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gemisco tamquam reus
我呻吟著,因為我是罪人
我呻吟著,因為我是罪人
薩里耶利覺得自己真的瘋了,雖然他早就這麼覺得。但真正進到劇院,在擠得水洩不通的布拉格人之間尋找自己的位子時,他才更深刻地體認到這件事。
他到底在這裡幹嘛?薩里耶利懊惱地想,數不清第幾次痛恨起那令他魂牽夢縈的渴望。光是買票這件小事他就彷彿掙扎了一世紀,最後還得這樣遮遮掩掩地來看劇,他簡直羞愧得想把自己給埋掉。
更別說首演不知為何一直延後——雖然這倒挺符合那傢伙拖拖拉拉的性格,而且還讓他欣賞了一場夢寐以求的《費加洛》。但這也害他得想盡辦法向陛下解釋為什麼他離不開巴黎,深怕被戳破謊言的他又得千方百計說服房東替他撒謊,為了來看這齣歌劇他可真的砸了不少錢。
然而他知道這一切都會值得,尤其想到這齣劇未來就算計畫在維也納製作也肯定會被阻擋,他就不能不來看——思及至此他又不由得厭惡起自己來,並深深為即將襲來的美好感到絕望。
等待開演的時間他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懷錶,他的位子有點偏,都怪里基尼那個混帳沒有告訴他莫札特在寫《唐.喬凡尼》,他寫信去罵他時,這傢伙還好意思說反正又不是在宮廷劇院演,您也做不了什麼。喔,在宮廷劇院演,他人在巴黎又能做什麼?靠里基尼這個沒用的傢伙?要不是他讓人在貴族圈放消息,說《費加洛》是企圖推翻貴族的劇,天曉得《費加洛》什麼時候才會停演。
他記得里基尼以前也為唐.璜寫了一齣劇,因此他也試圖激里基尼,結果這沒骨氣的東西居然回他,即使是不同題材的歌劇,他也不會寫得比莫札特好,根本沒什麼好爭,甚至還諷刺地寫沒想到樂長可真難當,您之前可真是做了不少好事。真沒想到他會這樣看錯人!
如雷貫耳的掌聲和尖叫打斷了他的思緒,薩里耶利抬起頭,難得一身黑色禮服的莫札特意氣風發地走到樂隊前,當莫札特鞠躬時,熱情的尖叫聲幾乎要刺破他的耳膜。這群布拉格人展現了神奇的自制,不像維也納總是喧鬧的開場,很快地便靜默下來,所有的人都屏息等待著序曲揚起。
在莫札特的手勢下,雷霆萬鈞的樂音響起,巧妙的切分音讓區區一個和弦竟擁有了連綿不絕的氣勢,就像那首總是令他張皇失措的D小調鋼琴協奏曲,也是運用切分音來營造一波波不安的壓迫。除了能輕易牽動心魂的旋律,莫札特的音樂更是擅長在節奏中展現張力。
整間劇院籠罩在不祥的氛圍中,如同惡魔的細語,如同暗夜中醞釀的陰謀,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夢魘。不知不覺間旋律轉為輕快——歡樂——激昂——薩里耶利恍惚地聽著,無法理解究竟為何能這麼渾然天成地將氣氛如此迥異的旋律接在一起,但此刻他卻也無暇多想。
黑色的帷幕在序曲的尾聲中拉開,薩里耶利仍意猶未盡地回想著方才精彩的序曲,唯一的缺憾就是演奏得有些生澀,雖然這並不能破壞莫札特作品的完美。他曾多次聽說布拉格管弦樂團的美名,想不到也不過爾爾。
俏皮活潑的曲調在序曲之後響起,「夜夜日日,我被一個不會為此感激的人奴隸……」
夜夜日日,薩里耶利玩味著第一句臺詞,簡直就像剛剛序曲的縮影。達.彭特這傢伙可能如他自己所說的,在和莫札特創作《費加洛》後也進步了不少。雖然可憐的他沒有辦法欣賞自己的傑作,薩里耶利可以想像達.彭特肯定心懷不甘地離開布拉格,沒辦法看到自己的歌劇演出無疑是人生一大憾恨。
他專注地欣賞臺上的演出,剛剛對管弦樂團輕視的想法漸漸轉為敬佩,曲子的演奏難度極高,就算是維也納最好的宮廷劇院,恐怕也無法演出得這麼好,這讓他不能理解為何序曲的表現差強人意。隨著劇情推展,他內心讚嘆不絕,他無法想像自己拿到這樣的劇本會怎麼下筆,殘忍的謀殺、輕浮的臺詞、恬不知恥的情節……明明是這麼放蕩的歌劇,在莫札特的音樂映襯下卻充滿機智和歡快的氣息,就連石像點頭的靈異場景,達.彭特和莫札特也輕輕鬆鬆用詼諧的筆調帶過,他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這麼傑出的諧劇。
序曲開頭的莊嚴和弦再度磅礡響起,前一刻雷波雷洛還在地上滾來滾去,滑稽地模仿石像噠噠噠噠地走路,此刻卻是石像神聖地要唐.喬凡尼懺悔,宛如莊劇般的場景,他卻一點也不感到違和。
地獄的火焰燃起,薩里耶利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他的情緒被音樂掌控,不再屬於自己,震撼的配樂和眼前可怕的景象幾乎讓他喘不過氣,唐.喬凡尼恐怖的哀嚎響徹劇院,莫札特的音樂撕裂了他的靈魂。
薩里耶利揪緊胸口喘息著,久久不能自己,除了上帝,唯有莫札特能創造天堂與地獄。
平緩的團圓結局、謝幕的喝采和一再重唱的歡樂曲目都無法讓他平復心情。為什麼莫札特能寫出這樣的音樂?是什麼讓他寫出這樣黑暗的場景?
散場時薩里耶利看向莫札特,驚訝地看見那彷彿被抽空靈魂般的空洞神情,以及那一點也不像喜極而泣的淚水。他凝視著莫札特失焦的雙眼,為什麼在成功的演出後會露出這樣的表情?難道才比天高的他,就像傳說中的浮士德一樣,出賣自己的靈魂以換取凡人不能企及的天才?
薩里耶利看著莫札特轉向舞臺,當他再度轉過身時,臉上卻掛著純真燦爛的笑容,就像他過去熟悉的那樣。薩里耶利出神地看著,不由得懷疑起自己剛才見到的景象,他看錯了嗎?還是他竟然已經被嫉妒折磨得出現幻覺?還是……
他閉上雙眼,深呼吸幾口氣後站起身,不斷想著剛才那彷彿失去心魂的雙眼,一瞬間他幾乎渴望能佔據莫札特的身體,渴望能看見他眼裡的景色。他看見了什麼?地獄嗎?是什麼讓他看見地獄?如果他也能親眼見識到這幅光景,是不是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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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里耶利在約瑟夫二世辦公的房間外等待,陛下每天三點固定會來到這裡。這讓他想起多年前他還在義大利寫歌劇時,曾經寫信告訴陛下他必須再過三個月才能返回維也納,結果使者告訴他,陛下讀完之後粗聲粗氣地說「薩里耶利想在那裡待多久都行,別回來了也行」,嚇得他立刻拋下工作回到維也納。那時他也是像現在這樣等著,雖然要比現在心驚膽跳得多。
「薩里耶利,你回來了!」陛下離他還有數步之遙時便高興地喊道,興奮的神情也和當時一模一樣,他的笑容就像冬日裡的暖陽,總是讓他感到無比溫暖。
「我回來了。」薩里耶利笑著回應,在約瑟夫二世走到他面前時低頭親吻他的手。
「巴黎的大使告訴我你病了,我擔心得不得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謝謝陛下的關心,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病,只是現在實在太冷了,所以我想等康復後再上路比較安全。」薩里耶利面不改色地撒謊,原本他想在《唐.喬凡尼》首演隔天趕回維也納,但一想到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多做什麼聯想,索性又再布拉格多耽擱了一段時日。
「雖然我希望在法蘭茲的婚禮上演《塔拉里》,但你的健康重要多了,就算沒回來也沒關係的。」
「陛下這麼說好像想趕我走一樣。」薩里耶利打趣地說,約瑟夫二世聞言笑了起來。
「怎麼可能?就算開除一整個樂隊也不可能趕走你,不,就算把宮廷劇院關了也不可能。」
「陛下這麼熱愛歌劇,也不可能捨得關掉宮廷劇院的。」薩里耶利笑道,約瑟夫二世反倒皺起眉,顯得有些苦惱,接著若有所思地看向薩里耶利。
「這……算了,不過我正好也有事想找你談。你剛回來?聽說格魯克的事了嗎?」
「格魯克先生怎麼了?」
「他昨天過世了。」
薩里耶利瞪大了雙眼,雖然嚴格來說他並不意外,格魯克已經這麼老了,而且他的毛病也好多年了,經常手腳麻木得不能移動,甚至會突然中風或昏迷,因此他早已協助他的工作好一段時日。但失去他最重要的導師和摯友,對他來說還是一大打擊,想到如果他早點回維也納說不定還能見上一面,薩里耶利便感到萬分懊悔。
「你別太難過了,格魯克已經算是相當長壽,我聽說他是心臟病發,並沒有經歷太久的痛苦。」約瑟夫二世安慰道,「不過畢竟他是宮廷作曲家,雖然只要為舞會譜寫舞曲就好,但不巧年終舞會也快到了,必須馬上找到接任的人才行。」
「那麼陛下希望的人選是?」薩里耶利問道,同時思忖著陛下和他討論的目的,陛下是希望由他擔任?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很樂意——這個職位幾乎不需要做什麼事,就只是個頭銜而已,但格魯克的年俸卻高達兩千盾,還比他擔任宮廷劇院樂長的薪資來得高。
「我想讓莫札特擔任這個職務。」
約瑟夫二世說完,薩里耶利的臉差點沒垮下來,察覺他神色有異的約瑟夫二世立刻開口:「你覺得不妥?」
「不……以莫札特先生的才華,當然當之無愧。」薩里耶利說,懊惱著自己失常的表現,同時揣測著陛下的想法。陛下喜愛莫札特的音樂是肯定的,他會怎麼看待他剛才的反應?他該怎麼委婉地讓陛下打消這個念頭?他原以為像莫札特那種目中無人的態度,不可能在宮廷獲取職務,沒想到陛下居然這麼喜愛他……薩里耶利努力讓自己別再想下去,免得又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你在想什麼可以誠實說。」與其說是懷疑,陛下倒更像是好奇地追問著,薩里耶利只得開口回應。
「是這樣的,我聽說現在莫札特先生在布拉格相當成功,他似乎有意留下來再為布拉格寫一齣歌劇,我擔心他是否有辦法及時回來作曲……」
「我也聽說他的《唐.喬凡尼》非常成功,不過倒沒聽說他要留下來寫歌劇。」薩里耶利緊張地看著陛下,期盼他能改變心意,「不過如果我下詔的話,莫札特一定很快就會回來吧?啊不,即使他不回來也用不著擔心,大家都知道他作曲的速度可快了,就算真的回不來,他也大可在布拉格寫好後再寄回維也納。」
「是的,莫札特先生一定擁有這樣的能力。」忍耐著不流露出任何情緒的薩里耶利幾乎快精神崩潰,陛下就這麼喜歡他?就算莫札特這傢伙如果不知好歹地接受了這份光榮的職務還不知道要立刻滾回維也納,陛下也還是想任命他?太荒唐了!
「那就這樣吧。」薩里耶利絕望地聽約瑟夫二世說道,「其實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從莫札特來到維也納,不,從他十二歲在這裡寫歌劇的時候……唉,跟你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
「如果陛下願意說的話,我非常願意傾聽的。」薩里耶利連忙說,即使光聽到如此他就已經妒恨得發狂。
「很多人以為我不任用他是因為他是個大麻煩,畢竟他和科羅雷多主教的事大概全世界都知道了。我自己也一直是這麼想的,不過卻漸漸發現不是如此。一想到真正的原因,反而更想任命他了。」約瑟夫二世說,薩里耶利不解地看著他,皇帝卻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容,不再多說什麼。
「既然陛下希望由莫札特先生擔任這個職位,他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薩里耶利違心地說,「但之前任職的畢竟是德高望重的格魯克先生,莫札特相較是太過年輕了些,也沒有這樣高的聲譽……我擔心會有無聊的人議論,反而影響他的名聲。」
約瑟夫二世皺眉,稍微思索了陣開口:「你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像這樣榮譽的職位,不知有多少人在格魯克生前就在覬覦這個位置,當然絕對不乏資歷比莫札特更深的……這樣吧,格魯克的年俸是兩千盾,我給他減少到讓人覺得不值得羨慕,就不會有太多人閒話了吧?」
「但陛下,這樣恐怕會讓人覺得您吝嗇……」
「隨他們說去。」薩里耶利的話讓約瑟夫二世浮現些許不快,「只是為舞會寫幾首曲子而已,就這職位要做的事,一千盾都給太多。就這樣吧。」
雖然沒能阻止陛下任命莫札特,但這樣的結果也還算是取得不錯的勝利,這讓薩里耶利心情稍微好了些。才不會有人想到陛下的善意,減俸的事若是被傳出去,只會讓人覺得是陛下認為莫札特不值得他花兩千盾而已。光是想到能這樣間接羞辱莫札特,薩里耶利就感到愉悅,儘管更多的還是憤怒與擔憂——莫札特能在宮廷供職,確實是他始料未及的事,而且這個混帳居然還是繼任他最摯愛的朋友的職位。
最重要的是,陛下最近幾年一再對莫札特付出善意,這讓他想起當初剛來到維也納的自己……雖然無疑他還是陛下最寵愛的音樂家,但是之後呢?就像在他之前,必然也有一個被他取代的音樂家……
薩里耶利難受地閉上眼,腦海裡久違地浮現加斯曼的臉孔。老師,告訴我該怎麼辦……如果我的才華無法超越莫札特,我該怎麼確保我的地位?明明就技不如人的我,還有資格作為陛下最寵愛的音樂家嗎?不,像老師這樣傑出的人,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境遇,又怎麼會知道該怎麼辦呢?
不知為何,他再度想起莫札特那空洞的眼神,如果浮士德的故事是真的,如果和惡魔交易就能獲得這樣超凡絕倫的才華,那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能超越莫札特,只要能永保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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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樂長大人,您終於回來了。我還真不曉得您偉大到連陛下的使者都能任您使喚。」
找來達.彭特詢問他的進度時,對方毫不掩飾他的不悅說道,薩里耶利不禁失笑。
「哪來的話?使者確實是陛下派去的,只不過他也能理解我的苦心罷了。我說,以你的聰明才智應該沒有說出去吧?」
「當然沒有。」達.彭特沒好氣地說,「但要是知道是你,鬼才懶得理他,我一定會在布拉格待到看完《唐.喬凡尼》才離開。天知道我和莫札特花了多少心力!我居然看不到自己寫的歌劇演出!」
「我真的、真的對此很抱歉,但你別介意了,像《唐.喬凡尼》這麼成功的歌劇,之後一定會在維也納上演的。」
「勞煩您了,樂長大人。要是沒有的話,我做鬼都會來找你。」
「回歸正題吧。雖然說是翻譯,但法語歌劇和義大利歌劇的風格差太多了,我已經修改了樂譜,劇本也勢必要配合修改的,所以時間非常緊湊……」
「那為什麼你不早點回來?」達.彭特嘀咕著,「一來是陛下的命令我不能違抗,二來也是想說很趕,結果只有我像白癡一樣跑回來,你還在巴黎悠哉悠哉,這公平嗎?啊,人生!像我這種小小的詩人,怎麼跟您這樣的大人物談什麼公平?」
「夠了,別再抱怨了,延遲回來也不是我願意的。」薩里耶利瞪了達.彭特一眼,誰曉得《唐.喬凡尼》會延後兩個禮拜才演出,這真的不是他願意的。
「好啦,我的劇本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你快看一看,想改哪裡再告訴我吧。」達.彭特說道,將手稿遞給他。
「《阿克蘇爾,奥姆斯的王》……」薩里耶利唸道,笑了起來,「我看你自己應該也改了不少東西吧?」
「那當然,」達.彭特挺起胸膛,理直氣壯地說,「不然你真的要把我的天才用在一字一句的翻譯嗎?」
在他和博馬舍完成《塔拉里》後,他便將樂譜和劇本都寄了一份給陛下,後來陛下指示要在殿下的婚禮上演是當時的他從未想到的極大榮譽。為了感謝陛下對他的恩寵,他決定私下將《塔拉里》翻譯為義大利語,畢竟巴黎人的喜好和維也納人還是差太多了,尤其博馬舍老是強調不要太多音樂,《塔拉里》的簡樸風格恐怕難以取悅熱愛義大利歌劇的陛下。
原本他是打算在殿下的婚禮給陛下驚喜的,但他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忘了陛下有時心血來潮就會來看預演這回事。
「停、停!上帝啊,這是怎麼回事?」約瑟夫二世目瞪口呆地看著臺上的演員,接著又低頭翻了翻手裡的劇本,大笑起來,「薩里耶利,你對你可愛的法語歌劇做了什麼啊?天啊,我突然覺得音符好多……」
「如果陛下您不喜歡的話……」薩里耶利緊張地接了下去,約瑟夫二世笑得更大聲了,「當然不喜歡!我最討厭義大利華麗的音樂,還有那美得讓人都快忽略歌詞的唱腔,喔,快繼續演下去,我等不及要看完它了!」
《阿克蘇爾》在皇子的婚禮盛大演出後,現場所有的王公貴族都熱烈鼓掌,薩里耶利此生從未感到如此風光。約瑟夫二世上前拉起法蘭茲殿下的手,說道:「當初薩里耶利先生將這齣劇的劇本寄給我時,我就決定要在這場婚禮演出,希望你未來將會成為仁民愛物的賢能君主。」
「謝謝陛下的祝福,我一定會努力達成您的期望。」法蘭茲殿下說道。
「薩里耶利!」陛下喊道,他應聲向前踏了幾步,陛下又朝他招了招手,「噯,你在害羞什麼?上前來。」
薩里耶利惴惴不安地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到皇帝和皇子面前,陛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眼裡滿是笑意,他從禮服的口袋掏出一個勳章,一面說著,一面替薩里耶利別在胸口:「薩里耶利,《阿克蘇爾》實在太精采了,我在此代表哈布斯堡皇室,感謝你對維也納宮廷長年的奉獻。」
「陛下……」薩里耶利感動得熱淚盈眶,「我只是盡我的綿薄之力為您服務而已……」
「啊,意思是你還沒全力以赴嗎?」約瑟夫二世故意露出責怪的神情,讓眾人都笑了起來。
「陛下,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哭笑不得地回應。
「波諾現在身體不好,我也知道你之前幫了他很多忙,前天他因為病得太重,已經先書面向我請辭了。」約瑟夫二世說道,「我想沒有更適合的隆重場合來宣布這件事,我現在授予你宮廷樂長的職務,維也納宮廷的一切音樂事務,今後將由你來掌管。」
薩里耶利聞言立刻單膝跪下,親吻約瑟夫二世的手,「陛下的恩賜我一輩子都無以回報,我一定會不負您的期望,全力為宮廷奉獻。」
在一片的讚譽和掌聲中,他流下了淚水,他終於做到了,他終於獲得這個音樂界最至高無上的地位,就像他的老師一樣……
皇子的婚禮結束沒多久,陛下基於俄奧聯盟的因素向土耳其帝國正式宣戰,所有國民都為這場戰爭抱持樂觀的前景,大家都期盼能從衰微的土耳其帝國再瓜分幾塊土地,再掠奪豐碩甜美的資源。
在這樣的氛圍促使下,陛下離開維也納,親赴戰場提振帝國的士氣。全國上下團結一心,相信帝國會在收割輝煌的戰果後更加壯大,永遠領航他們偉大的神聖羅馬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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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里耶利一面埋頭為他的新歌劇作曲,一面止不住在心裡抱怨。從《塔拉里》翻譯而來的《阿克蘇爾》不算的話,達.彭特寫給他的劇本感覺都沒有寫給莫札特的好,究竟是他多慮了,還是這傢伙真的不知感激地耍弄他?
要不是劇院的營收慘澹讓他急著想上演新的歌劇,他根本不考慮為這麼低俗的劇本譜曲。雖然《阿克蘇爾》非常受歡迎,但現在幾乎沒有其他讓觀眾覺得值得坐進劇院觀賞的劇,逼得他不得不自己寫一齣。
當羅森伯格伯爵告訴他宮廷劇院的負債已經達到八萬盾時,他差點沒昏過去,當場激動地質問里基尼在他離開時到底都在做什麼,羅森伯格則回答和里基尼沒有太大的關係,和史多雷斯回英國還比較有關係。史多雷斯離開的這一年,劇院再也沒有像她那樣受歡迎的女演員,因此流失了非常多觀眾。
「要說的話,里基尼唯一失誤的就是停演《費加洛》吧,畢竟《費加洛》的票房非常不錯。」羅森伯格伯爵的這句話更是讓他感到痛恨和諷刺。
薩里耶利煩躁地填上歌詞,同時想像著表演的情景,裝扮為阿爾巴尼亞人的兩個男主角,在女僕假扮的醫生的治療下,假裝因為毒藥出現幻覺而把兩位女主角當成女神,要求兩姊妹倆親吻他們,然後吵鬧不休地反覆糾纏和拒絕的歌詞……夠了!夠了!什麼愚蠢的劇!
薩里耶利再度撕爛樂譜,儘管他已經為這首重唱花費許多心思和時間,但無可救藥的愚蠢情節讓他遲遲寫不出合適的曲子。薩里耶利揉了揉太陽穴,頭痛不已,腦海裡又想起羅森伯格的建議:「何不上演莫札特的《唐.喬凡尼》?這齣劇在布拉格獲得很大的成功,無論維也納人喜不喜歡,一定會有人因為好奇來看的,而且很快就能演出。」
當然這是比較輕鬆的做法,但是……
薩里耶利,現在帝國所有的經費都被投入戰爭,要是劇院再持續負債下去,陛下會把它關掉的。
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再叫達.彭特重寫一個劇本?喔,他真不想再指望這個傢伙,要不是看在《阿克蘇爾》非常成功的份上,他光想到《富人的一日》有多失敗就不想再找他寫劇本,現在竟然又給他這個爛東西。
要找卡斯蒂又太不好意思了,他們去年完成的《韃靼大可汗忽必烈》因為諷刺凱薩琳大帝的情節,在緊繃的政治氛圍下遭到禁演,導致他們都非常低落——這又讓他三番兩次地想到如果這齣劇是莫札特寫的,陛下不知道會不會同意演出,就像《費加洛》那樣——這樣的想法從禁演那一刻起已經折磨了他好幾個月,他只能一再說服自己放下這個不可能的假設,況且他也不像某個跟孩子一樣幼稚任性的傢伙,他必須為帝國的聲名和利益著想,陛下的考量和決定當然是正確的。
薩里耶利盯著被撕毀的樂譜,這已經是第幾次了?他已經花多少時間了?他真的有辦法在預定的時間內完成這齣劇,準時上演嗎?就算可以,會不會遭到完全的失敗,甚至讓他聲名掃地?
沒有其他選擇了。反正陛下現在也不在國內,只要在他回國前停演就好……薩里耶利心灰意冷地想,著手寫信給羅森伯格,「《女人皆如此》的進度恐怕無法如期上演,我想沒有比您之前的建議更好的方法,煩請您通知莫札特先生和達.彭特先生,劇院預定上演《唐.喬凡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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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里耶利皺眉看著臺上的演出,飾演賽琳娜的卡瓦列里將飾演雷波雷洛的貝努契五花大綁,拿著剃刀威脅他,貝努契則被嚇得不斷甜言蜜語哄騙卡瓦列里,同時絞盡腦汁想辦法逃脫……他看向一旁的莫札特,只見對方也眉頭深鎖,眉毛不斷隨著狗血的演出抽動著。
他們已經做過幾次預演,雖然《唐.喬凡尼》在維也納重新製作讓達.彭特和莫札特興奮不已,但越接近首演,他們顯得越戒慎恐懼,甚至對劇本做了大幅度的修改,莫札特也因此增加了兩首詠嘆調和一首二重唱。
「竟然連貝努契都說維也納人會比較喜歡這個版本……算了、算了,我真不想了解他們的品味。但演出時間也未免拖太長了吧?」莫札特嘆氣,達.彭特喜孜孜的模樣顯然相當滿意這樣的戲劇效果。
「所以刪了一首詠嘆調嘛。」
「我看把終幕也刪掉好了。」
「不行!之前就跟你說過絕對不行的啊,維也納人絕對不會喜歡這樣的結局。」達.彭特激動地反對,隨即轉頭詢問他的意見,「對吧,薩里耶利?」
「確實如此。」薩里耶利回應,「大家都不喜歡太嚴肅的劇,當然《唐.喬凡尼》幾乎整齣都很輕鬆,但結局如果停在唐.喬凡尼下地獄,這齣劇留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重的,這可能會影響觀眾再來觀賞的意願。不過劇是真的太長,必須做一些刪減才有辦法演出。」
「喔,很好。那維持原來的版本跟刪掉終幕,你選一個吧。」
「你這傢伙到底有沒有在聽人說話啊——」達.彭特崩潰的大喊響徹劇院,很快地他便被莫札特拖出劇場,儘管兩人爭論的聲音仍然時不時傳進來。薩里耶利不禁為這兩人的毫無長進嘆了一口長氣。
莫札特獨自返回劇場時,薩里耶利納悶地開口問道:「達.彭特呢?」
「被我氣走啦。」莫札特勝利的表情讓薩里耶利哭笑不得。
「所以你們的結論是?」
「沒有結論。」
「莫札特!距離演出已經剩不到十天了!」薩里耶利喊道,氣惱地看著對方一派悠哉的神情。
「不用擔心啦,只是刪劇情而已啊?你不知道我們之前在布拉格的時候緊張多了。」所以首演才會一直延後啊,薩里耶利忍不住在內心抱怨,「而且最可怕的是,前一天晚上我才發現我居然忘記寫序曲哈哈哈哈哈,好險還是趕上了,可憐布拉格的樂團完全沒有預演的時間……這樣說你有放心一點嗎?」
「完、全、沒、有。」薩里耶利面色鐵青地說,再次想起那首精彩絕倫的序曲,這居然只花了他不到一天的時間?布拉格的樂團第一次演奏就是正式演出?怪不得那麼生澀……這實在太離譜了!《費加洛》也是一樣,為什麼這傢伙亂七八糟的步調還是可以讓歌劇這麼成功、這麼完美地上演!
「真的不用擔心啦。話說……」莫札特難得顯得有些困窘,「羅森伯格伯爵說是你決定讓《唐.喬凡尼》上演的,我一直想找機會謝謝你,但之前每次見面都忙著預演和修改,老是忘記……如果你有空,我請你吃頓飯吧?也算是恭賀你當上宮廷樂長。」
薩里耶利有些驚訝,莫札特邀請他吃飯?他是真心的還是另有目的?如果莫札特真的別有目的,他又想透過一頓飯局獲得什麼?
他一邊思忖著一邊熟練地接話:「這怎麼好意思?你之前當上宮廷作曲家我都沒請你了。這麼說來我們認識這麼久了,居然從沒一起吃過飯,現在來我家吧,不請你吃頓飯我真的過意不去。」
「欸?」莫札特吃驚地看向他,「等等,是我邀你的啊?你怎麼能反客為主?」
「你當上宮廷作曲家在先,當然我先請啊。」薩里耶利理所當然地說。
「你先請,意思是我後請囉?就這麼說定了,之後你不能拒絕我的邀請喔。」
這是什麼結論啊,薩里耶利看向自說自話的莫札特,無奈地點頭。
「東尼……啊,您好。」
聽見開門聲時,泰莉絲照往常出來歡迎薩里耶利回來,這時才發現多了一位客人。
「泰莉絲,這位是莫札特先生,去吩咐僕人多準備一份晚餐。」
「唉呀,你怎麼不早說?莫札特先生,久聞您的大名,您能光臨寒舍真是我們的榮幸。東尼他非常喜歡您的作品,只要一聽說您的樂譜出版,就會馬上叫僕人幫他買回來呢。」
薩里耶利在內心怪罪著妻子的多話,雖然他明知是自己的問題,換作是其他客人,泰莉絲這樣的應對可說是非常完美了。
「真的嗎?天啊,這是我的榮幸。」莫札特單手放在胸口,微微鞠躬。
「快請坐吧,莫札特先生,您喜歡吃什麼菜?我讓僕人快去準備。」
「都好、都好,不需要太麻煩……」
泰莉絲忙碌地準備晚餐時,薩里耶利和莫札特便在沙發上閒談起來。
「對,擔任宮廷樂長經常需要創作聖樂,這比我原以為的要困難。不知道能不能冒昧請你讓我看看你之前在薩爾茲堡寫過的聖樂?」
「喔,當然可以,不過我自己也只有一份,你得再還我,不然就要等我給人抄一下。話說你的老師不是加斯曼大師嗎?他的聖樂非常美妙,我一直都還沒時間去研究,你也可以參考他的作品。這種東西只要寫過幾次,很快就能駕輕就熟,你可能只是還不習慣而已。」
「是這樣嗎?那你覺得創作聖樂跟其他作品有什麼不同之處?」
「宗教音樂比較講究對位,對聲樂也要有比較高的掌握,其他嚴格來說沒什麼不同,最大的差異反而是在心境——寫聖樂的時候總不可能不去想到上帝,埋頭寫聖樂的感覺就好像做了一整天的彌撒一樣哈哈哈。」
莫札特非常好聊,也非常友善,一點也不像許多人惡意中傷的那樣妄尊自大——當然他早就知道。薩里耶利不由得懷念起當初和莫札特一起合寫《奧菲莉亞的康復禮讚》的那段時光,同時更不齒於自己卑鄙又小心眼的想法,如果不是他沒由來的強烈嫉妒,他們是不是就能維持友好的情誼,像這樣快樂地交流?莫札特又是怎麼想他的呢?直到現在,想起《劇院經理》仍然會令他憤怒得失去理智,但在冷靜之後他也實在無法斷言莫札特是為了諷刺他才寫了這齣劇。
晚餐時,就連一向端莊的泰莉絲也被莫札特風趣的言語逗得笑聲連連,雖然他總覺得泰莉絲對莫札特似乎不同於其他客人,顯得有些過份拘謹,或許是泰莉絲將莫札特視為他相當讚賞的音樂家的緣故。
「預演唐.喬凡尼下地獄的場景簡直就是災難,我不知道他們沒有用火焰,明明我在信裡很堅持這一點,結果第一次看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無聊到我跟達.彭特一直打哈欠。天啊!這可是第二幕,不,全劇最好的場景!負責舞臺表演的加達索尼說他怕把劇院給燒了,我說不會吧,大家都是身經百戰的演員啊。
「然後我不管,就叫他們拿來火把重演一次,結果不知道哪個蠢蛋真的把舞臺燒起來了!這些沒用的演員嚇得到處亂跑,我們把火滅了之後,舞臺的地毯和帷幕都被燒出大洞,幸好舞臺不是木架的,只是有些焦痕而已。我只好跟加達索尼說:『你得感謝我,沒有我的話,天曉得這些不知道用了幾百年的破東西什麼時候才能換。』哈哈哈哈哈哈哈!」
發生這種事居然還笑得出來,薩里耶利不禁憐憫起布拉格的劇院。
「而且啊,多虧了這件事,他們把地毯跟帷幕都換成黑色的,我之前講了一千次他們都說不想多花錢。早知道這麼有效,就算沒有那個蠢蛋演員,我也會自己把它們燒掉的,哈哈哈哈。」
「天啊,好險你沒有這樣對待我和宮廷劇院。」薩里耶利誇張地嘆息,雖然這確實是他的肺腑之言。在發生這樣的事之後,布拉格居然還是想請這個麻煩貨寫歌劇,可見布拉格人有多喜愛莫札特。
「噯,這方面維也納人還是精明多了,不像布拉格人笨手笨腳。不過我的確比較重視布拉格的演出,我不是說我不重視維也納,但《唐.喬凡尼》畢竟是為布拉格人寫的,而且不管我寫什麼他們都會喜歡……之前羅森伯格伯爵說你想上演《唐.喬凡尼》,我和達.彭特都很擔心,這感覺不是維也納人會喜歡的劇。」
「你說這什麼話?光是寫上『莫札特先生作曲』,就一定會大受歡迎。」
「我當然也希望如此……」
「唐.喬凡尼下地獄的場景真的是傑作,從來沒有一個歌劇場景能讓我這麼印象深刻,」薩里耶利讚美道,忍不住問出埋藏心底已久的疑問,「你在寫這個場景的時候都在想什麼?為什麼能寫出這樣震撼的音樂?」
「這個嘛,我得說從來沒有一齣歌劇像《唐.喬凡尼》這樣,花了我這麼多心力,就算是《費加洛》也沒有。不管是什麼作品,我只想寫我真正想寫的東西,為了賺錢而寫我根本沒興趣的東西總是令我痛苦。《唐.喬凡尼》的很多場景,都是在長時間的思考和體悟下才譜曲的……」
這傢伙根本沒回答到我的問題啊,薩里耶利忍下想翻白眼的衝動,「那這個場景呢?是什麼讓你體悟到了地獄?」
「是什麼讓我體悟到地獄……?」莫札特盯著他,喃喃地複誦著,神情就像他在指揮時那樣的專注,彷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是愛,薩里耶利,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當然,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薩里耶利也複誦了一次,同時在內心咒罵這有回答跟沒回答一樣的答案。
送走莫札特後,泰莉絲仍然不斷向他詢問莫札特的事,這令他感到些許煩躁。
「很早就認識了?那你怎麼都沒請他來家裡吃飯?」
「我之前和他也不是那麼熟。」
「是嗎,我想說你們都沒用敬語,以為你們已經很熟了……不過莫札特先生感覺很好相處,你以後可以常常請他來啊,早點告訴我的話我可以準備得比較周全,啊,你可以打聽一下他喜歡吃什麼,他感覺挺挑嘴的,好多菜動也沒動……」
「沒關係,不用這麼麻煩。」薩里耶利只想趕快結束這個話題,但又實在找不到理由打斷興致勃勃的泰莉絲。
「他還提到你之前去他家裡的事,真是的,怎麼都沒跟我說過?他邀我下次跟你一起去,這樣好嗎?會不會打擾到你們?莫札特夫人感覺怎麼樣?我們應該帶什麼去拜訪?」
「我的天,你真的不用想那麼多。」薩里耶利不禁覺得早知道會如此的話,就和莫札特在外面隨便吃一下就好。
「你不高興嗎?」泰莉絲敏銳地問,神情擔憂地看向他,「我只是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
「沒這回事,你不用擔心,你什麼時候看過我跟別人處得不好?更何況是像莫札特這樣親切的人……」薩里耶利言不由衷地哄著泰莉絲,「這些都我來打理就好,你想去的話就一起去,不想去也沒關係。」
好不容易打發了泰莉絲,薩里耶利回到房裡打算開始工作,卻忍不住拿出《唐.喬凡尼》的樂譜翻看,敲門的聲音透過詼諧緊湊的管絃樂呈現,然後是那不管看過幾次都令他讚嘆不已的石像赴宴場景——他不禁開口吟唱:「唐.喬凡尼,你邀請我共進晚餐,現在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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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吃一點,這是進口的鱘魚片,美味得不得了……」莫札特熱情地招呼他們,莫札特夫人為了照顧他們才三歲多的小兒子,在一旁比較矮的客桌餵他,和他們同桌的只有莫札特和一個叫胡梅爾的孩子,他之前曾在莫札特的音樂會上見過他超齡的高超琴藝,那令他想起莫札特姊弟幼時驚動歐洲宮廷的演出——雖然胡梅爾和他們比起來還是差得遠了。
踏進莫札特家時他其實相當驚訝,他還清楚記得兩年多前為了《奧菲莉亞的康復禮讚》初次造訪莫札特家,當時他內心有多震驚,那時莫札特的公寓簡直氣派得和貴族沒兩樣,作為樂長的他都還沒住這麼豪華。雖然莫札特現在住得也不是一般平民能奢望的高級住宅,但和當初相比,無論規模還是裝潢都樸實許多。
戰爭爆發後,維也納的音樂活動大幅減少,戰爭也影響了帝國的商業和經濟,導致那些富有的中產階級都吝嗇起來。由於他主要的收入來源還是宮廷的薪資,又被升為宮廷樂長,因此不但幾乎沒有受到衝擊,薪水還漲了不少。但像莫札特這種主要接受贊助人挹注的自由創作者,不可能不受影響,雖然從莫札特的住宅和滿桌的美食可以推論他的家境還是挺不錯的,畢竟他是名氣這麼響亮的音樂家。
「這孩子已經住在你們家很久了嗎?」薩里耶利隨口問道,坐在莫札特身旁的胡梅爾時不時好奇地抬頭打量他們夫妻。
「唔,這麼說來也一年多了,真沒感覺到有這麼久。」莫札特笑道。
「我很意外你會收年紀這麼小的學生,你很喜歡小孩子?」
「我是喜歡小孩子沒錯,可是一般來說是不會收這麼小的學生啦,因為能教的太有限了……不過胡梅爾可是天才,和一般的小朋友不一樣。你也可以試試看收幾個小朋友,感覺真的很棒,他們是這麼純真可愛,在他們面前,所有的煩惱都能一掃而空……卡爾還太小了,有些事跟他講他也聽不懂,每次教胡梅爾的時候,就好希望卡爾能快快長大啊。」莫札特滔滔不絕地說,「薩里耶利,你應該也有兒子吧?」
「有啊,不過在寄宿學校唸書,久久才回來一次,以前也是像你兒子這樣啊,吃東西都還要人家餵。」薩里耶利懷念地說,接著以半開玩笑的語調問道:「有打算讓你兒子學音樂嗎?說不定會成為另一個風靡歐洲的音樂神童喔,大概就會被稱為莫札特二世之類的。」
「哈哈哈哈,這要看他啊,如果他想學我怎麼可能不教他?他不想學的話我當然也不會勉強他的。但他現在都還愣頭愣腦的,只會唱唱歌而已,我這時候都早就開始學琴了……」
「真的假的?這麼小手搆得到琴鍵嗎?」
「坐著當然不行啊,要像這樣……」莫札特從座位上站起來,踮起腳尖,一臉陶醉地彈著空氣中的琴鍵,「大概四五歲就可以了,不過就要像這樣……」
只見他又坐回椅子上,但把雙手高舉到與下巴平行,同時雙腳不停懸空踢蹬著,惹得他和泰莉絲笑個不停。
「這麼小就學琴了,我根本不記得我三歲時還在做什麼呢,莫札特先生可真是天才。」泰莉絲說道。
「別說了,長大後還不是都一樣。」莫札特吐了吐舌頭,「薩里耶利,《唐.喬凡尼》的事真的很抱歉,要不是我刪了終幕,說不定票房會好一點的。」
「不不,這完全和你沒關係,而且我們都討論過的,我也認同終幕相較之下是比較多餘的部分。」薩里耶利連忙說。
《唐.喬凡尼》的首演獲得了與這部天才之作完全不符的稀疏掌聲,當天莫札特失落的神情令他一連好幾天只要想到就愉悅得嘴角上揚,但幾場演出之後不如預期的票房漸漸讓他再度煩惱起劇院的營運問題。
幸好《阿克蘇爾》的票房還是很好——想到他還是有勝過莫札特的一天,他就不禁要感謝上帝對他的眷顧,同時也慶幸維也納人不像布拉格人那樣懂得欣賞莫札特的音樂,而這也更加劇了他對莫札特矛盾複雜的情緒。就像當初大家認為《先是音樂,後是文字》要比《劇院經理》來得傑出一樣,對於《阿克蘇爾》勝過《唐.喬凡尼》,他也無法感受到全然的喜悅。
晚餐過後,泰莉絲和莫札特夫人留在客廳閒話家常,一邊逗弄莫札特的兒子卡爾,薩里耶利則到琴房欣賞莫札特和胡梅爾的四手聯彈,演奏結束後,莫札特走向他,熱切地拉起他的手。
「你還記得嗎?你第一次去巴黎之前到劇院來找我,那時候我們一起即興演奏四手聯彈……難得有這個機會,我們一起再玩一次吧?」
「這……」薩里耶利故意露出為難的神情,「那你還記得當初我說想看你預演時,你是怎麼回答我的嗎?」
「欸,我想想……」
薩里耶利彎下腰,一瞬間嘴角浮現諷刺的笑容,當時莫札特說的話他仍記憶猶新,那時候莫札特在想什麼?真心地想聽他演奏?這可能嗎?
「大師,您請先演奏一曲吧!」
莫札特笑了起來,鬆開他的手,他無法解讀那滿是笑意的眼神,接著莫札特也朝他深深鞠躬。
「那麼,獻醜了。」
他看著莫札特再度走回琴椅旁坐下,將那雙彷彿被上帝祝福過的雙手放到琴鍵上,每一次聆聽莫札特音樂前都會浮現的懊悔情緒再度湧上,令他不禁閉上雙眼。
他曾研讀過無數次的旋律在他耳畔呢喃著,那令人熟悉的不安,那惡魔般的耳語,即使只透過鋼琴圓潤優美的音色也不減其張力,那天才橫溢的樂章總是令他挫敗得想流下眼淚……
虛假的也好,讓他沉浸在這虛假的快樂和聲名之中吧,讓他至少能用這樣的浮華妝點他相較之下貧乏得可憐的才能吧。反正——擁有真正的天才又如何?獲得陛下寵愛的是他,獲得大眾喜愛的是他,會被後人記得的,也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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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陛下將從前線歸國後,薩里耶利便忙著譜寫新的彌撒,以慶祝陛下平安歸來,同時當然也不忘策劃《唐.喬凡尼》的停演,但卻遭到羅森伯格伯爵的反對。
「有停演的必要嗎?演員的薪資都調降成四分之一了,成本壓力不是那麼大。這齣劇的反應雖然沒有當初預期的那麼好,不過還是現在最受歡迎的歌劇之一,停演的話並不會改善劇院的收益。」
「我想不如就用其他更受歡迎的歌劇替代,收益可能會更好。」
「就算再受歡迎,短期內一直排同樣的劇也不會有人看的,現在大家都不好過,能花錢在這方面的人越來越少了。」
「您的考量很有道理。」薩里耶利沒有更充分的理由能說服對方,只得這麼說,「不如先試一段時間吧,先改排別的劇,如果這段期間劇院營收是增加的,再停演掉。」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沒有意見,但等陛下回來再試吧。」羅森伯格說,「陛下一定會想看《唐.喬凡尼》的,在那之前不能停演。」
協調未果的薩里耶利只得生著悶氣離開。喔,對,陛下當然一定會想看《唐.喬凡尼》,不然他在這個時候停演幹什麼?等陛下看過了才停演又有什麼用!
陛下回國的那天,所有慶祝活動和晚宴都被取消,他精心譜寫的彌撒自然也未能演奏。陛下病重的傳聞在維也納鬧得沸沸揚揚,被戰爭折騰將近一年的市民早已怨聲載道,前線潰敗的小道消息在國內四處流竄,根本沒幾個人誠心為可憐的陛下祈禱。人人諷刺陛下賜予他們從未體會過的艱困生活,多少人被戰爭逼迫得妻離子散,多少人在戰爭下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多少年輕人的光明前景被葬送在他鄉異國,而在國內焦急等待的親人,連他們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
同時尼德蘭和匈牙利也不滿陛下新推動的改革,頻頻傳來抗爭的消息,讓市民們更能大做文章批評陛下。薩里耶利並非完全不能理解他們的怨恨,但想到陛下還未發動戰爭,國內百業興隆、繁華似錦時,又有多少人真心感謝過陛下,他就為陛下感到不平和不捨。
十二月中旬,他終於在陛下返國後第一次見到他,所有人以冷漠的神情歡迎他,以嘲笑的低語祝賀他,昔日總是容光煥發、眾所矚目的陛下,此刻卻虛弱又落寞地坐在他的包廂,漠然看著舞臺上的演出,眾人紛紛為詼諧的劇情發笑時,陛下卻依然面無表情。
當演員揮舞著火把,唱著令人戰慄的合聲時,他看見陛下臉龐上閃爍的淚痕,那雙心碎的雙眼令他也禁不住想哭泣。地獄的火焰熄滅之後,陛下閉上了雙眼,再度睜開時,那眼神是如此熟悉……
薩里耶利怔怔地望著他,無法移開視線,那空洞的眼神……陛下看見了什麼?他也看見了地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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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擔心,我已經好很多了。」約瑟夫二世笑道,但他的氣色看起來仍然非常差,有氣無力的聲音和時不時發出的咳嗽聲更完全無法令薩里耶利放心,他的病甚至讓他喘得無法好好說完一句話。
「我聽說現在,劇院的營收很有起色,謝謝你。之前說要關掉劇院,肯定嚇到你了吧。」
「不,陛下,如果真的無法再負擔劇院的虧損,即使關閉劇院我也不會有一句怨言。」薩里耶利真誠地回應。
「我回來後,看了《唐.喬凡尼》,覺得……幸好還是,沒捨得關掉它……」約瑟夫二世閉上雙眼,「我很高興貝努契回來了,像他這樣的才華,維也納卻這樣虧待他。」
「陛下,請您千萬不要這麼認為,如果他這麼想,就不會從英國回來了。」
「我沒說他這麼想啊,是我想的。」約瑟夫二世臉上浮現嘲弄的神情,「不是嗎?史多雷斯她,就不願意回來,因為現在,宮廷劇院,只付得起一千盾……」
薩里耶利握緊拳頭,垂下頭,「陛下,請別聽信這些無聊的謠言,這根本是沒有的事,史多雷斯小姐在英國過得很好,從來沒有說過要回來。」
陛下沒有回應他說的話,「我很想召莫札特,請他再寫一齣歌劇……《唐.喬凡尼》實在太可怕了,我沒辦法再看第二次……我希望下次,他能將他的天才用在,比較快樂的劇上。但想到國家現在這樣,就提不起興致,再製作新的歌劇。」
陛下說完後嘆了一口氣,薩里耶利為他內心小小的慶幸感到無比憤怒,他到底都在想什麼啊?
「不然,可以上演《費加洛》嗎?我聽說之前停演,是因為,許多貴族反彈,但羅森柏格說,《費加洛》票房很好,這代表還是很多貴族,喜愛這齣劇。」
「是的,陛下。」薩里耶利有些不甘願地回應。
「你和羅森伯格討論一下吧。」
「遵命,陛下。」
儘管陛下這麼說,薩里耶利當然能了解他想再欣賞莫札特歌劇的渴望,這令他頭痛得幾乎無法思考。他花了這麼多心思才停演《費加洛》,現在又要復演它?但這是陛下的希望……陛下現在非常衰弱,而且經常咳血的事宮裡人盡皆知,首相不但沒去探望他,也不肯繼續執行陛下的改革,導致陛下必須拖著病體親力親為處理所有政事,尼德蘭革命和匈牙利爭取獨立也讓陛下忙得焦頭爛額,利奧波德親王不願回國這件事更讓陛下煩惱得完全喪失聆聽音樂的興致,宮廷例行的音樂活動現在常常被臨時取消。而現在陛下只是想看一齣《費加洛》,還得被他幼稚的嫉妒阻擋?薩里耶利從來沒有這麼想一巴掌打醒自己。
他終究沒有向羅森伯格伯爵提這件事,只要想到陛下在很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後一段時間,想看的只有《費加洛》,他就沒有辦法實現他的願望。
唯有如此,陛下才會記得他傾盡一生為他所做的服務,陛下的腦海裡將只會有他的音樂。只要《費加洛》沒上演,只要陛下沒有機會再聽到莫札特的作品,陛下腦海中的旋律,就永遠不會被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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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加洛在他最出名的演出橋段登場時,所有觀眾都爆出高聲的尖叫和掌聲。他很少欣賞戲劇,但在博馬舍的堅持下不得不進劇院看了法國的《費加洛》。
「太多音符、太多音符,《塔拉里》絕對不能這樣。」當初他將維也納的劇本和樂譜給博馬舍看時,他那一臉受到衝擊的表情令他覺得有趣不已,這或許是博馬舍堅持要他看原版《費加洛》的主因。
儘管他曾多次聽說《費加洛》這段充滿爭議的劇情,但第一次親眼見到時,他才深刻理解為什麼《費加洛》會遭到陛下禁演,同時卻也深深不解——莫札特怎麼敢演這齣劇?
舞臺上,穿著下人服飾的費加洛,卻要比穿得光鮮亮麗的伯爵獲得更多的掌聲和注目,他慷慨的聲調帶動了觀眾亢奮的情緒,一字一句都敲響了觀眾渴望自由的靈魂。
「不,我的伯爵主人,你不應該擁有她……你不可以擁有她!」費加洛一面踏向伯爵,一面喊道,「只因為你是一個偉大的貴族,你就認為你是一個絕頂天才——貴族、財富、階級、地位!它們是如何讓一個人感到自豪!」
他盯著費加洛,對方盛氣凌人的氣勢令他冷汗直流,費加洛不斷迫近他,像要揪起他的領子,「但你做了什麼來獲得這些東西?除了讓自己出生在這堆麻煩之中,你什麼也沒做。除去這些東西——你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罷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一個普通人,而且我付出了多少努力……
「不是嗎?」費加洛朝他諷刺一笑,他驚恐地瞪大雙眼,這個演員……
「如果不是你的父母週旋於那些有錢人家,你能被貴族收養嗎?如果不是被貴族收養,你會遇到加斯曼嗎?如果不是遇到加斯曼,你會被皇帝喜愛、會繼任加斯曼的位置嗎?」
不是這樣,我能獲得這些是因為我的天賦和努力,這些際遇都只是其次而已—--
「對,其次而已,但我呢?我迷失在廣大的人群之中,不得不日以繼夜地精進琴藝、在那些王公貴族的腳邊徘徊,像僕役一樣地為他們服務——僅僅只是為了生存!」隨著越發激昂的台詞,周遭的觀眾也跟著鼓譟起來,他感覺幾乎要被千萬道鄙夷的視線刺穿。
「我的才華和天賦要比任何一個音樂家努力一世紀才能取得的成就還高,我為音樂付出的心血要比任何汲汲營營於功名的人要來得多,但我得到了什麼!」
「當我走遍世界,沒有人要我的時候,你已經得到陛下的寵愛;當我被羞辱,被呼來喚去、一腳踢開,全維也納都早就知道陛下的眼裡只有你。我們偉大的樂長,這就是你所謂的其次!而現在,我的命運竟然還要被掌握在你這種庸才手裡!」
他看著對方圓睜的大眼,幾乎因這嚴厲的指控無法呼吸,「不是這樣,絕對不是這樣,莫札特……」
他喘息著睜開雙眼,感覺自己仍渾身緊繃,拳頭緊握,他的思緒仍沉浸在方才的夢裡,他好想把話說完,好想指著那個混帳大罵。不是這樣,絕對不是這樣,莫札特……你這麼小就被培養成神童,這麼小就名揚歐洲,你被羞辱、被恥笑、被陷害,你懷才不遇,都是你咎由自取,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東尼?東尼?你還好嗎?」泰莉絲擔心的聲音傳來,他才稍微平復激動的情緒。
「沒事,只是做夢而已。」
「你已經做好多天噩夢了……最近發生什麼事嗎?我真的很想知道,很想替你分擔……」
「就說了沒事,真的什麼也沒有。」
「可是……」數不清第幾次泰莉絲猶疑地停了下來,最後她終於忍不住繼續問下去,「你和莫札特到底發生什麼?從好幾年前就……本來看你們處得很好我也放下了心,為什麼最近又……」
「泰莉絲……」薩里耶利閉上眼,嘆了口氣,終究是瞞不過她,「算我求你吧,不要再問我這件事。就算你問了,我也不會說的。」
泰莉絲沒有回應他,一片靜默中只有泰莉絲壓抑而細微的哭泣聲,薩里耶利卻連安慰她的能力也沒有,他既惱怒又愧疚地凝視著上方,再度厭惡起自己。他怎麼能讓別人知道他醜惡的想法,更何況是他最親密的妻子?如果泰莉絲知道她深愛的丈夫是這樣卑鄙的人,她會怎麼想?
自從遇見莫札特,夢魘便如影隨形,一次比一次纏人,他像在看不見底的深淵中墜落,從單純的妒忌到羞愧,從羞愧到憤怒,從憤怒到恐懼,從恐懼到滿懷罪惡,一層又一層,永無止境,他數度痛苦地想拋下一切離開,但是、但是……
沒有莫札特,你能有今天嗎?惡魔低低笑著,在聽過這樣的天籟後,你還能忍受你周遭這些庸才嗎?你還能接受只聆聽這些平庸的音樂嗎?
來吧,才開始沒多久呢,你還沒見到最美好的——來吧,要相信自己,你會越來越好,你會比他更好……
他伸出了手,迎向惡魔的邀請,即使他知道自己正逐步墮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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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了?」薩里耶利納悶地問,眼前的男子點了點頭,好奇地打量他。
「搬走幾個月啦,您是?」
「我是他的朋友,您知道他搬去哪嗎?」
薩里耶利道謝著離開後,打了馬車回到城裡。在初次的邀請後,他和莫札特又互相訪問了幾次,維持著至少表面上相當友好的關係,但自從陛下提議上演《費加洛》後,他就推辭了莫札特所有的邀請,盡可能地不和這傢伙見面。用不著碰面他就已經心煩意亂得幾乎無法作曲了,實在沒必要為了這種逢迎的場面再為自己平添煩惱。
兩百四十五號,跟他上次搬家之前住的地方很近嘛,薩里耶利一面在市區的街道上行走,一面想著,想當初聽說莫札特搬到郊區時,他還以為莫札特總算出現經濟問題,畢竟這一年來,莫札特的音樂會大幅減少,許多音樂會也因贊助不足而被取消,重新製作的《唐.喬凡尼》不算的話,莫札特也沒有新的歌劇。
起初他抱著看好戲的心態主動表示想登門拜訪,沒想到莫札特卻非常爽快地答應。抵達莫札特所說的住址後,映入眼簾的竟然是一幢超大的豪宅,這傢伙還興高采烈地帶他參觀他的小花園——搞什麼嘛,這讓原本打算在心底好好奚落莫札特一番的他失望不已。不過像莫札特這麼心高氣傲的人,如果真的住在窮酸的破房子,應該根本沒有臉邀他到家裡作客吧。
站在莫札特家門口,正打算伸手敲門的那一刻,薩里耶利再度猶豫起來,他真的打算這麼做嗎?確實他可以說度過了人生中最消沉的三個月,但他都已經撐了三個月!明明應該總會有其他辦法的……
原以為陛下大概來日不多,但在熬過漫長的冬季後,陛下的健康明顯好轉,雖然自陛下從戰場返回後,他便鮮少再見到那溫暖人心的笑容。當陛下再度問起《費加洛》,他簡直尷尬地不知該如何回答,在場的羅森伯格伯爵更是直截了當地表示不知道這回事,他只得含糊地說因為太過忙碌,又為陛下的健康煩心,一時就給忘了。
他是因為陛下才來到這裡的,不是因為莫札特,更不是為了自己……薩里耶利咬了咬牙,總算扣下門扉。
門打開後,莫札特夫人訝異地望著他,微微皺起眉,在他問候後才開口回應:「沃夫岡不在家。請原諒我無法招待您,因為現在只有我和我兒子在……」
「沒關係,抱歉打擾了,那我明天再來吧。」
莫札特夫人聞言眉頭皺得更深了,「沃夫岡去柏林了,最快也要五月才會回來。」
「去柏林?」
「是的,利希諾夫斯基王子邀他同行的。我以為您知道這件事。」
「如果我知道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啊。」他半開玩笑地回應,莫札特夫人的神情顯然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過去拜訪莫札特時,莫札特夫人多以照顧兒子為由,不太加入他和莫札特的談話,向來給他冷淡的印象。
「當然,我的意思是今日見到您之前,我一直以為您知道。畢竟聽說現在四處謠傳沃夫岡打算到普魯士宮廷供職……」莫札特夫人的雙眼緊盯著他,「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原來如此,我並沒有聽說這件事。」薩里耶利回應,掩飾著內心的不快,「那麼,他回國後我再來拜訪吧,抱歉叨擾了。」
離開莫札特家後,薩里耶利不悅地大力踢起路邊的石子。這女人!什麼態度啊?一副他是謠言的始作俑者似的,分明就是莫札特自己做人失敗,那說話都像不經思考的性格讓他不知道樹立多少敵人,現在反倒一副所有針對莫札特的陰謀都是他設計的一樣。他到底為什麼要來這裡受氣啊!而且莫札特夫人會這樣想,莫札特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吧?這個虛偽的傢伙,在他面前總是一副友善熱情毫無心機的樣子,私底下卻是這樣想他……
算了。薩里耶利揚起嘴角,感謝無禮又沒腦袋的莫札特夫人,讓他多了點事情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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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推波助瀾下,莫札特將移居柏林為普魯士宮廷服務的事傳遍了維也納音樂界,五月中旬利希諾夫斯基王子獨自返回維也納後,謠言更是甚囂塵上,人人謠傳普魯士國王用三千塔勒僱用莫札特擔任宮廷樂長,莫札特已經不打算回到維也納,很快地他的妻兒也會前往柏林和他會合。
陛下聽了這樣的傳聞後也憂悶不已,再也沒提過復演《費加洛》的事,薩里耶利自然是鬆了一口氣,順便安慰幾句像莫札特這樣傑出的人,賞識他的自然不會只有陛下,請陛下別多心。每每想到莫札特夫人的愚蠢,他就不由得要憐憫莫札特,他會被這麼多好事者詆毀,說不定莫札特夫人多少也做了些貢獻。
他內心深處確實也渴望這樣的傳聞終會成真,他一點也不在意陛下會因此沮喪,更不會在意莫札特去哪裡又過得怎麼樣,只要莫札特能離開維也納,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救贖和解脫。
因此,當他在剛結束演奏的空檔聽到侍者來報後,那夢想破滅般的失落讓他幾乎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能茫然地看著陛下歡天喜地地要侍者快讓莫札特進來。
「莫札特!上帝啊,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約瑟夫二世才看到莫札特的身影便難掩激動地喊道。
「陛下!」莫札特一面高聲喊道,一面氣呼呼地揮舞著雙手,大步走向約瑟夫二世,「我實在無法用言語表達我的憤怒,到底是哪些可惡的人散播這種謠言!」
「喔,這些都無關緊要了,我也實在無法用言語表達看見你回來的喜悅。」
莫札特親吻了約瑟夫二世的手後,說道:「陛下,我是絕對不可能留在柏林的,就算我的才華能為任何宮廷爭光,但是除了您以外,我不願為世界上的其他君王效力,除非我就要餓死。我的音樂絕不是只為了維也納而存在,但是只有在這裡發揚我的音樂,才能光榮我的祖國德意志。」
「莫札特……」約瑟夫二世感動得幾乎要流下淚水,「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你以前在薩爾茲堡工作時到處在歐洲演出,就以為你是一個沒有國格也不忠於主人的人,我原本也差點以為你會離我而去……」
「噢,陛下,您怎麼可以拿薩爾茲堡跟維也納比!只待在那種小地方的話,我根本無法進步啊,況且大主教又怎麼能跟您比!」莫札特滿臉憤慨,「像大主教這種傲慢無禮,只會踐踏別人才華的人,我寧可餓死路邊也不要為他服務!而且以我的才華,根本不需要大主教提供給我任何職位。」
「你啊,真不愧是不顧禁令也想上演《費加洛》的人。」約瑟夫二世笑道,「說到這個,我正打算要復演《費加洛》,不過薩里耶利之前去找你的時候你剛好去了柏林。」
「啊!」莫札特喜出望外地大叫,「天啊!陛下您剛剛說了什麼?我應該不是在作夢吧?」
「那薩里耶利,你來跟他說好了。」約瑟夫二世笑著看向一旁默不作聲的薩里耶利。
極度憤怒的薩里耶利只得咬牙切齒地開口,「莫札特,聽了你高貴的言論,我也實在對那些惡意中傷你的人感到不齒和憤怒……至於陛下說的自然是真的,宮廷劇院預定要上演《費加洛》。上次我正想和你討論這件事,結果夫人告訴我你不巧去柏林了。」
「噢,天哪,天哪,要是我知道,一定會馬上從柏林飛奔回來……」
「既然莫札特也樂意,那就儘快開始《費加洛》的製作吧。」約瑟夫二世吩咐道,接著感慨地說,「我這陣子一想到你可能再也不會回到維也納,就覺得好像深深失去了什麼,仔細一想卻發現你也才在宮廷服務一年多,可是卻已經來維也納八年了,確實是我虧待你了。」
「不,陛下,請別這麼說,離開大主教之後,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再謀求任何職位。就算我在宮廷沒有任何職務,我也很樂於在這裡為您爭光。」
「既然你不介意我就放心了。嚴格說來其實認識你不止八年了,要是你小時候在這裡演出也算的話。」約瑟夫二世滿臉的懷念,「不過那真的太久以前了——天啊,應該都快三十年了?那時候的事真的沒什麼印象了,你十二歲來那次印象就深一點,然後就是《後宮誘逃》上演了。那時候看到你還有點難以置信,這是莫札特?怎麼是大人。」
「陛下!當然是大人啊,不然一輩子長不大嗎?」莫札特笑得合不攏嘴。
「我還記得那陣子剛好克萊門蒂來維也納,我覺得有趣就要羅森伯格一定要找個機會讓你們聚一聚,那時候你聽到我宣布要你們比賽有什麼感覺?」
「噢,那次我真的嚇到了,」莫札特神情誇張地回答,「我以為是來參加溫馨的聖誕夜音樂會,結果一來,奇怪?怎麼大家都在下注?還一頭霧水的時候,陛下就說:『來吧,你們誰要先開始?』什麼?開始什麼?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
「哈哈哈,對,那時候你和克萊門蒂都很驚訝的樣子,然後克萊門蒂演奏完,我們都很好奇你會演奏什麼來和他較量——結果你居然演奏了『啊,媽媽,請聽我說』,那時候我真的傻住了!覺得怎麼回事?你是來逗我們笑的嗎?沒想到接下來卻是精彩的十二段變奏……」
「陛下,因為我什麼也沒準備,又想到絕對不能在外國人面前丟臉,看到克萊門蒂先生無懈可擊的演奏技巧後,真的緊張得腦袋一片空白啊……」
薩里耶利強忍著怒火,看著陛下展露睽違已久的笑容,和莫札特相談甚歡,自己的存在卻彷彿空氣一般,他不禁氣惱自己剛剛演奏結束為什麼不早點離開。他咬緊下唇,嘴裡滿是血絲的味道,莫札特這傢伙,到底憑什麼……也不過才來維也納八年,他都已經為陛下服務二十三年了!
「喔,天啊,我們居然聊了這麼久,我得快去辦公了。莫札特,如果有空可以多來宮裡,我之前還真不曉得和你聊天這麼有趣。」約瑟夫二世匆忙說道,「薩里耶利,別忘了儘快安排《費加洛》上演,和之前一樣,務必安排最好的歌手和演奏者。」
「遵命,陛下。」薩里耶利忍氣吞聲地回答。
在蒙受這樣的奇恥大辱後,他幾乎忘了是怎麼和莫札特一起離開皇宮的。這個沒神經的笨蛋還渾然不覺地和他分享旅途上遇到的趣事,天知道他有多想叫對方閉嘴,然後氣沖沖地轉頭離開,但他能做的卻只是微笑。
總是精於算計的腦袋此刻卻沒能想出半點計謀,想到陛下那麼期待《費加洛》的演出,如果有任何閃失自己會不會被怪罪,他就只能不甘地開始籌畫《費加洛》的製作,並如往常地被自我厭惡的情緒淹沒。他有多不想承認,就連自己也多麼期盼《費加洛》在維也納上演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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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里耶利不知道在莫札特家門口站了多久,只知道他已經敲了四次門,回應他的卻只有幾聲狗吠,而他實在是有點想上廁所。正當他打算這次敲門再沒人應門就離開時,門在一瞬間被猛然拉開,他驚愕地看著眼前滿臉不耐煩的人,愣了幾秒才認出是莫札特,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對方沒戴假髮、沒穿禮服的樣子,原本就相當蒼白的膚色,此刻更顯得毫無血色,像在嚴冬裡凍得發青一般。
「薩里耶利!」莫札特吃驚地看著他,「我的天啊,我不知道是你,抱歉讓你等這麼久……」
「沒關係,是我沒有先告知要來拜訪啊。我是來和你討論《費加洛》的演出名單,現在不方便嗎?」
「有一點……」莫札特搔了搔他像剛睡醒般四處亂翹的金髮,「你趕時間嗎?如果你能稍微等我一會兒的話……」
「沒關係的,不急。」
「真抱歉吶,因為我的僕人出去了,絲坦茲又病了,得請你先在客廳等我一下。」莫札特一面說著,一面側身請他進入。這是他第一次進到莫札特的新家,這和他之前在市區的那間房格局差不多,真不曉得這傢伙為什麼要從郊區搬回來,明明當初就興奮地表示他有多喜歡寬敞的空間和他心愛的小花園。
他先向莫札特詢問了廁室的位置,莫札特回答完後又匆匆回到房間,這倒是挺難得他會這樣放著客人不管。薩里耶利照莫札特指示的進入旁邊的走道,一眼就看見走廊盡頭那間房門大開的房間,高聳的木櫃裡散亂地塞滿書籍和卷夾,完全能看出它們主人的性格。
即使知道非常無禮,他還是忍不住好奇地走到門口張望,房門口的右側放了一張寫字檯,上面疊滿了墨跡斑斑的手稿,後方還有一張沙發和另一架書櫃。這就是莫札特平常作曲的地方嗎?
薩里耶利在確認莫札特還沒走出臥房後進入房裡,他小心地俯身翻看寫字檯上的樂譜,很快便認出是韓德爾的清唱劇《亞歷山大的盛宴》,這讓他不免感到有些失望,原本是希望能看到莫札特正在進行的作品。又翻了幾頁後他才赫然發現莫札特對某些段落做了一點改編——為什麼?他蹙眉想,他要演韓德爾的清唱劇?這麼想來似乎有聽說莫札特在斯維登男爵組成的貴族音樂協會擔任指揮,他們幾乎只上演韓德爾大師的作品。
由於擔心莫札特隨時會出來,他實在沒時間去看莫札特改了什麼,草率翻過整疊樂譜後,他在最底下發現一封寫到一半的信,他只猶豫片刻,便禁不住好奇地讀了下去。
「……最親愛的朋友和兄弟,如果連你也拋棄我,我們就全完了,命運多舛、清白無辜的我,我可憐的臥病的妻子和我的孩子,全都完了。」這是什麼東西,薩里耶利皺眉,這是莫札特寫的?
他翻了一下信紙,由於只寫了一半,並沒有署名,就連是寄給誰的也不得而知。
「幾天前,當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多想向你敞開心扉,但我沒有勇氣這麼做——的確我現在還是沒有勇氣——因為,我要這麼做的時候,只敢顫抖地拿起筆來寫……我來到你面前不是感謝你,而是向你提出新的懇求;不是來還債,而是來借更多的錢!
……我決定在家裡舉行贊助音樂會,以應付龐大的經濟開支……但就連這個希望也落空了,不幸在維也納時運不濟,即使我伸手去要,也弄不到錢。兩星期前我四處徵求贊助,至今贊助名單上只有斯維登男爵一人!」
那封信真的是莫札特寫的?但不是莫札特又還有誰?況且那個筆跡確實是莫札特的……
直到回到客廳等待莫札特,薩里耶利仍然不敢置信地想著他剛剛看到的東西,莫札特真的身無分文到必須借錢?他看起來明明過得這麼奢侈。而且莫札特竟然淪落到開個音樂會還沒有人要贊助他?確實因為戰爭的關係大家都不好過,但他可是莫札特!沒幾年前,他隨便一場音樂會都有上百人來參加,贊助人多達一百位以上,戰爭對一般自由創作者的衝擊真的這麼大?
這也難怪他要接下貴族音樂協會的指揮職務,畢竟他的年薪才八百盾而已,怎麼可能支應他這種奢侈的作風……如果不是他當初向陛下多說了幾句,莫札特的年薪是不是就會有兩千盾,他現在就也不至於如此?
聽見莫札特的腳步聲後,薩里耶利慌忙抬頭,看著莫札特搖搖晃晃地端著兩杯熱巧克力,差點沒灑出來。
「真不好意思,太手忙腳亂了,不但讓你久等,還連杯茶水都忘了給你。」莫札特笑道,在他身旁坐下,方才蓬亂的頭髮現在已經打理得服服貼貼,上了淡妝的臉龐也讓他氣色看上去好上一些。
「沒關係的。」薩里耶利說,「尊夫人還好嗎?」
「不太好。」莫札特難得露出煩惱的神情,「醫生建議讓她到巴登療養,我已經安排好了,這兩週內就會送她過去……」
去巴登療養?會去那裡的幾乎都是名流貴族,肯定所費不貲,這傢伙都已經山窮水盡了還過得這麼揮霍,怪不得要跟別人借錢……薩里耶利完全不知道究竟該憐憫他,還是取笑他活該。
「那你呢?感覺氣色也比平常差……」薩里耶利不禁想到剛剛那封信莫札特也提到他病得無法工作。
「沒事沒事,我很好的。」莫札特的回答顯得有些敷衍。
「那就好,希望夫人能早日康復。」
「啊,這是一定會的。只是我才從柏林回來沒多久,又要再度和我親愛的小妻子分離,光是想到就覺得沮喪不已……」
「之前住在你家的那個學生呢?」薩里耶利問道。
「你是說胡梅爾?噢,你真是太久沒來我家了,他去年年底就和他爸爸去歐洲巡迴演出啦。我覺得挺好的,年輕人還是要多出去增廣自己的視野。」
「這樣嗎?如果我是那孩子,一定會想留在維也納和你學習啊,以後出國旅遊的機會還多的是。」
「和我學習的機會也多的是啊,他回來之後我一定很樂意再指導他的。」
「噯,聊得差點忘了是為什麼來找你,名單在這裡,我已經盡量找音色和上次演出比較接近的演員了。」薩里耶利將名單遞給莫札特後,拿起桌上的巧克力喝了幾口。加了很多很多的糖,甚至還能喝到尚未溶解的糖粒,沒想到他居然連這都還記得。
「唉,每個人的音色都是獨一無二的啊,想到在這份名單上看不到史多雷斯和凱利了,就覺得很難過……這麼想《費加洛》首演也不過是三年前左右的事,感覺卻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莫札特感慨地說,「這幾個演員的聲音我是都聽過了,我記得戴爾.貝內夫人的音域很廣,我想找她試音一下,如果她的能力可以我想對曲子做一些調整,因為史多雷斯那時候剛復演沒多久,聲音還不太穩定,曲子上做了一點犧牲。」
「那我再幫你們安排。」薩里耶利說,「還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就是我最近實在很忙,還有我妻子的關係,可能沒辦法常常出席預演……但指揮是韋格我就放心了,之前《費加洛》預演和演出他都幫了大忙,他對這齣劇也很熟悉了。」
「韋格確實是非常出色的年輕人,老實說現在身兼宮廷樂長和宮廷劇院樂長,有時實在有點分身乏術,他在劇院這邊也幫了我不少忙。」
「我記得他是你的學生?」
「是啊,不過對於這麼優秀的人我其實也沒什麼能教的,只給過他幾堂課而已他就進步非常多……」
他們又閒談了一會兒,薩里耶利便以工作為由先行告辭,莫札特送他到門口後,他們彼此握了握手。
「除了歌劇以外,如果還有需要幫忙的事也可以儘量告訴我。」薩里耶利說。
「我看起來像有這個需要嗎?」莫札特笑著回應。
薩里耶利盯著莫札特臉上的笑容,任誰也無法想像展露這樣笑容的人,正身處艱苦的境地。如果不是讀了那封信,這傢伙總是開朗到像毫無煩惱的樣子,真的一點也不像需要別人幫助。
「說的也是呢。」他說,鬆開了莫札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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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加洛》即將上演的消息迅速席捲了整個維也納,宮廷劇院長期委靡不振的票房難得銷售一空,首演時龍心大悅的陛下甚至當場請莫札特再創作一部喜歌劇。儘管這令他苦澀不已,但當莫札特歡欣鼓舞地拉著他和韋格道謝時,他實在難以對那張真誠的笑臉激起厭惡的情緒。想到莫札特現在的處境這麼糟,他確實會感到一絲得意,但如果還要為了一己的嫉妒心去和莫札特針鋒相對,就連自己也感到下流和不齒。
「我不能否認戴爾.貝內夫人歌藝相當出色,可是她真的快把我給氣死了,你們兩個怎麼能容忍她這麼久啊?下次歌劇還要用她的話,我一定要給她好看。看著吧,我要給她寫一首詠嘆調,讓她在臺上唱的時候像這樣……跟一隻笨頭笨腦的母雞一樣……還要一邊演愚蠢的戀愛的小女人,哈哈哈哈哈。」莫札特模仿戴爾.貝內夫人唱歌的習慣,頭像一隻雞一樣不停上下抖動抽搐著,滑稽的樣子就連一向嚴肅的韋格也笑了起來。
「你這樣達.彭特可會生氣的。」薩里耶利笑著說。
「誰管他。」莫札特吐了吐舌頭,「我給他的情婦寫歌,他跪著感謝我都來不及了好嗎?」
「你下一齣歌劇也要請達.彭特寫嗎?」
「當然,他逃不掉的。」莫札特說,「但是陛下怎麼那麼趕啊,要在年底前上演的話,不就只剩下四個月了嗎?比《唐.喬凡尼》的準備時間還短,看來我得逼達.彭特趕快給我劇本了。」
「準備時間的確相當匆促,劇本確定後儘快交給我安排演員吧。」薩里耶利說道,但他萬萬沒想到,距離他說這句話才隔不到一週,達.彭特便將劇本送來了。
「《女人皆如此》?你不是在開玩笑吧?」薩里耶利無法置信地盯著手裡的劇本,達.彭特一本正經地回答不是。
「這是你自己決定的?莫札特怎麼可能答應演這齣蠢劇。」
「你這樣說我真的非常受傷。」達.彭特滿臉受挫地說,「他真的答應啦,這種事我怎麼敢自己做主?他說有現成的劇本最好,我現在手上就只有這個啊。不然你的《這個數字》給他演。」
「怎麼可能,我都已經開始寫了。」薩里耶利沒好氣地說,「一定要演這齣嗎?你現在立刻寫一齣不行嗎?」
「莫札特怕來不及啊,不然他也跟你一樣,把《女人皆如此》批得一無是處……真的有這麼糟嗎?我不覺得啊。」達.彭特可憐兮兮地說。
「那他還想演?」薩里耶利皺眉,他所了解的莫札特,絕對不會使用自己不喜歡的劇本。
「好啦,也沒那麼誇張,他說有些臺詞還是不錯的,但大體來說蠢得不行……」達.彭特撓了撓頭,「他特地為此去晉見陛下,說如果要在年底前上演,可能只能用一齣蠢劇,他居然在陛下面前這麼說!真是一點也不顧及我的面子。陛下說再蠢都沒關係,他相信莫札特的音樂,而且實在不想拖到明年……」
「為什麼?」
「唉,這個嘛……反正你不會說出去吧?」達.彭特的猶豫只維持了幾秒,「莫札特說,陛下現在非常悲觀,覺得自己可能已經看不到來年春天……」
「那是陛下過分悲觀了吧。」薩里耶利說,「確實他的病一直未能痊癒,但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啊?」
「可能是冬天又要到了吧?任何疾病在冬天都是難捱的。總而言之,陛下都這麼說了,莫札特也只好採用《女人皆如此》。」
「我知道了。演出名單確認後我會再去找他的。」薩里耶利不情願地說。
往好方面想的話,像《女人皆如此》這麼愚蠢的歌劇,應該不會受到太大的歡迎,甚至陛下可能也不會很喜歡。不過想到自己曾經放棄的歌劇被莫札特拿來用,他還是感到五味雜陳。他不得不想到以前曾經半脅迫半激勵地暗示里基尼,要是他和莫札特創作同一個題材的歌劇,他一點勝算也沒有,這還真是現世報。
他必須敞開心懷去接納這件事,就像《唐.喬凡尼》和《費加洛》在維也納的復演,他要全力幫助莫札特完成這齣歌劇,如果這是陛下的心願……薩里耶利閉上雙眼。可以的話,他有多希望能夠獲得重生,就像和莫札特合寫《奧菲莉亞的康復禮讚》那段時光,就像這些年來他們幾次友好的交流,他將一步一步踏出莫札特的陰影,他瘋狂的妒忌終會散去,迎來烏雲後方燦亮的陽光。
薩里耶利熟稔地將《女人皆如此》的角色逐一列出,嘴角不禁浮現嘲弄的笑容,他真的非常搞不懂,為何上帝總是透過這樣荒謬的方式來救贖他。但是無所謂了,只要能讓他重生,他只想要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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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里耶利感到天旋地轉,他的聲名,他的地位,他的權勢,一切曾讓他榮耀不已的事物,現在卻顯得如此扭曲,它們厚厚的塗妝在他不甘心的淚水下剝落,為他描繪出世界上最荒誕的妝容。
他從來沒有高估過自己的能力,也一直很了解他和莫札特之間巨大的鴻溝,但直到此刻,他才刻骨銘心地感受到自己是多麼淺薄,多麼不足。
他幾乎想撕了莫札特交給他的樂譜,莫札特在他面前嘲笑戴爾.貝內夫人的神情浮現眼前,如果莫札特看了他曾為《女人皆如此》譜寫的曲子,是不是也會向別人這樣嘲弄他?在莫札特面前,他的才華顯得如此虛假,如此可笑;和莫札特相比,他根本配不上他現在的地位和頭銜。
他站起身,將樂譜塞進包裡,轉身就要出門,手握上門把的那一刻卻遲疑地停下。
薩里耶利,你決定要幫莫札特完成這齣歌劇的,這是陛下的心願;薩里耶利,你也曉得莫札特是什麼都能寫的天才,這麼愚蠢的歌劇上演,不是讓全維也納都更了解這件事嗎?薩里耶利,你曾經為《女人皆如此》譜曲的事,根本沒幾個人知道,樂譜也從未給別人看過,沒有人知道你不如莫札特的;最好是這樣,你的《這個數字》也會在年底上演吧,《這個數字》和《女人皆如此》同期演出的話,你和莫札特的勝算誰比較大呢?啊,觀眾的掌聲會告訴我們嘛。
夠了!薩里耶利絕望地推開房門,受夠自己內心永無休止的爭戰,他知道,他想逃離的從來不是莫札特,而是這樣可鄙又矛盾的自己。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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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別的劇本?」莫札特震驚地張大了雙眼和嘴巴,「你還好嗎?是不是發燒了?已經十月了!而且我第一幕都完成了,是什麼讓你看到我的樂譜後產生這樣的想法?」
「因為,」薩里耶利已經開始為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他實在應該先去找別人的,「你的音樂是如此卓越,怎麼能浪費在這麼愚蠢的劇本……」
「是啦,《女人皆如此》是真的有點蠢,不過你仔細讀讀它的劇本,還是有一些可取之處,你不用擔心,演出效果不會像它看起來這麼蠢。」莫札特安慰道,「老實說我一開始也很不願意,不過陛下這麼希望我也只好開始寫,越寫就越覺得其實也沒那麼糟啦。」
「不然,我可以幫你找找看其他現成的劇本,總是會有比《女人皆如此》更好的……」
「真的很謝謝你,不過這樣對達.彭特太不好意思了,再怎麼說他真的幫了我很多忙……我們不單只是工作上的合作關係而已。」莫札特搔搔臉頰,「其實以前,我對我歌劇有任何想法都會寫信給我爸爸,但他在我寫《唐.喬凡尼》的時候過世了,之後我有什麼想法幾乎都是抓著達.彭特討論……我很感謝你這麼重視我的作品,但我不想這樣對待我最重要的夥伴。」
「如果除了時間因素,你還有這方面的顧慮,那當然只能這樣……」薩里耶利不得已地回答。
離開莫札特家後,他很快地前往其他目的地,就像莫札特說的,已經十月了,他沒有時間再磨磨蹭蹭。
「是啦,我是很討厭那個傲慢的傢伙沒錯,他居然還敢說是因為我傲慢地對待他,他才會傲慢地對待我,拜託——全維也納都知道他是個自命不凡的傢伙好嗎?還說什麼如果我對他不滿就不要演,喔,好像我很稀罕,我才不屑演他的劇呢,我會演是因為劇本是羅倫佐寫的好嗎?」薩里耶利忍耐著戴爾.貝內夫人沒完沒了的抱怨,時不時幫忙加油添醋一番,原本看著這個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時他還以為頗有希望,沒想到忍受這麼久卻只是白白浪費時間。
「如果劇本不是羅倫佐寫的,我真的很樂意,但我不能毀了羅倫佐的劇啊,以後這囂張的傢伙有幫別人寫歌劇再說吧。」
「先生……」
薩里耶利毫不意外地看著韋格為難的神情,可以的話他其實也很不想找他,但他更不可能去找卡爾維希或貝努契,他們和莫札特的交情要比和他來得深多了,幫忙他的希望很渺茫,說不定還可能會告訴莫札特。薩里耶利不曉得到底該說自己是走投無路,還是自討苦吃。
「如果你不願意幫忙也沒有關係。」
「也不是不願意,只是莫札特先生一定會親自指揮首演的,我實在想不到說服他讓我指揮的理由。」韋格說。
「只要你願意,那當然都可以再想辦法。」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韋格總算忍不住問,「您也可以將《這個數字》和《女人皆如此》演出的期程調整一下就好,這本來就都是由您安排,不會有其他人過問的。」
「你也聽到了,《費加洛》演出當天,陛下說希望能在年底前上演莫札特的新歌劇,年底上演都已經很趕了,不可能再提前的。難道你要我將《這個數字》排到《女人皆如此》後面?」
「不不,我也不是這個意思……」韋格神情勉強地說,「如果您這麼希望,我會試試看的。」
韋格會答應得這麼快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畢竟要是演出搞砸了,韋格的名聲也可能被毀的。當然他是先對韋格做了一番建設,以目前的情況看來,韋格毫無疑問會是最有希望出任下一任宮廷劇院樂長的人選,他也是看在這點而找上韋格幫忙,畢竟他可以說是韋格此刻最不想得罪的人,更何況他曾給過韋格這麼多指導和恩惠。
既然韋格同意了,接下來的問題就只剩下如何讓莫札特同意由韋格指揮《女人皆如此》的首演,這個問題相較之下單純多了,只要想辦法先問出莫札特的行程,再故意將首演排在莫札特難以出席的日子,以莫札特先前對韋格的信任,說不定他還會主動請韋格幫他指揮……
《女人皆如此》的第一次預演,韋格遲遲沒有出現,在演員和演奏者漸漸到齊後,莫札特上前來找他,熱情地和他握手,他則納悶地看著莫札特身旁的年輕人。
「薩里耶利,這位是艾伯勒先生,您肯定聽說過他吧?他是阿爾布雷希茨貝格先生最傑出的學生,阿爾布雷希茨貝格先生對他的才能可是讚不絕口。」
「您好,艾伯勒先生,久聞盛名了,之前確實曾聽阿爾布雷希茨貝格先生說,除了莫札特先生以外,您是維也納最天才的音樂家……」薩里耶利和艾伯勒握手,不祥的預感在他心頭浮現。
「大師,您千萬別這麼說,那是老師錯愛了……」艾伯勒謙虛地回應。
「是這樣的,這個傑出的年輕人寫了不少美妙的聖樂和管弦樂,但就是沒寫過歌劇,還很靦腆地說他很少看劇,寫不出來的,這怎麼行呢!上次和阿爾布雷希茨貝格先生一聊,我就提議說不如我現在進行的歌劇給艾伯勒來指揮,讓他熟悉熟悉吧。」莫札特滔滔不絕地說,薩里耶利完全沒有插話的空間,「薩里耶利,你應該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吧?畢竟韋格已經寫過歌劇,還一天到晚在這邊指揮,能培養其他年輕後進總是好的。我剛剛已經問過韋格,他也同意了,所以我就先把他趕回家了,希望你不要見怪。」
「不不,怎麼會呢,我當然很同意你的看法。」薩里耶利笑道,即使他心裡已經罵了一千句髒話,「既然莫札特這麼希望,那《女人皆如此》就麻煩由您負責指揮了,艾伯勒先生。」
預演結束後,他火冒三丈地將達.彭特留了下來,後者滿臉無辜的表情讓他簡直想狠狠揍他幾拳,當初他到底為什麼要將這個孽障引薦給陛下。
在確定其他人都離開劇院後,薩里耶利開口:「換劇本吧,我實在看不下這齣蠢劇了。」
「那《這個數字》給莫札特用囉?」達.彭特欠揍的言論讓薩里耶利忍不住大吼:「你在開什麼玩笑!怎麼可能!」
「不要這麼兇啦。我說,莫札特都沒意見了,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在意?就算觀眾反應不好,也不會有人覺得是你的問題啊?」
「你就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薩里耶利冷笑地看著仍然持續裝傻的達.彭特,「你根本是故意的對吧?」
「你在說什麼?我真的不懂啊。」
「達.彭特,」薩里耶利忿忿地說,「你別忘了,你能有今天都是因為我的關係。」
「我從來沒忘記過啊。雖然我是不太明白,你當初為什麼要將我推薦給陛下?」
「當然是因為欣賞你的才華。」
「喔,也是嘛,大家都知道你樂於提拔有才華的人。但你好像都沒提拔過莫札特欸?」達.彭特眨了眨眼,他的表情和言語讓薩里耶利氣得七竅生煙。
「莫札特的才華足夠耀眼,不需要我的提拔就能被陛下看見。」他咬牙切齒地說,達.彭特聽了之後笑了起來,薩里耶利終於忍不住揪住他的領口。
「你是什麼意思?你覺得莫札特之前無法在宮廷獲得一官半職是因為我沒提拔他?他會落得如此完全是他自己的問題!」
「我什麼都沒說啊。」達.彭特一臉無辜地說,薩里耶利惡狠狠地瞪著他,漸漸鬆開手,他實在不了解為什麼在這傢伙面前,他特別難以克制自己的脾氣和言語。
「走著瞧吧,」薩里耶利冰冷地說,「既然你的一切是我給你的,我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早晚我會讓你滾出維也納的。」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心底盤算著還能怎麼破壞《女人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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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將《女人皆如此》和《這個數字》的期程排開,他沒有,也無法再做更多了。入冬以後,陛下的病況確實如他自己所預言的逐漸惡化,薩里耶利一面慰問和關心他的病情,一面卻深深希望陛下能在《女人皆如此》上演之前便離開人世,就像陛下年初說要復演《費加洛》一樣。想到他是這樣對待他最大的恩人,可怕的罪惡感便在他心中盤桓不去,化為一夜又一夜難眠的夜晚與夢魘。
在一再的拖延下,《女人皆如此》終究還是在莫札特生日的前一天首演,但陛下已經病重得無法到劇院觀賞,他從來沒有這麼鄙夷過為此感到慶幸的自己。在五場演出後,羅森伯格伯爵要他關閉劇院,他馬上就了解發生什麼事,第一時間卻只想到幸好陛下一場演出都沒能看到,他已經分不清臉上的淚水究竟是哀悼陛下的離世還是自己可悲的人生。
陛下的葬禮上演奏了他為陛下譜寫的D大調彌撒,想到當初他寫這首曲子是為了慶祝陛下平安從戰場歸來,淚水便模糊了他的雙眼。陛下指定要在他墓誌銘刻上的文字更是令他心碎,陛下到底是抱著何等沉痛的絕望離開這個世界?他很想安慰陛下他絕不是一事無成的人,卻再也沒有這個機會。當陛下逐漸陷入絕望之中,他的音樂卻無法為他帶來任何撫慰,甚至還自私地在他生命的最後阻擋他微薄的心願。
在舉國哀悼下,維也納彷彿化為一座死城,所有的人都披上黑衣,在冷冽而凌厲的寒風中無聲地穿梭,像一具具沒有靈魂的空殼。先皇沒有留下任何子嗣,預定繼位的利奧波德二世還留在佛羅倫斯,各地的貴族都因為先皇推動的開明改革反動著,和土耳其的戰爭雖然屢有捷報,但法國大革命後歐洲大陸風雲詭譎的政治情勢,普魯士王國雄心勃勃的崛起,再再讓人恨不得能儘快終結漫長的戰爭。
沒有人能看見帝國的未來,就像陛下真的沒能見到大地被春風解凍,萬物欣欣向榮的光景。
「真是感慨啊,沒想到陛下沒能看到《女人皆如此》的演出。《費加洛》可以說是陛下生前最喜歡的歌劇了吧?」
「才不是,」薩里耶利瞪了他的客人們一眼,這些人根本就不了解陛下,「是《岔道口的赫拉克勒斯》,那是,嗝,陛下和伊莉莎白皇后結婚時,上演的歌劇……我第一次見到陛下那天,就是唱這齣歌劇……」
「不過《岔道口的赫拉克勒斯》已經很久沒上演了吧,倒是《費加洛》上演之後陛下不知道看過了幾次,之前陛下去拉克森堡時還突然想看,要求立刻在那裡演出呢。」
「才不是這樣,《費加洛》算是什麼東西?和《岔道口的赫拉克勒斯》比起來,它不過就是一時之作罷了!」
「不好意思,東尼他實在是喝太多了……」一旁的泰莉絲連忙開口,扯著薩里耶利的衣袖暗示他,薩里耶利卻仍然自顧自地說個不停:「像《費加洛》這樣的作品,不過就是剛好趕上潮流,很快就會被遺忘,陛下才沒有喜歡這齣劇呢!」
「抱歉,東尼他真的喝太多了,我先讓他去休息了。」泰莉絲陪笑道,用力拽著薩里耶利,後者踉踉蹌蹌地被泰莉絲拉著走出客廳,一路上仍醉茫茫地嘀咕著。
「《女人皆如此》這種爛劇,陛下沒看到才正好,不然一定,嗝,有損他的健康,我這麼做也是為他著想……」
♫
沒有任何恐怖對你而言是太過的。
來吧,更糟的還在等著你!
一片黑暗之中,他的手被緊緊拽著,無法掙脫,令人戰慄的合唱聲在耳際繚繞著,無邊無際地湧向他,凌遲他。他恐懼地四下張望。
這股死亡的寒意是什麼?
懺悔吧!改變你的道路,在你人生的最後一刻!
拽著他的黑衣人唱道,他死命地搖頭。
不,我什麼也沒做,我沒有任何罪過,何須懺悔?
懺悔吧!
你是誰?那些謠傳我陷害莫札特的人?荒謬至極!
懺悔吧!
莫札特他都是活該,活該他認不清現實,活該他這麼任意妄為,活該他這麼揮霍無度,他會這麼淒慘,全都是他自找的!
懺悔!懺悔!
不!不!
黑衣人沉默下來,他驚懼地望著對方,接下來的臺詞是……
即使他已經做足心理準備,黑衣人卻再也沒有開口。恐怖的合唱聲仍不斷迴盪著。
沒有任何恐怖對你而言是太過的。
來吧,更糟的還在等著你!
♫
「加冕的彌撒已經準備好了?」
「是的,陛下。」他恭謹地回答新皇帝冷淡的語調,在利奧波德二世繼位後,宮廷不再那麼頻繁進行音樂活動,雖然他的工作因此減輕不少,但壓力卻相反地隨之提升。先皇還在位時,在他的寵愛和庇護下,他從來不可能需要擔憂自己地位的問題,而現在就連羅森伯格伯爵都被撤職了,他也不由得恐慌起來。雖然新皇帝對音樂不太感興趣,他還是生怕任何的閃失都會讓他面臨同樣的命運。
「我要先聽一下,現在演奏吧。」利奧波德二世命令道。
演奏結束後,整個樂團緊張地看向面無表情的新皇帝,短暫的沉默後利奧波德二世開口:「這個宮廷,應該不是只有兩首彌撒吧?」
「當然不是,陛下。」薩里耶利回答。
「你留著,去讓人把所有能找到的彌撒都拿來。」
「遵命,陛下。」薩里耶利咬牙回答,他的作品有這麼差?如果是先皇,絕對不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羞辱他。
副樂長和侍從搬來大疊的樂譜後,陛下看也不看一眼,立刻要他們照順序逐一演奏,在演奏了十三首後,陛下便下令停止。
「就用剛剛的第七首和第九首,第八首備著,要是加冕儀式比預期的長再演奏。」
「遵命,陛下。」薩里耶利屈辱地回應,羞憤地幾乎喘不過氣,陛下選的,居然全是莫札特的彌撒……
「我不知道我哥哥是怎麼對待你們的,但至少像加冕這麼重要的儀式,準備好了應該主動跟我報告,曲子也應該由我來選。」
「遵命,陛下,卑職再也不會犯這種錯了。」薩里耶利忍氣吞聲地說,不知為何想起了莫札特,他在薩爾茲堡過的就是這種生活嗎?聽說大主教還會當眾辱罵他流氓、惡棍、浪蕩子,如果是自己,有辦法忍受嗎?
一定有辦法的吧,他嘲弄地勾起嘴角,他是薩里耶利,不是莫札特。
「樂長,是不是應該請莫札特……」在他怒氣騰騰地離開宮廷後,副樂長從身後追了上來,他難以抑制憤怒地回身打斷了他的話。
「不需要。」
「但是……」
「我來指揮,多餘的人不需要參加。」
「可是……」
「現在不要跟我說話。」薩里耶利怒目瞪視這個不識相的傢伙,轉身就走。
即使先皇過世,即使他已經不是皇帝最喜愛的音樂家,他對莫札特的妒恨卻仍絲毫不減,甚至日益猖獗,對此他也曾短暫地感到迷茫,但他很快便從日復一日的噩夢中理解原因。
無論陛下對他的態度如何,他都要緊守他的地位,要是他被撤職肯定會被全維也納恥笑的,更何況是被莫札特這個傢伙取代?只要他還待在宮廷樂長這個位置一天,他就不可能不去想這件事,他的聲名和地位毋寧是一種甜蜜的詛咒。
不,就算他不是宮廷樂長,他也一定還是會嫉妒莫札特的吧。這幾乎已經成為他可悲人生的本質,無論他身處何處,都必須一輩子扛著這樣的枷鎖,並為此套上罪惡的鏈條。
他已不再祈求能獲得上帝的救贖,因為他終於明白,這就是他的命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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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 morte transire ad vitam(死而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