第一班。」
「這麼說也是。」韓吉笑著回應,蘭斯確實感覺比較適合帶領資質比較普通的人,偶爾扶他們幾把,幫他們加油打氣,而不是在一個菁英匯聚的班裡作戰。
榭莉接著說下去:「讓他來第一班也有點浪費,他太有領導才能了。嗯,如果來第一班的話,以他的能力大概也無法勝任班長,只能當班員吧……這樣太浪費了,不如讓他當其他班的班長。英格麗分隊長也這麼說過。唉,真希望她有跟蘭斯說過,如果能被英格麗分隊長誇獎,他一定會很開心。」
蘭斯沒有辦法勝任第一班的班長嗎?韓吉思忖著,想起剛才交談過的艾爾文,相較之下蘭斯確實比較不穩重,但他也有他認真的一面,但就算如此,確實似乎還是不夠圓滑,也不夠沉穩,唔,不過也只是帶領一個班作戰不是嗎?如果擁有這些才能自然是很好,但非得要有這些能力不可嗎?
正想著的時候,大概是見自己沒有再開口,榭莉便自己開口解釋:「蘭斯感覺還不夠的主因是,第一班的班長就是下一任的分隊長……這妳應該不知道?英格麗和歐文這兩支分隊的分隊長就形同團長和兵長的左右手,其實除了出牆事務以外,還要處理很多事,而且還可能成為未來的團長,團長都是由分隊長互相推選的,通常都是這兩支分隊其中一個當選啦……作為班長應該還可以吧,但分隊長感覺就不行了。」
韓吉愣愣地點頭,想像了一下艾爾文當分隊長和團長的樣子。
……實在是一點違和感也沒有啊,韓吉佩服地想著,明明就也才說沒幾句話,竟然就能讓人產生這麼高的信賴與肯定,但卻也不會過度地鋒芒畢露。
韓吉仔細想著心目中艾爾文的形象,整個人就彷彿一團平均值似地,並不是說才能中庸,而是不會讓人感到太過刺目,儘管如此卻也不會平淡地令人忽略,又或者說,正是那種處處都恰如其分的言談舉止讓人印象深刻。雖然不像許多人有強烈的個人風格,但卻會是很令人安心的領導者。
「現在也很晚了,妳還是先休息吧!」榭莉笑著說道,「雖然傷不重,但我想妳先留在這裡比較好……萬一出了事才有醫護班的人料理,而且,呃,我得整理一下艾胥莉的東西妳才能搬進來……我會盡快,明天應該就可以了。」
「真是麻煩妳了。」韓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榭莉搖了搖頭,「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
「那麼晚安,我明天再來看妳。」
☼
即使是睡眠時間,病房裡依然點著蠟燭,每隔一段時間醫護班的人便會巡視過一趟,韓吉躺在床上,雙眼凝視著天花板,天還亮些時還能清楚看見微微泛黃的白漆上綴著點點霉斑,現在只有燭光所映出的大塊深灰色幾何圖樣:方形的床、床側的鐵欄杆,偶爾晃來的幾道人影。深灰色的影子邊緣淺淺地鑲著淺灰色的柔邊,偶爾燭光搖曳時,整片天花板彷彿會跟著抽搐一下。韓吉只是持續地盯著,這樣的場景很熟悉,只是現在她身在輕傷區,而躺在床上的人換成她,只是她還能在這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而上次她見到這番情景時,那裡的許多人可是連這個選擇也沒有。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很快就會睡著,她全身依然痠痛不堪,況且她可是幾十個小時沒睡了啊!出牆之前她和莉瑟都緊張得睡不著,徹夜聊著無關緊要的廢話打發時間,結果她才睡沒六個小時就醒了,見了一堆人、說了一堆話,現在累得連眼皮都像墜著鉛塊似地,但她竟然還是睡不著,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著天花板胡思亂想。
她也試過閉上眼睛,但沒什麼用,而且這樣似乎還少了看天花板這件事能做,所以想了想似乎還是張開眼睛比較好。
她本來也以為自己會很難過、會一蹶不振,覺得自己的世界會跟著夥伴們的生命一同停止運轉,可是也沒有,她現在平靜得一點也不像剛死了十幾個朋友的人,她覺得她的腦袋很清楚,但此刻卻一點也搞不懂自己。
明明這一天就發生了這麼重大的事,但城裡無知的居民們卻照常生活著,不曉得他們在牆外經歷過一番死鬥,不曉得這一趟調查死了多少人,不曉得那些死者又到底是什麼人、有著什麼樣的過去──那些人什麼也不知道,充其量不過是在兵團回城時在一旁湊熱鬧,跟著圍觀的人群一道指指點點而已,他們的死和那些人毫無瓜葛,即使調查兵團全滅,那些人彷彿也無關痛癢,了不起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消遣一番,他們的世界照常運行著,但好幾個人的世界卻停止了,像是呼地一聲吹熄蠟燭,一切陷入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頂多只有一縷輕煙會在生者的腦袋裡飄起。
但是此時此刻韓吉卻覺得自己沒比那些一無所知的人們好多少,明明自己就是身歷其境的團員之一,她的世界卻彷彿和那些死者們切割開來了,她的時間軸還是照樣往前推進,即使她想為了哀悼她的朋友們停下來一會兒,牆上的鐘還是照樣滴滴答答走著,天花板還是時不時就會抽動一下。榭莉說的沒錯,就算死了很多人,兵團還是得繼續運作;就算自己認識的人們幾乎全死光了,她的世界也沒有因此停止。她好像跟著一群人出遊,結果才走到河岸,他們就強迫她自己一個人上船,而她只能在不斷往對岸前進的船上,回首看著留在原岸的人們。
才出一次牆,她就覺得自己的夢想似乎變質了,像是因高溫的空氣對流而模糊扭曲的景色。像真實的景致,又像虛幻的蜃景;像伸手可及,又像天際另一頭的幻影;彷彿能輕易掌握,卻又令人捉摸不清。本質似乎是沒變的,但外頭卻被一層又一層的紗布包裹著。
她曾經很肯定地對凱米爾大喊,絕對不會忘記自己的初衷,但現在她卻有點不確定了。好吧,她確實不會忘記,但她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只抱著這份初衷繼續向前,她需要的是更為強烈、更為有效的東西。什麼想到牆外的世界探索、想要讓人們都能光明正大地走出牆外,擺到巨人面前通通都變得微不足道,曾經她靠著這份夢想支撐著,即使充滿害怕和不安,依然顫巍巍地走了過來,但現在卻已經不夠了。
她想起明明就已經體力不支,覺得連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的自己,在看見蓋文、莉瑟和蘭斯的慘死後,本應被榨乾的體內卻不知從何產生巨大的力量,讓她能夠打倒巨人,繼續守護還活著的同伴,而那也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如此接近無所畏懼的時刻。
她曉得憤怒和仇恨並不是很好的力量來源,但她無所謂,甚至就算她覺得有所謂也沒得選了──事實明擺在眼前,那能夠讓她活下來,比起那些美麗的空想實在強力太多了。有時候,人們為了治病,也會選擇副作用較大但效果更強的藥物不是嗎?
她不會忘記她的夢想,但那些東西現在一點也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如何讓自己活下來,比起那些虛無的遠景,她需要更實際,也更能激發力量的嶄新目標。
這也怨不得誰,她的想像力就是不比夥伴活生生在自己面前被撕裂、吞食的畫面還強烈。
她又看到自己的眼前出現了黑色的霉斑,她無聊地瞪著那些小生物,然後很遲鈍地察覺自己的肩膀似乎被拍了一下。
「韓吉‧佐耶。」
有點耳熟的聲音,但她一時想不起聲音的主人。她困惑地轉過頭,下一秒整個人從床上彈起。
「兵兵兵兵兵長!」
對方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妳這次殺了幾隻巨人?」
「唔……」韓吉皺起眉,「這很重要嗎?」
「等一下要開會,如果有人問妳憑什麼進入第一班,我能夠給出直接有效的數據。」修爾音調幾乎毫無起伏地說著,韓吉只得一面回憶一面細數著。
「嗯……好像是八隻吧,不太確定……不過這也不重要不是嗎?我聽說主因是凱米爾的紀錄?」
「艾爾文告訴妳了。」韓吉分不出這是直述句還是問句,「可以的話,不希望洩漏隊員的私人資料。」
「噢哦,謝謝,」韓吉望著對方依然毫無表情的臉孔,試探性地問道,「那可以告訴我,如何依據那份資料選擇第一班的成員嗎?是只要數據很高就可以了嗎?」
「我以為艾爾文說了。」
「他說得含糊不清。」
「艾爾文不會說得含糊不清。」
「他真的說得含糊不清。」韓吉用肯定的音調說道,對方的表情依舊沒有變化,不過顯然是不打算在這點上爭論了。
「數據很高的話我們當然會注意,如果有人拿了很多九分或十分我們就會注意了,不過妳其實還好,雖然是這期最好的了。總體分數高不高不太重要。」
「喔,」韓吉不知道所謂還好的標準是什麼,不過也沒打算細問,「那什麼重要?」
「凱米爾有時候會自己加一些額外的評比,有些很有看頭,」你的語氣聽起來比較像覺得它們無聊透頂,「如果有人有十一分,我們就會優先注意。」
「你的意思是我和三毛在額外的評比上都有十一分的項目嗎?」
「對。」
「那麼我猜猜看,」韓吉略為興奮地問道,「三毛十一分的項目是偵查巨人的能力嗎?」
「不算對,是鼻。」修爾維持著他那張撲克臉說出類似笑話的話語,韓吉見狀忍不住笑出聲來,接著想起對方明明才剛說不會洩漏別人的資料,卻還是告訴了她。也不太像是一時忘記,倒是有幾分「我說了算,但我不用為我說過的話負責」的感覺。
韓吉繼續問道:「那我呢?我是什麼?」
「妳這次不猜了。」韓吉依舊分不出這究竟是直述句還是問句,但修爾彷彿在等她的回應,察覺後她立刻點了點頭,修爾才開口:「智慧。」
韓吉滿臉錯愕,對方毫不理睬她的反應,自行站起身子離去,「感謝,我去開會。」
「噢,不會,」韓吉趕緊回應,接著突然想起:「對了,謝謝你將莉瑟帶回來。」
對方連頭也不回,「我又不是為了她。」
跩什麼嘛!韓吉伸了個懶腰,思考接下來究竟是要下床走走,還是想辦法讓自己睡上一覺,修爾那張宛如顏面神經癱瘓的臉突然再度出現在門口。
「妳看起來沒什麼傷,不來。」這應該是問句吧?
「呃?」韓吉又是一臉錯愕,「去哪?」
「開會。」
「咦?我可以嗎?」韓吉驚訝地問道,第一次看到對方的臉上出現表情,雖然只是一瞬間,但他的眉頭似乎皺了一下。
「艾爾文,怪怪的。」依然不知道是聽起來像直述句的問句,還是像問句的直述句。修爾又自言自語了句:「團長太不應該了。」
韓吉不解。
「所有生還者都可以參加,反正也才四十七人,而且還有好幾個連床都下不了。」
四十七人……所以這次生存率只有兩成嗎?韓吉有些震驚,但卻又覺得似乎沒那麼意外。
「妳要來。」
喂喂,這到底是命令句還是問句啊?
☼
「我想事實再明顯不過,我們不該再進行地形調查了。」現在發言的是英格麗分隊長,「走了九小時都是平原,這還有什麼好調查的?」
「也許其他方向……」
英格麗毫不留情地打斷伊莫克的話,「犧牲太大了,不值得,要據點的話,那座森林就夠了。」
「英格麗說的沒錯,我個人也覺得那座森林沒什麼不好。」應和的是歐文分隊長,這是韓吉第一次這麼近地看見他,一頭金髮隨興地亂翹,看起來彷彿剛睡醒似地,雖然坐著但也明顯比周圍的團、兵長高了一截頭,大概只比三毛矮一些吧。
「這沒什麼好猶豫的,團長,我認為與其浪費時間、物資和人力在地調上,還不如多做一次巨調,說不定還有收穫些。」英格麗強硬地說道,團長依然面有難色。
「進行過那麼多次地調,結果最後據點還是離城不用兩小時距離的森林,這樣實在太對不起犧牲的團員,向國王報告之後也一定會被憲兵團恥笑的……」
「總比再繼續造成更大的犧牲好吧!」英格麗不耐煩地說道,「我覺得這已經沒什麼好討論的,以後不再進行地形調查。」
「好吧。顧及巨人調查的折損率較高,目前先暫訂往後兩年進行三次調查,或是一年一次,再視情況決定。」伊莫克嘆著氣說道,接著話題一轉,「縱然如此,我們還是應該討論為何這次調查折損率會這麼高,以後才能避免類似的狀況再度發生。」
「噢,這根本是四年一度的詛咒吧,四年前也是,八年前也一次……」歐文碎念道,英格麗雙眼一瞪。
「哪有這回事!這只是巧合而已,不要用這種迷信的態度面對問題。」
「迷信嗎?我覺得挺科學的啊,妳瞧瞧,有規則可循耶!」才不是這樣咧,韓吉默默地想,「那麼我們來打個賭吧,我賭四年後會再來一次。」
「我從不賭博。」英格麗正色說道,「這次折損率這麼高,是因為巨人數量多得極不尋常,我想這是顯而易見地。」
「說起來這也滿奇怪的啊,」伊莫克開口,「雖然人比較多,但密度應該沒有差很多才是啊,怎麼會突然增加這麼多呢?」
「也許巨人對密度的敏感性超乎我們的想像,」歐文彈了彈指,「你想想嘛,就算隊形設計密度都一樣,叫一百個人排好隊比較容易,還是叫兩百個人比較容易?」
「卡爾多特說得很有道理,」顯然卡爾多特是歐文的姓,「也許我們可以在下次的巨調實驗看看。」
「調整密度看會不會有更多巨人聚集嗎?真刺激啊,修爾一定很喜歡吧?」韓吉分不清歐文究竟是在諷刺還是在說風涼話,修爾倒是一臉認真地回答:「還不錯。」雖然還是完全聽不出他覺得不錯的語調。
總之,儘管是生還者全都可以參與的會議,但實際上幾乎只有伊莫克、英格麗和歐文在發言,偶爾提到修爾時他會應個聲而已,其他人大多只有聆聽的份。
倒也不是他們阻止大家發言,只是所有的人都覺得沒有那個必要吧!
一面聽著他們的討論,韓吉心中的疑惑便愈來愈深。
……到底是誰選伊莫克當團長的呢?
當然伊莫克絕非完全沒有實力的人,但相較之下,韓吉認為他實在滿欠缺領導能力,和發言極具決斷力的英格麗相比,伊莫克常常只是附和他人的發言或是詢問意見而已,就連歐文所做的幾個推論都要來得有建設性的多,感覺上也是相當感情用事的人。
散會時韓吉看到了尤希達,便前去打了個招呼,尤希達的狀況看起來很好,至少她看不出他有受什麼重傷。
「噢,能看見妳我也很高興。」尤希達回應著,雖然以他獨來獨往的性格來說,這大概也是客套話而已,但韓吉並不在意。
「你看起來沒受什麼傷,真是太好了。」
「幸運罷了。」尤希達聳了聳肩,「妳也沒受什麼傷,但妳應該是實力。」
「別這麼說,我也是幸運而已。」韓吉苦笑著,「你的格鬥術很好,也不全是運氣的關係啊。」
「當然是運氣,像莉瑟和諾威那麼強的人都死了。」尤希達又聳了聳肩,「我從頭到尾沒搞清楚狀況過,別人轉我就跟著轉,我根本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看到巨人來,沒人對付我就殺,僅此而已,這樣也能活下來,真是奇蹟。」
「這也不是僅此而已啊,很多人可能連這都做不到喔。」韓吉說道,順口一問,「你似乎也知道其他新兵的狀況了?」
「本來不知道,我和希莉跟你們不同邊,我只知道希莉死了。」尤希達說,「去包紮傷口時聽到醫護班閒聊才知道的,他們說這屆新兵很奇怪,八個人回來了四個,兩個活著,一個摔死,一個自殺,自殺那個真夠折騰了,我們都夠忙了。」
「什麼……」韓吉愕然地望向尤希達,「有人自殺?」
「顯然妳知道誰是摔死的,」尤希達揚眉,「算了,對我來說結果都一樣,過程是怎樣不太重要。誰自殺的妳應該也很清楚吧。」
韓吉蹙起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妳心裡有數吧,我們之中只可能有一個人會自殺。」韓吉微微咬了下唇,確實她有想到,但卻沒有勇氣擅自認定那就是事實。
尤希達繼續說,「其實我覺得這對他來說比較好。」
「你這是什麼意思!」韓吉不自覺地提高聲調,發現很多人朝這裡望來後,不禁覺得有幾分尷尬。
「他一定也覺得這樣比較好,才會自殺啊,」尤希達攤了攤手,「如果他那麼不想和巨人戰鬥,這樣不是對他比較好?」
「……也許吧。」韓吉嘆了口氣,尤希達揚了揚手,「我走了,無聊的會議,為什麼我要來啊?對了,我勸妳去睡一覺。」
「呃?」韓吉摸了摸臉頰,「看起來很明顯嗎?」
「看起來快暴斃了。」尤希達說著,「雖然我應該也沒好多少吧。」
確實如此。
「佐耶。」
會這麼叫的只有一個人。
說來也奇怪,連講話完全沒有音調起伏的修爾兵長都會叫艾爾文的名字了,孤僻的尤希達也會直呼他們的名字──雖然韓吉懷疑那是因為他跟著別人叫,他恐怕連他們的姓都記不得──感覺沒那麼冷漠的英格麗卻都只稱呼姓。
聽說英格麗也是姓,沒有人敢叫她的名字。
韓吉轉過身,英格麗分隊長就站在自己身後,她的身形修長,有著一頭像男孩子似的黑色短髮,若不是有女性的身材,乍看之下倒是有幾分像男人。
「班上的人都見過了嗎?」
「還沒,還有沃爾……」
「沃爾嗎?那倒是不必了。醫護班告訴我他可能無法再戰鬥了,我今早跟他談過要他退役,雖然那傢伙現在還不能接受,不過他遲早得接受的。」英格麗說道,「如果妳想見他當然也可以,但勸妳不要。」
「為什麼?」韓吉疑惑地問道,英格麗反問,「想不出來嗎?」
韓吉皺起眉,英格麗雙手交疊在胸口打量著她,「不可能想不出來吧,想到什麼可能直說無妨。」
這是在考驗我嗎?韓吉一頭霧水。既然英格麗說他無法接受自己必須退役的事實,那代表對方一定還很想繼續留在兵團裡奮鬥。她嘗試著推論。
「因為他想繼續留在兵團,但卻受了重傷沒有辦法;而我明明是新兵,不但可以繼續留在兵團,還進入他原本的班,他覺得……有些難堪?」
「差不多。」英格麗點了點頭,「他是個好人,只是有些頑固,總之妳不要去看他對他來說應該會比較好。」
「我明白了。」
「艾爾文說他告訴過妳喬登斯坦他們的事了,」英格麗盯著她,韓吉抿起唇,果然提到這件事了,「他還說妳告訴他,妳會選擇做出和泰爾德先生一樣的事。」
「是的。」
「妳現在還是這麼想?」
「是的。」
「妳聽著,」英格麗滿臉嚴肅,「在調查兵團要如何活下來,最重要的不僅是實力和運氣而已,還有經驗。我想妳應該覺得困惑,為什麼像妳這樣缺乏經驗的人也能進第一班,但妳有活下來的基本能力,而這還不夠,如果妳不多學些經驗,遲早會死,這就是妳接下來要做的事,從每一次調查中學習經驗。」
「妳不要以為只要跟著出牆調查,回來就一定會長經驗,多的是明明親身體驗過但卻一點經驗也不長的人,妳現在就是如此,看見別人的失敗就要引以為戒,同樣地,別人面臨生死交關的狀況時卻能活下來,也要多加學習。經驗是學來的,不是平白無故自己找上門的。」
「就算如此,我還是覺得我辦不到。」韓吉並沒有頂撞的意思,她只是坦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過她覺得英格麗的眼神變得有點火。
「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是莫大的恥辱。」英格麗冷冷地說,「總聽過吧?」聽是聽過,但好像沒有莫大這兩個字的樣子。
「只是恥辱的話還好多了,在調查兵團妳可不見得有第二次機會,第二次妳就死了。妳不學,我也無所謂,雖然妳死了是挺可惜的,但還是會有新的人來替補,就是這麼回事。」
「我明白了。」韓吉嘴上這樣回應著,但她清楚明白是一回事,要做到是另一回事,她一直都明白,但依然認為自己做不到。儘管艾爾文說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做到,韓吉卻難以想像。
「明白了沒用,要去做。」哈、哈,韓吉決定她一定要練習隱藏自己的臉部情緒,她真該拜修爾為師。
「沒事了又快去休息,我可不希望新進的隊員馬上變一具屍體。」
「是。」
「妳知道妳和榭莉同房嗎?」
「知道。」
「我叫她在外頭等妳了,快去休息。」
「是。」
是、知道、我明白了,韓吉苦笑著,和英格麗說話不自覺就會變成這副德行。
但她依然覺得她是個好隊長。
☼
「我都打理好了,應該吧?如果有哪裡沒整理好,一定要告訴我,我來弄就好了。」
進入未來的新房間時,韓吉驚訝地下巴差點沒掉下來,自己房裡的物品全部原封不動地被榭莉搬過來,每一樣東西的擺設幾乎跟自己原先的一模一樣……隨性。
她錯了,榭莉不是記性驚人,是非常非常驚人。
「實在是太感謝妳了……」雖然我一點都不介意妳幫我放得更整齊一點啦,韓吉在心裡想著,榭莉笑著搖頭。
「不會,妳快休息吧,妳昨晚根本沒睡吧?看起來氣色好糟。」
「謝謝妳。」韓吉滿懷感激地再次說道,爬上了床,等確認榭莉離開後又再度跳下床,湊到書架前細看,從老家拿來的厚書外頭被她包了假的書衣,雖然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但她也不清楚榭莉有沒有翻過。
她將書拿下後,確認原先夾在裡頭的小紙片沒有飛出來,又放了回去。
簡直像做賊似地,韓吉碎念著,但總覺得在調查兵團被發現有這本書也沒什麼要緊。
接著她拿起放在桌上的遺書,莉瑟的那份理所當然地不在了。她將那幾張薄紙撕得粉碎,同時嘗試著在內心恥笑那群低能的大塊頭,但她仍然無法真心地辦到這件事,比起嘲弄的話語,她的心裡倒是塞滿了不少髒話。
她躺回床上去,努力放空思緒,閉上睏倦的雙眼。意識逐漸沉入睡鄉之際她翻了個身,頭底下突來的硬物觸感讓她皺起眉。
拿開枕頭後她發現一小袋白色藥片,她湊到眼前瞇眼細看,並不是自己的東西,這才突然讓她想起這個床位本來是艾胥莉的。
她盯著藥片,試圖想像這裡原本住了個女人,用著現在堆滿她雜物的書桌、書架和衣櫃,躺在一樣的床上,偶爾半夜可能還吞了個藥──什麼藥呢?氣喘?過敏?心臟病?還是只是普通的安眠藥?好像不太可能是心臟病,不然還能進入調查兵團實在挺了不起。
她閉上雙眼,還是覺得太難去想像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但她卻能依稀感覺得到對方曾經存在在這個空間,而她手上的藥袋就是最好的證明。也許對方像她和莉瑟一樣,夜裡常常和榭莉聊天,噢,一定會的吧?榭莉的話也是挺多的。
這麼一想,再更早以前這裡睡的也不是艾胥莉吧,隔壁睡的也肯定不是榭莉。
韓吉垂下了手臂,將藥袋擱在一旁,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各方面來說,艾胥莉是誰對她而言確實沒有影響,那個藥到底是什麼藥大概也沒什麼影響,如果是安眠藥偶爾可能還有點用途,但她實在沒興趣去查。
所以她不該為了那個小藥袋和它的主人再度勞駕自己的腦袋,害她像昨夜一樣只能盯著天花板胡思亂想。
重新嘗試放空腦袋之前,她還是忍不住祈禱榭莉可以一直睡在自己隔壁,而自己也最好能夠一直睡在這裡。
TBC.
→Next
【進擊】【韓吉中心】The Sun Never Goes Down/Chapter 3:Doom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