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crymosa dies illa
痛哭之日
痛哭之日
當夜晚再度取代白晝,薩里耶利踏出旅店,前往約定的場所。
在他的黨羽協助之下,《狄托的仁慈》獲得毀譽參半的評價,甚至就連那缺乏品味的皇后都助了他一臂之力——即使這仍然無法撼動這齣劇是傑作的事實。他原以為就算莫札特真能趕出來,應該也是一無可取的平庸之作,但卻——要是全世界都知道這齣劇只用了莫札特三週的時間,絕對不可能還會有人批評它,光是崇拜都來不及了。
如果不是個人特色鮮明的曲風和常人無法寫出的高雅旋律,他幾乎要懷疑是有人幫忙捉刀。三個禮拜!莫札特根本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這是人類能做到的事嗎?為什麼無論受限多愚蠢的題材、多匆促的時間、多艱困的處境,只要出自莫札特的筆下,都能化為最美妙、最高尚的作品?
因為他是莫札特,是上帝最寵愛的人,不是像他這種不受上帝眷顧的人能想像的……薩里耶利自嘲地勾起嘴角。
他在陌生的街道上行走著,幾乎要迷失在這座不屬於他的城市。幾盞路燈不知是壞了還是煤油燃盡,讓他更難辨別方向,當他踏入一片漆黑的轉角,前方的道路更是完全伸手不見五指,他只得扶著牆壁摸索,什麼鬼地方啊。
這讓他想起上次拜訪莫札特時,那一樣令人視野狹隘的濃厚霧氣。要是他當時再多走幾步,恐怕就無法在回首時看清對方的臉了。
那張臉,就像……
總算看見巷道出口處的亮光時,薩里耶利快步邁向那盞幽微的光源。旁邊指示的路牌確認了他的方向正確無誤,他繼續向前行走。
那張臉簡直是全世界最虛偽的臉孔!總是裝得一臉純真無邪,像要嘲笑他的陰暗和卑鄙一樣,實在令人不齒到了極點。要他相信那個狡猾的傢伙,莫札特還是作夢比較快!瞧他在法蘭克福不就露出了本性,尖酸苛刻地嘲諷他?
為什麼他要指揮他的作品?如果他願意的話,他隨便都有一千個理由可以推拒。莫札特絕對不可能理解他的心情,絕對無法想像他將他折磨到什麼境地。
他的心已完全崩壞,他無法抗拒任何來自地獄的邀請,即使他將因此墮入深淵。他渴望再度站上指揮席,重溫在皇帝大教堂那場神聖的夢魘。他既為站在至高無上的舞臺感到光榮,又為竊取他人應得的榮耀感到羞愧;為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感到狂喜,也為他不是一切歡聲雷動的主角感到絕望。在彷彿來自天堂的美妙樂音下,聖潔的詛咒和瀆神的禱告在他心底完美合聲為世界上最純粹的恨意。他知道只要莫札特還活著,他就是再努力一百年都不應獲得這樣的成就。莫札特他怎麼可能理解這種心情?
那充滿咒詛的彌撒和令人精神崩潰的交響曲彷彿融入他的血液,日日夜夜在他體內奔竄,啃噬他的靈魂,隨著狂亂的心跳時時提醒他這不共戴天的仇恨,非要他或莫札特其中一人的心臟停止跳動方可停歇。
他推門步入昏暗的咖啡館,夜晚的咖啡館人煙稀少,他一眼就看見對方早已依約到來。
雖然早就知道他也向莫札特學習作曲,不過直到在布拉格遇見他,薩里耶利才曉得原來他也擔任莫札特的助手。
像維登那種名不見經傳的平民劇院,就算他沒插手破壞,莫札特的新歌劇也不可能造成轟動。想到莫札特現在也只能將他的才華用在寫寫兒歌或是平民的庸俗娛樂,他便感到幾分快意,但他也深知不管是什麼題材,莫札特都有辦法將之化為傑作。
他原本預期《狄托的仁慈》能中斷《魔笛》的創作,不過既然莫札特能在三週內完成《狄托的仁慈》,《魔笛》也不見得會因此延後演出。
反正就當作是問候他久未謀面的學生,順便打聽一下也好。
「緒斯邁爾,」他開口,微笑,用他習慣的弧度,「好久不見了呢,最近還好嗎?」
♫
莫札特跪坐在廁室裡,強烈的噁心感隨著胃部一波波的痙攣不斷湧出,即使他已經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只能不斷乾嘔。他勉強站起,清洗了滿是穢物的口腔。
上次昏倒後醫生開了藥,說他只是過度操勞,幾天的休息和規則服藥後雖然消腫了,他卻感覺身體還是很虛弱。他仍然疲累得像一整個世紀沒有睡覺,也還是時不時會感到暈眩,這兩天甚至還開始嘔吐和拉肚子。《魔笛》首演那天,維登的大家都擔心他會不會在指揮時昏倒,席卡內德這個大嘴巴——雖然要是昏倒了應該就能幫《魔笛》做免費的宣傳了哈哈,「血汗維登劇院!莫札特樂長指揮時過勞昏倒!」報紙大概會這樣刊吧哈哈哈哈。
他回到書房寫信給康絲坦茲,雖然對於再次和他心愛的小妻子分離,他心底當然是百般不捨的,但想到再也不用在她面前假裝津津有味地吃飯,他還是忍不住高呼萬歲,天曉得他已經有幾天光看到食物就想吐。之前寫過他大快朵頤地嗑了炸豬排,今天也來寫寫鱘魚片吧——美味得他一下子就吃光,還叫普里慕斯再弄一些來——看上去應該挺精神的。
康絲坦茲回來之後,一定也會對普里慕斯很滿意的。這體貼的僕人以前在他常去的餐廳幫傭,對他喜愛的菜色非常熟悉。在康絲坦茲去巴登療養後,不但無微不至地照顧他,還竭盡所能地想提高他低迷的食慾,他的用心良苦不完全沒有奏效,但效果非常有限。
「先生,您不吃了嗎?」普里慕斯擔憂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你想吃可以吃掉啊哈哈。」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您才吃幾口而已啊。」
「這樣也可以活的話,為什麼要浪費食物?」
「先生,您這實在是歪理……」
普里慕斯無奈的聲調讓莫札特笑了起來,「我就吃不下嘛,醫生也說要我吃清淡一點啊,等我好起來,不用你廢話我也會吃光的。」
莫札特埋頭繼續寫給萊特葛伯的法國號協奏曲。完成史塔德勒的協奏曲後,他原本打算繼續安魂曲的創作,但光想到他七月為了安魂曲失眠幾天就只好放棄,畢竟他現在實在需要好好休息。雖然一直被各種因素打斷,但自從接下委託後,他就一直強烈渴望著創作安魂曲——跟其他作品比起來,這才是他真正最想寫的東西,全人類都必須面臨的死亡和審判……
工作到傍晚後,他愉快地又去看了一場《魔笛》。這麼棒的劇能在維登上演真是太好了,像宮廷劇院那種地方肯定無法像這樣幾乎天天演出。維登的票價低廉,就算一看再看也不會花上什麼錢,因此在連續幾天的演出後,劇院仍然場場爆滿。他很喜歡這種感覺,雖然他仍然需要依靠貴族才能擁有穩定的收入,但能讓貧窮的人也享受藝術的美好,這才是理想的世界啊,藝術不應該只是貴族的專利。儘管這些可愛的觀眾對音樂的鑑賞力不見得比貴族高,但他們是誠心喜歡這齣劇才來的,而不是為了附庸風雅或是社交應酬——維登充滿活力的氣息才是讓他一再進到劇院欣賞《魔笛》的主因。今天在感動之餘,他還忍不住自己親自演奏了鍾琴,並和席卡內德開了個小玩笑,觀眾們的反應實在是可愛得不得了。
由於在劇院和維登的夥伴們聊得太晚,回到家後普里慕斯已經睡了。莫札特忍不住在內心抱怨這個混蛋也不在客廳留盞燈,甚至連壁爐裡的火也沒留,是想凍死他嗎?他又沒說他不回來睡。
直到在一片漆黑中渾身發抖地醒來,莫札特才驚愕地發現他居然又昏倒了,他打了個哆嗦,扶著有些發疼的後腦勺,從冰冷的客廳地板爬起。怎麼回事啊……從趕完《魔笛》到現在,他已經休息很多天了啊?給史塔德勒那個蠢蛋寫個協奏曲又沒花他太多時間,醫生明明說他好好休息一下就會好起來的……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房間躺下,明天再看一下醫生好了,雖然上次的藥都還沒吃完呢……他閉上雙眼,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今天已經是他第二次昏倒了,到底為什麼?他的身體怎麼了?即使從小到大生過不少病,但他從來沒有過這種不祥的感覺——他從來沒有病了這麼久還一點好轉的跡象也沒有,也從來沒有病到昏倒過。
每天晚上入睡前,他確實曾多次想過或許他會這麼一睡不醒,對他而言死亡一直是如此親密,但是現在他感覺他們又更為親密了。他真的能在每次昏倒後再次張開雙眼嗎?會不會哪天他又不知不覺地失去意識,然後就這麼死了?
如果剛剛他沒有再醒來,如果今晚就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晚……莫札特打了個寒顫,他一直認為自己能無懼地面對死亡,但他真的能嗎?他能夠毫無眷戀地離開這個世界,將死亡視為嶄新的開始,誠心期盼和天國的摯愛們重聚嗎?
黑暗中,他彷彿聽見康絲坦茲和小沃夫岡平穩的呼吸聲。他流下淚水,一夜無眠。
不過三天又再次昏倒後,莫札特不得不請人來把所有房間鋪上地毯,以免他寶貴的腦袋在他倒下時被撞壞,天曉得他每次醒來時頭有多痛。
他質問醫生他到底出了什麼毛病,他的身體又開始水腫,這次比之前還要更嚴重,除了臉和四肢末梢,他的手臂和腿也都明顯得腫脹,除非眼睛瞎了不然誰都看得出來。醫生還是要他多休息,但他已經休息兩個禮拜了,病卻惡化得越來越快!喔,休息,是要他死在床上,獲得永遠的休息嗎?醫生只得不情願地說他也不能確定是什麼問題,但多休息對任何疾病都是有益處的。真他媽的廢話,看來他明天也可以去當醫生了。
「多謝了,普里慕斯,你現在肯定後悔沒留在餐廳端盤子了。」醫生離開後,莫札特苦笑著說,普里慕斯連忙搖了搖頭。
「您千萬別這麼說,您先休息一下,我去替您準備午餐吧。」
「不了,當我是豬嗎?每天不是叫我吃飯就是叫我躺著。」莫札特煩躁地說,從床上爬起,休息休息休息,他已經浪費多少時間了?
「但是醫生說……」
「別擔心,我剛放完血,現在感覺很舒服。」莫札特笑道,安慰看上去仍憂心忡忡的普里慕斯,回到他的書房。
他說不出他在急躁什麼,但有人有辦法連自己生了什麼病都不知道,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健康每況愈下,卻還無關緊要嗎?他坐到書桌前,將頭埋入雙掌之中,如果只要休息就能好起來,他當然很樂意躺回床上——但如果不行呢?如果他再也好不起來呢?他怎麼可能還躺著浪費時間?
他咬唇看著桌上的樂譜,為了欺負這頭蠢驢,他在上頭寫了不少玩笑話,雖然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為他寫曲子了,但此刻他卻有更重要的事想完成。
他流著淚在樂譜的空白處繼續開著玩笑,最後在樂譜中斷處寫下「夠了!夠了!」,將譜子夾進卷夾,拿出他的安魂曲。
〈震怒之日〉……莫札特渾身戰慄著,當審判來臨時,上帝會如何衡量我的罪惡呢?
他自認他這一生清白無辜,但有誰是真正毫無罪惡的?在嚴厲的審判前,有誰能真正俯仰無愧?沒有、沒有,就像經文寫的,連正直之人也無法倖免,我這可憐的人又能祈求什麼?
就算已經努力做到最好,就算已經力求無愧於心,我們仍無可避免地犯下過錯……
爸爸他是怎麼想的呢?在他察覺他可能再也無法康復的時候?在他意識到死亡即將降臨的時候?莫札特渾身打顫地站起,爸爸對他的怨恨,爸爸對他的控訴,爸爸到死前都還在想這些……這是他應該要承擔的嗎?他究竟犯了什麼錯,讓爸爸這麼痛苦?他再度想起那個久遠以前的噩夢,一瞬間幾乎感到窒息,那不是真的,他是為了他的自由和父親有過幾次衝突,但那不是真的,上帝一定也很明白他有多愛他的父親——他會因此無法通過審判嗎?他會因此下地獄嗎?對上帝來說,他的罪惡到底是輕是重?
他跌坐在地上,淚水不斷湧出,不是這樣的,爸爸您聽我說,我一直不知道您是這樣想的……上帝,您應該也能了解,一直到爸爸過世後我才知道的……在無心之下造成別人的痛苦,這也能算是我的過錯嗎?這不能算的吧?就算是生養我的爸爸,就算是最愛我的爸爸……
敲門聲響起後,莫札特連忙用袖子抹去淚水,又一陣敲門聲後,普里慕斯在門外緊張地叫著他,莫札特只得帶著鼻音喊道:「我沒有昏倒啦。」
「先生,您該用午膳了。」
「不了,我吃不下……」莫札特嘆氣著站起,回到書桌前,他盯著不過三個月前寫的樂譜,現在看來卻是如此陌生。
「先生,請您還是多少吃一點吧。」
他打開房門,衝著滿臉擔憂的普里慕斯一笑,「你幫我吃掉吧,我要去萊特葛伯家吃。」
「您一定又在騙人了……」普里慕斯滿臉無奈地望著他。
莫札特吐了吐舌頭,「你又知道,萊特葛伯夫人做的炸豬排比你買的好吃多了。」
「沃夫岡?你是來邀我看第三次《魔笛》嗎?」那每次他不期而來時都會看見的蠢臉讓莫札特笑了起來。
「喔,對,在你家上演的話。」
「唉,你說話可不可以不要老是這麼尖酸啊?」
儘管嘴上這麼抱怨著,萊特葛伯還是讓莫札特進門,「你怎麼好像胖了?」
「因為整天吃好睡好,過得像豬一樣啊。」莫札特略帶諷刺地回應道。
「真的嗎哈哈哈,也好,你之前實在太瘦了。」
在向萊特葛伯謊稱他已經用過午餐之後,他坐在餐桌前陪著萊特葛伯吃飯,一面閒聊著。
「之前不是說要幫卡爾轉學的嗎?怎麼又不要了?」
「我又沒有說不要,是說在考慮啦……」莫札特煩惱地說,原本他確實是很想這麼做,但想到現在債務都還沒還清,萬一他死了,康絲坦茲怎麼有辦法負擔得起更高昂的學費?
「卡爾喜歡佩爾希托爾德村也是一點,雖然那個爛學校什麼都不教,就是放著給孩子跑來跑去,我感覺卡爾他越來越坐不住……明天我和霍佛爾要去接卡爾,你要一起來嗎?」
「不行,我明天要演出。你送他回去之前找個時間一起吃飯啊,我也好久沒看到卡爾了。你也不要對他太嚴格,他才七歲啊,坐不住是正常的,你自己七歲的時候還不是這樣。」
「哪有啊,」莫札特抗議,「我小時候是沒唸書沒錯啦,可是我不管做什麼都很認真啊,才不像那個毛毛躁躁的小鬼。」
「是啦,你爸爸也這麼說,說你彈琴專注的樣子看起來很神聖……」萊特葛伯滿臉懷念地說,「我第一次看到你彈琴時確實也這麼覺得……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唔,我七歲……二十八年前?哇,你可真的是個老傢伙了。」莫札特笑道,算一算,除了姊姊以外,萊特葛伯恐怕是世界上和他相處最久的人。這個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老朋友,對他來說就像家人一樣親密,可以說是除了康絲坦茲以外,他在維也納最依賴的人了……這是為什麼他會突然想來找他嗎?但他又怎麼可能和萊特葛伯訴說他的害怕和擔憂?除了普里慕斯和他的醫生,沒有其他人知道他的狀況……
「欸……你怎麼啦?」萊特葛伯手足無措地看著突然流淚的莫札特,「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我好擔心來不及寫完要給你的曲子……」
「曲子?什麼曲子?」萊特葛伯滿臉的困惑。
「你這蠢驢……我六月才跟你說的啊,你這點記憶力我看還是明天就退休好了。」
「喔,喔喔……唉唷,那有什麼關係?」萊特葛伯安慰道,「你就算來不及在我退休前給我,我也可以自己在家裡吹啊,又不是退休了就再也不吹法國號。」
「也是啦……」莫札特說著,哭得更厲害了,他狼狽地抹去臉上的淚水,努力想停止哭泣,卻怎麼也停不下來。他一面抽泣著,一面喝著萊特葛伯手忙腳亂倒給他的熱茶,試圖平緩呼吸。
「好一點了嗎?」萊特葛伯既緊張又憂心地問,莫札特強笑著點了點頭。
他要死了嗎?他真的要死了嗎?有誰能告訴他,告訴他他不會好起來了,告訴他他還剩多少時間……上帝,求求您,求求您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我會好起來的,對吧?
夜裡,他仍然難以入眠,他失魂地走到書房,翻閱著他三個月前寫的樂章,極為難得地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首曲子。
他拿出父親的遺書,長年來他一直將之鎖進內心最黑暗的角落,只有最幽暗晦澀的夜晚和最煎熬痛苦的夢魘才會將之解放,強迫他正視這彷彿永遠也無法癒合的瘡疤—--
他讀了一次又一次,淚流不止,最終他顫抖地提起筆。
我最親愛的爸爸!
原諒我這麼久沒給您回信……
♫
卡瓦列里問他是否看過《魔笛》時,薩里耶利反射性地回答沒有,當對方雀躍地問他要不要和莫札特一起去看時,他不禁猶豫起來。
「今天嗎?」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卡瓦列里興致高昂地說,「如果您可以的話,我們等等就先去找莫札特先生。」
「莫札特他可能很忙吧,也許我們兩個去看就好……」
「但之前莫札特先生邀請過我,還說很樂意幫我安排個好位子,禮貌上我應該跟他說一下的。而且維登的票那麼便宜,好位子應該早就搶光了吧,能和莫札特先生一起去總是好事。」
這點他倒是深有同感,想到四天前去的時候位子有多爛,薩里耶利還是感到一肚子氣,看得不是很清楚就算了,樂曲中的高低音全都含含糊糊,無法好好欣賞這齣歌劇實在令他痛苦不已。他沒想到已經開演這麼多天了竟然還是一票難求,他沒有聽說任何關於《魔笛》的評論,《魔笛》這麼受歡迎遠超乎他的預期。不過像維登這種只有平民才會去的劇院,上不了報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雖然莫札特落魄到只能在這種小劇院上演歌劇令他感到相當愉悅,但不想錯過莫札特歌劇的他卻也為此煩惱不已,要他踏進維登欣賞歌劇簡直比當初趕去布拉格看《唐.喬凡尼》還困難。其實他原本有買到好一點的位子,但那時實在穿得太過正式,頻頻引起他人的側目,他只得放棄折返。
他原本確實也打算再去看一次的,但不是抽不出時間就是買不到好位子,卡瓦列里的邀約令他心動不已。直到現在他都還能清楚記得觀賞《魔笛》帶給他的強烈悸動,《魔笛》無論在劇本還是音樂上都是前所未見的曠世巨作,但是,要在莫札特面前看《魔笛》……
薩里耶利心情複雜地回想著第一次欣賞《魔笛》的情景。
在莫札特總是精采絕倫的序曲之後,上演的卻是無比荒誕又有些沉悶的劇情,王子、三侍女和帕帕基諾之間冗長的對話幾乎令他失去耐心,如果不是為了莫札特的音樂,他大概開演沒多久就想離席了。想想也是,莫札特現在淪落到連劇院都沒得挑了,又怎麼可能像以往那樣去挑剔劇本呢?
夜后登場後,那無比哀戚的詠嘆調佔據了他全部的心神,就算是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也絕對能從她的歌聲感受到失去女兒的悲痛。夜后唱出她女兒被惡魔擄走的驚慌害怕時,小提琴急促的弦音彷彿讓人親眼見到公主沿路的恐慌與戰慄,在公主絕望而徒然的呼救後,夜后再度陷入無限的哀傷之中。
急促激昂的曲調緊接著響起,夜后指著王子,步步進逼,你、你、你,必須去救她,夜后充滿希望的迫切神情和方才判若兩人,咄咄逼人的態勢讓他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夜后充滿戲劇張力的詠嘆調結束後,他再也無暇去批評這個怪誕的劇本,全心投入《魔笛》的演出,完全遺忘剛開始的不耐。即便是滿口說教的薩拉斯妥,那莊嚴神聖的曲調也依然讓他聽得入迷。
夜后的第二首詠嘆調帶來更強的張力,被仇恨淹沒的夜后將銀匕首交給公主,要脅公主殺了薩拉斯妥,否則就要和她斷絕母女關係。夜后維持她咄咄逼人的形象,以令人神經緊繃的華麗花腔威嚇著公主,他不禁為霍佛爾夫人高超的歌藝讚嘆不已,莫札特寫的曲子簡直就像把每一位歌手當成獨一無二的樂器來演奏。當夜后唱到一切自然親緣將被毀滅時,卻又矛盾地展露如此深沉的悲傷,她既溫柔又痛苦地撫摸帕米娜的臉龐和髮絲,一陣能讓所有觀眾心碎的吟詠後,又開始令人精神崩潰的花腔,她推開公主,再次命令她殺了薩拉斯妥。最後憤怒地向復仇之神立下誓言,拂袖離去。
他還沉浸在夜后瘋狂的情緒時,和諧莊重的樂音響起,薩拉斯妥吟詠著神聖的殿堂裡絕不存在復仇,他們會用愛邁向更好的未來。近似宣敘調般平緩而反覆的樂句,仍然優美得令人沉醉,高音的配器不但減少曲子的單調性,更彷彿讓人看見了明亮的希望。他感覺自己彷彿站在神聖的教堂裡,聆聽神父對信眾的諄諄教誨。當薩拉斯妥唱著不寬恕敵人者不配做人時,他幾乎要羞慚地抬不起頭。
場景切換時,他驚訝地看見有人從靠近樂隊的包廂走出,他還想著這身影為何如此眼熟,以及這人也未免太無禮時,樂隊的指揮和幾個演奏者似乎向他致意,這時他才發現是莫札特。莫札特一下子便鑽進後臺,不見蹤影,他不禁皺起眉。莫札特在這兩個場景之後出現,簡直就像要諷刺他一樣……雖然他也知道這是他多心的妄想,莫札特不可能知道他正在臺下觀看。
在沉默的考驗之後,帕帕基諾一面演奏著魔鈴一面歌唱,為自己沒能通過考驗,永遠失去帕帕基娜懊悔。雖然是個看似膚淺,一直渴求能獲得女人的諧角,但無疑是暗喻著無論本性高尚或低俗,所有的人都渴望能獲得他人的愛。
在帕帕基諾歌聲停頓時響起了一串琶音,他原本以為是席卡內德忘了演奏魔鈴,卻看見席卡內德滿臉驚嚇地回過頭,他馬上理解是演奏鍾琴的人出了差錯。席卡內德隨即鎮定地繼續唱下去,下一個停頓時他卻閉口不唱,這時從幕後響起一個和弦,席卡內德佯裝生氣地跺腳,敲打魔鈴喊道「閉嘴」。整個劇院頓時充滿了笑聲,就連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這樣不就是告訴觀眾魔鈴並不會發出聲音,而是有人在幕後演奏嗎?
他突然想起剛剛鑽進幕後的莫札特,這倒挺像是這傢伙的作風。如果是在宮廷劇院,絕對不可能允許這種行為的,他很訝異地發現自己卻相當喜歡這個插曲。
公主因為接受沉默考驗的王子對她不理不睬,絕望地想拿銀匕首自盡,決絕而悲傷的詠嘆調令人低迴不已。三童子隨即趕來告訴她真相,並告訴她王子將要接受危及性命的考驗。公主立刻隨童子奔向火與水的考驗之地,兩人既為重逢感到欣喜,又為接下來將要面臨的嚴酷考驗感到悲傷,沒有人比莫札特更擅長描繪這樣多重複雜的情緒。
在漸漸轉為激昂的曲調中,公主滿懷愛意,堅定不移地唱道:「不管你去哪,我都會在你身邊。 我會帶領你,而愛將指引我!」她執起王子的手,繼續唱著:「愛將用玫瑰灑滿道路,因為玫瑰總是身在荊棘之中」。在動人的音樂下,他不禁咬緊唇,內心振動不已。雖然緊接的荒誕歌詞降低了幾分感動,但公主與王子將踏入火的考驗前,眾人的合唱再度令他震顫。
「吹響你的魔笛,它會在險惡的路途上指引我們。在音樂的力量下,我們能輕盈地走過死亡的暗夜。」
當看見公主與王子在魔笛輕快的曲調下安然通過火與水的考驗時,他不禁流下淚水。他知道如果這只是一個劇本的話他絕不可能這麼感動,但透過莫札特的音樂和兩位出色的演員,如此滿溢的情感讓他發現他內心可怕的欠缺。夜后的哀傷、薩拉斯妥的寬懷、塔米諾和帕米娜的愛,一直以來他納悶著為什麼莫札特能寫出這樣的音樂他卻不行,此刻卻突然明瞭。
莫札特早就告訴過他了,在他問他如何譜寫出唐.喬凡尼下地獄的場景時……
下一景帕帕基諾為了再也見不到帕帕基娜鬧自殺時,他又不禁被詼諧的臺詞和舉動逗笑。帕帕基娜出現時活潑可愛的曲調也讓他笑彎了眼,帕帕基諾震驚得結結巴巴的模樣和音樂完美融合,他無法想像如果是自己看到一串帕帕帕帕帕帕會如何譜寫這段音樂。比起嫉妒,更多的是對於《魔笛》即將邁入尾聲的不捨。
他已經開始期待莫札特和席卡內德的下一部歌劇了。
莫札特熱情邀請他和卡瓦列里進到他的包廂時,薩里耶利仍然感到五味雜陳,《魔笛》實在太可怕了,他從來沒想過會有作品能如此強烈地影響他的情緒,雖然莫札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如此,但《魔笛》的魔力完全不是莫札特之前的作品能比擬的……《魔笛》不只掌控了他的情緒,也深深震撼了他的心靈。這是莫札特寫過最飽含情感、希望、寓意與歡笑的歌劇,就如同《魔笛》多元的曲風,是莫札特最傑出、最無與倫比的歌劇,說是莫札特目前的代表作或集大成之作也不為過,而莫札特最好的歌劇,自然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歌劇。
「坐在這裡超棒的,你們試過嗎?坐在靠近樂隊的包廂?等等開演你們就知道了,音樂的美妙動人是難以想像的——」
薩里耶利看著說個不停的莫札特,雖然他比印象中的還圓潤一點,也還是渾身充滿朝氣,但臉色卻異常蒼白,彷彿隨時會昏倒一樣。他想起莫札特指揮《狄托的仁慈》時病懨懨的模樣,當時緒斯邁爾也提過莫札特生病的事,難道他病了這麼久都還沒好嗎?
「如果不是您,我們絕對沒辦法在這麼好的位子欣賞,真的很感謝您的邀請。」
「哈哈哈,什麼話?你們願意來看我真的高興得不得了,《魔笛》是我寫過最好的歌劇了。」
「您每次都這麼說,結果每次都一部比一部好啊。」
「也是啦哈哈,但這次是真的,應該不會有下一部了。」
「什麼意思?」薩里耶利詫異地開口,看見莫札特驚訝地轉頭看向他時,他才發現這似乎是他今天第一次和莫札特說話。
「這個……啊,我還要去接我媽媽和兒子,你們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唉呀,你怎麼一直站著啊?」莫札特拉著他坐下時,那明顯過高的體溫讓他不禁困惑地看向莫札特,即使知道非常無禮,還是忍不住伸手摸了他的額頭。
「你在發燒?」
「真的假的?」莫札特吃驚地望著他,也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有嗎?我感覺很好啊哈哈哈。」
「是嗎?」他說,仍然皺著眉,「那就好。」
♫
歌劇開演後,莫札特簡直想趁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舞臺時稍微瞇一下。連續失眠幾晚後,又被卡爾拖著在佩爾希托爾德村東奔西跑了大半天,他感覺腦袋昏昏沉沉,剛剛自己一摸,似乎真如薩里耶利所說的有那麼點燙。
直到現在他還是難以相信薩里耶利居然會跑到他家說想一起去看《魔笛》,到底是他發燒還是薩里耶利發燒啊——好吧,嚴格來說是卡瓦列里說的,不過薩里耶利也不像是會感到盛情難卻的人啊。
薩里耶利毫不保留地讚美了他的序曲之後,彷彿意圖不讓他睡著一般,不但每一曲都高喊「太棒了」或是「美妙」,也頻頻讚賞著席卡內德的劇本,甚至連維登的戲服、道具和佈景通通都讚揚了一番。他和卡瓦列里浮誇地說這齣劇適合在最盛大的節日、最高貴的帝王之前演出,還說希望能常常來看,因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魔笛》更好看、更討喜的表演。聽到這些可愛的言語是出自薩里耶利口中,莫札特真的相信他發燒了。
實在很少被薩里耶利誇成這樣的他只得客氣地將功勞都推給他維登的朋友們,席卡內德完全不輸貝努契吧,而且他又會寫劇本又會作曲又這麼能演,如果不是他當了劇院經理,都想叫你趕快把他挖角到宮廷劇院啦;霍佛爾夫人和格爾的音域真的很廣吧,他們的曲子可不是所有劇院都有辦法演的,像薩拉斯妥這麼無聊的角色,格爾能唱得不讓人睡著真的很厲害耶哈哈哈;塔米諾和帕米娜的曲子相對樸實誠懇,如果不是沙克和戈特莉伯震撼人心的演技,《魔笛》不會有你說的那麼好啦—--
「沒有你的音樂,他們就算再出色,《魔笛》也絕對不可能這麼好。」薩里耶利滿臉認真地說,「請你一定要繼續寫下去。」
「什麼?」莫札特愣了片刻,才想到開演前一時的失言,他尷尬地笑了笑,「那個啊,剛剛只是說說笑而已啦,我當然會繼續寫下去……」
送薩里耶利和卡瓦列里回家後,他和卡爾又到霍佛爾家吃了晚餐,食不下嚥的他還被取笑吃得比七歲的孩子還少。當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和卡爾回到家時,幾乎要為這小子還旺盛不已的精力感到絕望。唉,在學校也沒有認真學習,在家裡又都只想著玩玩玩……即使內心這麼哀嘆著,莫札特還是無法拒絕卡爾的要求。
「最後一局、最後一局、真的最後一局——結束就去睡覺。」莫札特強調再三,看見卡爾乖巧地點頭後才發了牌。
「爸爸,那明天還可以去劇院嗎?還有後天、大後天——」
「你想去就帶你去啊。但是後天不可以,之前跟你說過要去巴登看媽媽跟弟弟啊,媽媽可能會希望你跟她留在巴登。」
「不要,巴登好無聊。」卡爾癟嘴,「人家想在維也納,巴登那裡的劇院又小又無聊,而且媽媽不是要我留在家裡,就是帶我去教堂,無聊死了。」
「你要聽媽媽的話,這次會帶你出來就是因為媽媽想看你啊,如果媽媽希望你留下來,你怎麼捨得把媽媽一個人留在巴登?」
「媽媽哪有一個人在巴登,還有小沃夫岡跟索菲阿姨啊。」
「你這個沒良心的小鬼。」莫札特敲了卡爾的頭一下,看著卡爾皺起小臉,佯裝可憐地哀哀叫,又無奈地笑起來。
「要我留在巴登,我寧可回佩爾希托爾德村。現在大家都在討論降臨節的表演,因為老師說從十一月二十七日開始一直到聖誕夜,每週日都要輪流到教堂奉獻。大家都想跟我一組,害我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總不可能每個都答應,這樣我要表演好多次!」
「哈哈哈哈,這樣不好嗎?反正對你來說很簡單啊,唱唱歌或彈彈琴都好。而且你就是不準備表演,也只是早上在花園跑五小時,下午又在花園跑五小時……」說到這裡,莫札特又覺得頭更痛了,「你在學校到底還做了什麼啊?」
「還有種菜、種花、抓蟲蟲、偷拔別人家的水果、和老師家的狗玩、每天大家一起計畫要怎麼捉弄老師是最快樂的事……」
「好……你快樂就好。」莫札特無奈地揉了揉卡爾的頭髮,「好啦,說好的,去睡覺。」
「爸爸明天教我新的曲子吧?不然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知道哪天表演之後,爸爸會來看我演奏嗎?」
「這個嘛……爸爸降臨節都很忙耶,我會盡量的。」莫札特哄著,將紙牌收起,站起身時一陣猛烈的暈眩感使他幾乎站不住腳,一片昏黑中他害怕地扶著桌沿,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在卡爾面前昏倒……
「爸爸?爸爸怎麼了?」
「只是……想睡覺……」他慢慢坐回沙發上,眼前仍然一片黑暗,他索性閉上雙眼,「卡爾,幫爸爸叫普里慕斯過來一下,然後你先回房間去睡覺。」
「好……」卡爾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遲疑,「爸爸真的沒事嗎?」
「真的啦死小鬼,我跟普里慕斯交代一點事就去找你,到時候你還沒躺在床上的話就打你屁股。」
「好好,我馬上就去!」
聽見卡爾離開的腳步聲後,莫札特雙手揉了揉眼窩和額頭,慢慢張開眼睛,像這樣的狀況也好多次了……
「先生,怎麼了?您又不舒服了嗎?」普里慕斯著急地問。
「幫我弄些羅旺子水來,還有上次藥房買的藥粉……那個廢物醫生我看是不是應該要換一個,你明天再去藥房幫我買些藥粉,順便問問看有沒有比較推薦的醫生,多少錢都沒關係。說是頭暈和疲勞得厲害,還有水腫、全身無力、發燒、嘔吐、腹瀉……別傻傻地說是我。」
「好的,先生。」
「還有難得卡爾回來,吃的就買好一點,明天也可以問問看他有沒有想吃什麼。我工作的時候帶他去商場逛一下,免得他無聊,他缺什麼就給他買。」
「好的。」
服藥後莫札特起身到卡爾房間,不意外地看見卡爾還不安份地在床上滾來滾去,他坐到床畔,彈了下卡爾的額頭,「都多晚了,還不快睡覺!」
「嗷嗷,好痛……爸爸,席卡內德叔叔說他有給你《魔笛》的童話故事,可不可以唸給我聽啊?」
「你這小鬼,我早就把《金尼斯坦》給你了,自己沒讀怎麼還好意思叫我唸給你聽啦。」
「哈哈,那應該在旁邊的書櫃,爸爸你找一下嘛。」
莫札特一面在內心咒罵這個死小鬼,一面又乖順地起身尋找那本童話故事集,最後坐回床畔,唸起〈路路,或魔笛〉,才唸不到一半卡爾就沒耐性地大叫。
「這跟《魔笛》根本不一樣啊!〈路路,或魔笛〉無聊多了。」
「對啊,所以席卡內德叔叔很厲害吧。」
「那爸爸,你唸〈賢者之石〉好了。」
莫札特百依百順地唸起下一個故事,還沒唸完就聽見卡爾均勻規律的呼吸聲,他低頭看著卡爾香甜的睡臉,闔上書本,伸手輕撫卡爾的臉頰。卡爾怎麼能長得這麼可愛又這麼帥啊?雖然除了這張臉蛋,其他都很糟糕,枉費他花這麼多錢送他去唸書,他小時候就算沒上學也還是比他上進多了。算了,卡爾才七歲而已,過得又健康又快樂的,他還求什麼呢?學習的事還是等他大一點再來督促他……
思及至此,莫札特又感到雙眼一陣酸澀,淚水無法克制地強湧而上。不對啊,他有辦法看到卡爾長大嗎?別說看到卡爾長大了,他有辦法活過今年的聖誕節嗎?他已經病了快一個月,如果從去布拉格時開始算,已經一個半月了,中間大概就一兩週好過一點而已……他真的有辦法康復嗎?
淚水在他眨動雙眼時從臉龐上滑落,他伸手拂去淚水,俯身親吻卡爾的臉頰。原本還疲倦地想和卡爾一起睡的,此刻又突然毫無睡意。他害怕自己的哭聲吵醒卡爾,便起身離開房間。
回到書房後,他無神地坐在桌前,盯著桌上的安魂曲。今天整天都沒有時間寫,多少寫一點再睡吧……
儘管這麼想著,他的腦袋卻無法浮現任何的旋律,明明他之前還多熱切渴望地想寫這首曲子……不知呆坐了多久,他托著下巴抬起頭,凝望著窗外無盡的夜色。
上帝,告訴我,我會好起來的對吧?我不可能這麼早就死吧?我才三十五歲啊,您不可能這樣殘忍地對我吧?您明明一直都是如此慈愛地對我,難道我不是您特別恩寵的人嗎?您賜給我音樂的天才,又賜給我這麼多愛我的人,您不可能……您為什麼現在又要這樣折磨我……
他伏到桌上哭泣著,上帝,您不可以這樣,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想做,您再怎麼至少也讓我看到卡爾和沃夫岡長大吧?再怎麼至少不要讓他們這麼小就失去爸爸吧?慈愛的您不可能做這麼殘忍的事吧?上帝,我知道死亡是我們無可逃脫的命運,但為什麼要那麼早……不,為什麼人一定要死呢?上帝?
如果您給予我們苦難是為了考驗我們,是為了讓我們珍視美好,那您給予我們死亡又是為什麼?為了讓我們回到您身邊?那您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個世界?您在這個世界上賜予我的東西又都算什麼?您怎麼可以這樣說給就給,說剝奪就剝奪!您給予我音樂的天才,但我都還沒完全揮灑它們;您賜給我這麼多摯愛,卻又要狠心讓我和他們分離,狠心讓他們看著我痛苦地死去!您怎麼可以這樣殘忍!那您當初不如什麼都不要給我!
不知哭了多久,他才察覺淚水全都滴到樂譜上,他連忙抬起頭,隨便地用袖子擦乾,大量的音符因此暈成一片,他不禁皺起眉,上主……他用筆沾了沾墨水想補上,淚水卻又再度落到紙上,他放棄地將樂譜擱到一旁。看見樂譜底下他昨天大半夜發神經寫給爸爸的回信後,他突然驚醒。
天啊,他剛剛都想了些什麼?他絕對不是有意要這樣想的……上帝,原諒我……
他五味雜陳地看著桌上的信,其實他剛剛那樣想也並沒有錯啊……上帝怎麼可以這樣不公平地對他?為什麼有的人就可以活到五六十歲,他偏偏三十五歲就要死了?又或者上帝賜予了他太多東西,所以他活該要這麼早死,這樣才是公平的?但那些又不是他自己跟上帝討的—--
他為什麼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些?難道人要死了都只會這樣怨天尤人嗎?他會像爸爸一樣,逐漸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對所有人充滿怨恨,悲慘地離開這個世界嗎?
不!他怎麼可能和爸爸一樣?爸爸就只想留在薩爾茲堡守著他的職位,就甘願一輩子做大主教的僕人,但他不是!爸爸到死都還在為他矛盾的情緒掙扎,都還在質疑他對他的愛,但他不會!他絕對不會重蹈爸爸的覆轍,絕對不要活在爸爸的陰影之下,就像他在信裡怒吼的——他就是他,沒有人能阻止他活出自我——他是沃夫岡,沃夫岡.阿瑪德.莫札特!
莫札特咬牙將父親的遺書和他的回信丟進壁爐熊熊燃燒的火焰裡,看著它在瞬間被焚燒為灰燼;他才不要跟爸爸一樣,他才不是那麼容易屈服的人,沒錯,別說爸爸了,就算是上帝也一樣—--
他將桌上的樂譜一把抓起,也全扔進了火爐,什麼永遠的安息、什麼求主垂憐,他不需要—--
上帝,聆聽我的吶喊吧!莫札特握緊拳頭,淚水激動地落下,他幾乎想聲嘶力竭地大喊而出,求求您讓我活下去!如果我真的現在就必須死去——就算那是您的旨意,我也一定會反抗到最後一刻!
♫
「薩里耶利先生……可以請您幫個忙嗎?」
莫札特的僕人出門後,薩里耶利仍然處於一片茫然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他只不過是上次觀賞《魔笛》時覺得莫札特氣色出奇的糟糕,再加上莫札特那天說的話實在讓他介意不已,所以才抽空來探望一下,完全沒想到居然會遇到這種事。
他看著莫札特,當那雙總是神采奕奕的大眼閉上後,他整個人顯得如此黯淡,如此蒼白瘦小。他將莫札特從柔軟的地毯上抱起,驚訝地發現他的身體是如此單薄。他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印象中的莫札特一直都是意氣飛揚,凌駕於眾人之上的。他難以想像這麼瘦弱的身軀,是如何蘊藏這樣偉大的天才。
莫札特難道真的從布拉格病到現在都沒有康復嗎?雖然上次看《魔笛》時便發覺不對勁了,但他完全沒想到莫札特竟然會嚴重到在家裡昏倒。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連續趕了兩齣歌劇太過操勞嗎?
這麼一想,之前莫札特說他應該不會有下一部歌劇了,難道就是認為他的病不可能好起來了?莫札特現在真的病重至此嗎?想當初他還以為只是莫札特一時沮喪……
將莫札特搬到一旁的沙發上後,薩里耶利伸手撥開隨意散在莫札特臉龐的金髮,指尖下傳來的高溫令他心驚。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就這麼杵在原地張望著,這時才發現這裡是莫札特的書房。他走到寫字檯前,五線紙上的墨水看上去才乾涸沒多久,他忍不住俯身細看。
拉丁文?將會有如何可怕的戰慄……這是……
薩里耶利顫抖著翻過前幾頁樂譜,第一頁的標題映入眼簾,〈震怒之日〉……莫札特在寫安魂曲?該不會瓦爾賽格伯爵在葬禮後真的聽了他的建議,委託莫札特作曲吧?他原本只是好奇,如果莫札特知道自己的作品被瓦爾賽格這種人剽竊會作何感想……
莫札特的僕人和醫生回來後,儘管覺得自己並沒有資格過問這種隱私,他還是忍不住詢問醫生莫札特的狀況。醫生說從種種病癥看來很可能是器官的衰竭,他也不曉得為什麼莫札特還如此年輕就會這樣,但除了按時服藥和多休息以外也別無辦法,他是醫生可不是上帝。莫札特這段時間已經昏倒太多次,他感覺不太樂觀。
「薩里耶利先生,您一定是莫札特先生的熟人吧?請您勸勸先生吧,他已經不眠不休地工作好多天了,先生又不准我告訴夫人,要是先生有什麼三長兩短,夫人不知會如何怪罪我……」
醫生離開後,莫札特的僕人愁容滿面地對他說,薩里耶利也眉頭深鎖,「他什麼時候開始這樣?醫生的意思好像好一陣子了?他一直都沒有好好休息嗎?」
「這個……我是十月初才來的,那時先生就已經病了,不過他那時並沒有像現在這樣工作……之前去巴登的時候夫人有提過,先生九月底的時候也曾昏倒過。」
「我明白了,我會和他說說看的。」薩里耶利說,雖然他覺得以莫札特的個性,他真想做什麼的話誰也勸不住,思及至此他不禁嘆了一口氣。
「他的房間在哪裡?我抱他到床上休息吧。」
他按照莫札特的僕人指導的幫莫札特冷敷,雖然莫札特的僕人說他來就可以了,他卻表示想幫忙照顧。薩里耶利也不明白自己是什麼心態。莫札特會病倒是他害的嗎?他是為了趕《狄托的仁慈》和《魔笛》而累垮的嗎?就莫札特的僕人說的,他九月底就昏倒的話,確實可能正在寫《魔笛》……而他這幾天不眠不休的工作,也一定是為了安魂曲吧?
他現在又是想做什麼?贖罪嗎?確實看到莫札特如此,他實在很難再激起對他的恨意,但如果莫札特過世的話,他不就不用再被這傢伙折磨了嗎?從他十八歲到現在……
他在想什麼啊!薩里耶利懊惱地想,為什麼每次他努力想敞開心懷接納莫札特時,卻總是會浮現這樣邪惡的思想……
「嗯……」
聽見莫札特細微的呻吟後,薩里耶利連忙低頭看向莫札特,只見毫無血色的臉孔痛苦地糾結在一起,他的雙眼仍然緊閉著,薩里耶利分不清他到底醒了沒有。
「莫札特?」
莫札特咕噥了聲,他聽不太清楚,不禁低下身來湊近莫札特。
「上帝,不……我不想死……」莫札特口齒不清地呻吟著,薩里耶利緊盯著他的臉,「救我,救救我……」
那近在咫尺的痛苦神情和唐.喬凡尼重疊在一起,薩里耶利害怕地屏起呼吸。他看到了什麼?就連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莫札特都露出如此恐懼的神情,那他呢?當他將要面臨死亡之際,他會承受多大的痛苦?
他再度想起那個看不見結局的夢,他無法看到地獄,因為他的罪孽是如此深重,永遠有更糟更可怕的在前方等著他……
薩里耶利顫抖著,小小的房裡只有莫札特微弱而間斷的囈語,整個房間像被世界隔離開來,這裡彷彿是另一個靜止的世界,無盡的闇夜像無可遁逃的天地籠罩他們,沉重得令他喘不過氣,薩里耶利幾乎想逃離這個房間。
他伸手覆上莫札特的額頭,方才的高熱已經退了不少,薩里耶利祈禱著莫札特能快點醒來,祈禱他不要再露出如此可怕的神情,他不曉得如果他真的奪門而出,莫札特的僕人會作何感想。
在莫札特家用過晚餐後,薩里耶利又喝了兩杯熱巧克力,盤算著如果莫札特再不醒來他何時要走時,已經停止呻吟許久的莫札特又低吟了一聲,他緊張地看向莫札特皺緊的眉頭,而後看見對方總算睜開那雙大眼,眼裡滿是濃濃的困惑。
「薩里耶利?」
莫札特手撐著床想要爬起,薩里耶利連忙按住他的手,「你先躺一下吧。」
「你怎麼……」莫札特抬起左手掩著臉,「啊對,普里慕斯說你過來……唉……現在幾點了?」
「快九點……」薩里耶利話都還沒說完,莫札特就滿臉驚嚇地坐起。
「快九點!天啊!我的曲子……」
「你先躺下好好休息,工作的事明天再說吧。」薩里耶利按著莫札特的肩膀,將他推回床上,莫札特滿臉的不情願,「我去跟你的僕人說,你稍微吃點東西就休息到明天吧。」
薩里耶利還未走出房門,就聽見身後一陣稀稀簌簌,他無奈地回過頭,看見莫札特已經下了床,滿臉無辜地望著他。
「我已經休息了至少六小時……」
「你那叫昏倒,哪是休息啊?」
「你也看到了,我現在的時間很少。」莫札特堅持,「我……」
「我確實看到了,」薩里耶利打斷了他,「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不是工作。你先養好身體,之後想再工作多久都不是問題。」
「是嗎?」莫札特微微一笑,薩里耶利第一次看見他露出如此憂鬱的神情,「你能保證嗎?你能保證我只要休息就一定能康復嗎?」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
「我沒有,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我沒有時間了。」莫札特扶著頭往前走,薩里耶利忍不住拉住他的手。
「如果你需要幫忙,我可以借你錢,你不需要支付我利息,你別再想工作的事了。」
「不是錢的問題。」莫札特的神情無比認真,薩里耶利怔怔地望著莫札特失焦的雙眼,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他像是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的眼神既失魂落魄,又充滿決絕的狂熱。
「我現在在寫一首安魂曲,這會是我最偉大的作品……我會投注我所有的生命完成它,就算我無法逃離死亡的命運,我也要上帝聽見我的聲音……」莫札特喃喃地說。
「你到底在想什麼……」薩里耶利聲音乾啞,「你不要再亂想,你現在需要的除了休息就是休息。」
「你不能明白……」薩里耶利感覺莫札特的視線總算聚焦在他的臉上,他的眼裡盈滿恐懼,「只要想到這次閉上眼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張開,就算躺到床上我也睡不著的。我之所以日以繼夜地工作,是因為休息比作曲更令我疲憊。我很確信,時候到了,我快死了……只要想到這件事,我就不能不催促我自己,勉強我自己工作下去,我不能就這樣離開……」
「莫札特……」薩里耶利完全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雖然莫札特的堅決不是意外的結果,但他沒想到莫札特會向他坦露心事,更沒想到莫札特這樣的人會說這種悲觀的話。
「你不用擔心。」莫札特突然燦爛一笑,和轉眼前害怕的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在寫完它之前我不會死的。」
「你說這什麼話啊。」薩里耶利嘆氣,忍不住伸手敲了莫札特的頭,莫札特誇張地哀嚎了聲,「就算寫完它你也不會死,你要這樣想啊。」
「我會努力的。」莫札特的笑容完全像是在討論自己的婚禮而不是葬禮。
陪莫札特簡單用過晚餐後,莫札特送他到門口,握手時莫札特不安地看著他。
「請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知道。」薩里耶利說,「但我認為至少夫人應該要知道這件事。」
「放心吧,她就快回來了……」莫札特苦笑,「抱歉這樣麻煩你,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我……」薩里耶利垂下眼簾,無法正視莫札特,「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怎麼可能有辦法說得出口?他才是真正應該要感到抱歉的人,不,何止抱歉?想到莫札特會這樣很可能都是他害的,他就不禁害怕得發抖。
回家的路上,他忍不住抱住發狂的腦袋,狼狽地在路邊蹲了下來,唐娜.安娜悲愴的歌聲不斷在他腦海裡縈繞,指控著他的罪行。
啊,殘忍的謀殺奪走他的生命!這些血……這傷口……他的臉,死亡的色彩!
莫札特真的要死了嗎?不,不行,他不能成為謀殺的兇手……他明明無意如此的,就算他曾千百次希望莫札特去死,他真的從未真心這樣想……真的沒有嗎?
薩里耶利打顫著,抱緊自己發抖的身軀,他的罪惡無可饒恕,他這種人死不足惜,他早晚都要被地獄的烈火吞噬,就像唐.喬凡尼一樣……
♫
「威嚴又可怕的君王,您平白地拯救那些能得救贖的人……拯救我,拯……」
康絲坦茲毫不客氣地打開房門,唱到一半的莫札特緊張地抬頭看向她。
「沃爾菲,睡覺了。」
他可憐兮兮地合掌看著康絲坦茲,「快好了,真的,再給我半小時……」
「既然只要再半小時,明天再繼續也沒關係吧。」
「那還要兩小時——」
「現在、立刻、給我去睡覺!」
莫札特扁起嘴,不甘願地扶著桌子站起身,現在他已經非常習於剛起身時的暈眩和昏暗了。即使換了醫生、即使康絲坦茲回家後他便維持比七歲小孩還規律的生活,他還是無法阻止身體的惡化。他的身體彷彿被下了不知名的毒藥,而唯一能拯救他的解藥就握在那嚴厲可怖的上帝手上。
他也知道,無論他再怎麼請求,這次上帝是不會幫助他了。
但,他不會放棄。
僅僅只是走過家門口的斜坡,對他來說仍然日益艱鉅,除了四肢疼痛不堪以外,他感覺自己的體力也越來越差。每天康絲坦茲挽著他的手出門散步時,他總是努力談笑著掩飾,但今天他實在喘得無法多說幾句,就連想開口安慰滿臉驚懼的康絲坦茲都如此困難。
「沃爾菲,你怎麼了?」
「沒事……沒事……」他不停喘息著,卻仍然喘不過氣,他感覺自己就像失去水分而不停開合著嘴的魚一樣,只差他連撲騰的力氣也沒有。他忍不住蹲下身子,幸好路邊沒什麼人,不然多丟臉啊。
康絲坦茲跟著蹲了下來,擔憂地輕拍著他的背,呼吸總算平穩下來後,他再度牽起康絲坦茲的手,康斯坦茲扶著他緩慢地站起身,他為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的東搖西晃懊惱不已,卻還是勉強露出微笑。
「我們回家吧。」
「沃爾菲……」
「噯,不要哭啊,你看我不是好好的。」連自己都覺得沒說服力,莫札特在心底苦笑著,「只是今天實在太冷了啦,明天再來吧。」
「噯,不要哭嘛,一看見你的眼淚我就心碎……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不要老是這麼擔心……」
一路哄著康絲坦茲回家後,他馬上進到廁室嘔吐,如果不是早已習慣,他早在路上就吐出來了。嘔出一堆酸液後,他幾乎感到全身虛脫,直到確定胃部劇烈的收縮停止後他才清理一下,回到書房。
〈繼抒詠〉已經接近完成,神奇的是一直以來對於審判的強烈恐懼,在創作安魂曲的過程卻逐漸獲得紓解。即使現在他還是無法毫無懼意地面對審判,也還是每日祈禱仁慈的上帝救贖他,但審判本身對他而言卻不再那麼恐怖,而是一種無奈的必然。
如今他已相信自己的罪不至於被投入地獄的烈火,而就算審判者真的認為他如此罪孽深重,上帝又怎麼可能因為罪人的幾句乞求,就使他免於被地獄的烈焰吞噬?一個人會得恩寵還是下地獄,早就已經註定好了,向上帝祈求說穿了就是自我安慰而已。
雖然這麼想,他並不否認祈禱的力量。在面對未知的恐懼時,相信著上帝會拯救他,是使他的心靈獲得寧靜祥和的重要泉源。
「跪地禱告的我乞求您,
我的心如同化為灰燼,
拯救我,拯救我,在我的最後一刻。」
莫札特對著草稿唱了一次後,在紙片上稍微塗改一番,謄寫到樂譜上。還沒寫完敲門聲便響起。
「沃爾菲,我請了醫生過來。」
「唉,我又沒怎樣……」
想到債務大概到死都還不完,他這兩個月來又不知道花了多少醫藥費,莫札特就不得不頭疼。原本他還樂觀地想等他死了東西湊合著賣一賣,再怎麼至少也能幾乎還清,但後來想到他還不知道要拖著病體活多久,這段時間的龐大醫藥費甚至生活費全部都會是問題,因為他已經推掉所有演奏和教學的工作,專心致志地創作他的安魂曲。
雖然最重要的是他現在這種狀況,也不可能繼續演奏和教學……總之他現在已經幾乎沒有任何收入了,經濟方面可以說多活一天就是多給家裡添一分負擔。
「謝謝。」醫生看完診後,莫札特握著他的手說道,「我知道我是好不起來了,但還是請您盡量幫助我。」
「當然,我也還要賺錢吶。」醫生的心直口快不但沒讓莫札特生氣,還令他忍不住發笑起來,雖然是個風評很差的醫生,不過顯然不是醫術上的問題,至少他覺得比前一位好多了。
「可以告訴我,我還剩多少時間嗎?」看見醫生滿臉的猶豫後莫札特笑了起來,「怎麼?擔心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就不請您過來了?絕對不會的。」
「也不是這樣,我並不是上帝或是先知啊,先生。」醫生嘆著氣回答。
「以您的經驗的話?總是看過幾個像我這樣的人吧。」
「以經驗來說,像您這樣通常都再過沒幾天就死了吧,大部分都不到半個月。」醫生誠實得近乎冷酷地說,看見莫札特驚訝的神情後又補了一句,「但之前的病人年紀都比您大很多,或許您能再活久一點也說不定。」
「不到半個月……嗎?」莫札特喃喃地複誦,他沒有想過時間竟然會這麼短……「我妻子有問過您嗎?」
「沒有,但我有婉轉說過您恐怕是不太可能康復了。差點沒被夫人攆出去……」
「請別介意,不過您應該也很習慣了吧哈哈哈。但萬一她問起的話,請先不要告訴她……」
一想到每次康絲坦茲看著他被病痛折磨時痛苦的眼神,以及他落淚或提到自己死亡時康絲坦茲傷心的神情,難以言喻的龐大悲傷便鬱塞心頭,使他幾乎無法呼吸。如果讓絲坦茲知道他這麼快就要死了……她怎麼可能有辦法接受?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才坦然接受這個事實……
莫札特咬唇完成〈受判之徒〉的樂譜,我的心如同化為灰燼……不,將要面臨審判的他現在毋寧說是心如止水,他相信自己沒有犯下什麼天大的過錯,他一定能獲得上帝的救贖的。需要被拯救的,並不是他啊……
他將樂譜擱到一旁,用袖子抹去臉龐上的淚水。他不禁想起二十二歲那年,他是如何絕望地度過母親病重的那兩週,儘管他以為自己已經認清他最愛的母親終將逃不過死亡的命運,面對母親垂死之刻,他還是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還是誠心認為只要他還緊握著母親的手,就能守住她微弱的氣息……
即使親眼見到母親失去一切生命的徵象,即使看著神父無情地為她覆上死亡的白布,他還是不願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更完全不知該如何告訴一無所知的父親和姊姊。最終他不得不顫抖地握著筆,告訴他們他親愛的母親重病在床……直到確定布林格神父已經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摯愛的親人做好準備後,他才敢在信裡透露母親離世的消息。
現在呢?現在他該怎麼辦?神父他當初到底是如何安慰父親和姊姊,如何給予他們勇氣和力量……
莫札特跪了下來,虔心祈禱著,上帝,請不要讓所有愛著他的人,為了他的死亡承受太大的痛苦;請以慈悲寬懷的心對待他們,請賜予他們勇氣,讓他們能安然接受他的離去……請救救他們,救救康絲坦茲、救救卡爾,讓他們在沉痛的打擊後仍然能懷抱希望活下去,相信他們終會在天國重逢……
祈禱完後,莫札特坐回桌前,他真的只剩半個月可活了嗎?這樣他怎麼寫得完安魂曲……不管了,開什麼玩笑,他一定要寫完它。就算卑微的他無法違逆上帝的旨意,他也要讓上帝聽見他的聲音。
好,〈繼抒詠〉的最後一段經文了。痛哭之日,罪人從灰燼中,復活受審判……
寫這經文的傢伙,真的是這世界最冷血最無情的混帳,在〈震怒之日〉的戰慄、〈號角響起〉的無奈、〈赫赫君王〉的嚴酷之後,明明就迎來了〈求主惦記〉的寬恕與救贖,卻又要在〈受叛之徒〉讓人心如死灰,更殘忍地最後的〈痛哭之日〉提醒死者對人世的留戀……罪人不只是從灰燼中復甦,更是從哀慟的哭聲中復甦。寫這經文的詩人,到底有沒有想讓死者安息啊?真是的。
莫札特在心裡埋怨著,同時構思該如何呈現這段經文。沒有什麼比小提琴更適合用來描述尖銳刺骨的悲傷與心碎了,痛哭之日的合唱必須是如灰燼般灰暗的哀悼,而後罪人被塵世的哀泣喚醒,他要面對的不只是審判,更是看著他的摯愛為他痛哭,卻再也無法出言安慰的悲痛與絕望……世界上有什麼苦痛能超越生死的分離?光是想像便足以將他的靈魂被撕裂成一片片……
如果可以,他願意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痛苦,但為什麼……他怎麼有辦法眼睜睜看著大家為他的死受苦?他怎麼能安心地離開這個世界?
莫札特一面流淚,一面寫下腦海中的旋律,完成八個小節後,他原本想試著唱一次,卻發現自己哭得如此劇烈,以至於根本無法出聲。他不停抽泣著,接下來,經文重複一次,必須是更強烈的悲慟,先和緩地開始,呼應前一小節結尾的收斂,然後是洪水般淹沒一切的悲傷,這樣才能使「主啊,以慈愛對待他們」更有張力……
他沒有辦法寫下去。他挪開樂譜,趴在桌上痛哭,他該怎麼辦啊?這次絲坦茲可不像當初爸爸或姊姊那樣遠在薩爾茲堡,他該怎麼讓她承受母親過世時他內心的痛苦?他離開之後,絲坦茲怎麼有辦法一個人生活?她才二十九歲而已,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
直到聽見另一道不屬於他的哭聲時,他才發現康絲坦茲不知何時進到房裡。他用衣袖擦去眼淚,抬起頭來,看見康絲坦茲臉上既悲傷又憤怒的淚水。
「求求你別再寫了……你不要再滿腦子都想著這些不祥的東西,就算不休息,寫點別的東西也好。」
「不行,我……」
「不要再寫了,這首曲子在燃燒你的生命!」康絲坦茲尖聲叫道,一把抓起桌上的樂譜打算撕毀,莫札特嚇得跳起來,突然襲上的猛烈昏眩讓他當場暈厥過去。
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後,他腦袋一片混沌地看著坐在床邊的醫生和康絲坦茲,曾幾何時這對他來說已經成為非常熟悉的景象,現在他根本已經無法計數他已經昏倒過幾次。
「就叫你做任何動作都要慢一點,特別是換姿勢的時候,像是起立或蹲下……雖然我是不介意一直來你家就是了。」
莫札特無視醫生的碎唸,思考著他昏倒前發生了什麼事,隨即尖叫了一聲猛然從床上坐起,瞬間湧上的眩暈讓他不禁伸手抱住頭。
「你真的是完全沒在聽我說話耶。」
「我的譜子……」莫札特抱頭虛弱地呻吟著,感覺到一雙溫暖的臂膀環抱住他。
「沃爾菲,對不起、對不起……」康絲坦茲哭泣著,「我沒有撕掉,對不起,我真的嚇到了……」
「請您先離開吧,讓我和我妻子談一談。」莫札特伸手拂去康絲坦茲臉上的淚水,嘆了口氣,醫生離開後再度開口。
「絲坦茲……你應該也很清楚,我好不起來了,不管我寫不寫安魂曲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不,不是這樣的,你會好起來的……」
「小傻瓜,不要再哭了。」莫札特柔聲安慰著,親吻著康絲坦茲的臉頰,「我不會放棄安魂曲的,它不會燃燒我的生命,它反而使我能夠對抗死亡……」
「不要,你不要開口閉口都是死,你不會死的。」康絲坦茲滿臉痛苦地說,「不要寫安魂曲了,昨天席卡內德來的時候,不是有說十一月十八日共濟會的活動想請你作曲嗎?寫寫那個吧。」
「不行,我沒有時間了……」
「沃爾菲,求求你,就算是為了我,先不要寫安魂曲吧,等你好起來再寫。」
「我不會好起來了……」
「不要這麼說,不要再這麼說,你不可以死,你死了我該怎麼辦?孩子們該怎麼辦?」康絲坦茲痛哭著,「你就是什麼都不寫,一毛錢也沒賺都比繼續寫安魂曲還好,求求你不要再寫了。」
看著不斷懇求的康絲坦茲,莫札特不禁落下淚水,為什麼絲坦茲就是不能明白呢?為什麼只要談到自己的死亡,絲坦茲就會覺得他是在說喪氣話,就會露出如此痛苦的神情呢?這明明就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啊。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絲坦茲接受?
「好吧,我答應你。」莫札特嘆氣,康絲坦茲臉上喜悅的神色反而令他更憂鬱了,「但是,我改寫其他東西的時間會證明的……我不會再好起來了,這和安魂曲完全無關。到時候你必須讓我繼續寫下去。」
「不會的,不會這樣的。」轉憂為喜的康絲坦茲緊握著莫札的手,「只要你一停止寫安魂曲,一定就可以好起來的……」
♫
莫札特夫人應門時,那毫不掩飾的憤怒與怨恨令薩里耶利既尷尬又羞愧,幾乎說不出任何話。
「夫人,好久不見了,我是來……」他還沒說完,莫札特夫人便無禮地打斷他。
「沃夫岡現在不見客。」
「我是聽了緒斯邁爾說……」
「你在質疑我?」莫札特夫人瞪視著他,那眼神像他是全世界最可恨的人,「緒斯邁爾是我先生的助手,他當然隨時都可以來。」
「很抱歉打擾了。」薩里耶利只得放棄,恨不得自己根本沒來過,「請替我問候莫札特先生,希望他能早日康復。」
「你知道他病了?」莫札特夫人不敢置信地問道,薩里耶利不知道她為何要這麼驚訝,莫札特夫人咬緊下唇,淚水自她那雙憤怒的眼中流下。
「你怎麼能這麼無恥?如果你不知道就算了,都是你!都是你!」莫札特夫人哭泣著怒吼,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令薩里耶利錯愕不已。
「如果不是你,沃夫岡就不需要沒日沒夜地工作,就不需要去布拉格,就不會生病,現在就不會……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莫札特夫人咆哮完後,用力摔上門,留下仍處於驚愕中的薩里耶利。
他心情複雜地離開莫札特家,即使被這樣無禮地對待,薩里耶利心裡卻一點怒意也沒有,反而羞愧得無地自容。莫札特夫人說的話並沒有錯,他怎麼能這麼無恥?他來這裡是想做什麼?他只是希望看到莫札特的病情好轉,希望看見莫札特一如往常地對他展露友善的笑容,希望這樣就能減輕他的罪惡感……作為一切的元兇,他這樣的想法和作為不叫無恥叫什麼?
得知莫札特病重之前,他從未想過死亡也會降臨在這樣陽光閃耀的人身上,自然也從未想過莫札特的死對他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但在那天看見莫札特昏倒後,他每天都想了不下千百次——無論他曾經多痛恨莫札特,曾經多希望莫札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甚至希望莫札特痛苦地死去,這真的都不是他的本意——即使撇除那令他喘不過氣的罪惡感,莫札特的死也絕對無法為他帶來真正的快樂。
他已經無法想像失去莫札特的世界。這十年來,他已經習於聆聽莫札特發表他的新作品,習於到劇院欣賞莫札特的新歌劇,習於在樂譜商一出版莫札特的作品便吩咐僕人去買。莫札特的音樂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即使這確實為他帶來巨大的痛苦,但他不能否認這也為他帶來多少美好!
他不知道在失去莫札特以後,他剩下的人生將在如何可怕的空虛中度過,任誰也無法填補這一塊空洞。從他十八歲到現在,他的世界像是繞著莫札特旋轉,這十年來莫札特更是支配了他的人生——對莫札特而言,他可能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但對他而言,莫札特卻像是他音樂生涯中的主角,而他只是活在莫札特陰影之下的配角。
他當然不甘心,他當然為此妒恨不已。但直到這人生中最煎熬的幾天,他才發現他所有最甜美最豐碩的果實都是由這痛苦灌溉而來;沒有莫札特,就絕對不會有現在的他。
如果莫札特死了,他也會被毀滅的……
再次從噩夢中驚醒後,薩里耶利在一片黑暗中喘息著,數不清第幾次泰莉絲牽起了他的手,無聲地擁抱著他。他仍不斷回想方才的夢,是誰將銀匕首遞給他,是誰要莫札特的血染滿他的雙手?又是誰對他諄諄教誨,慈悲地要他放下仇恨,要他寬恕一切?
一直以來他都很清楚。
世界從不是絕對地分裂為光明與黑暗,夜后和薩拉斯妥存在於每一個人心中。是他自己選擇往黑暗的一方靠攏,是他自己選擇這樣的命運,從來也不是上帝遺棄他,不是上帝要他屈就黑暗的一方,他對上帝祈求又有什麼用呢?
為什麼早在他了解這一切時,他還是執迷不悟?為什麼要在罪行已經犯下,雙手已經染滿鮮血時才來悔悟?他一直渴求的重生,現在離他是這麼遙遠……
「東尼?」感受到懷裡的人急促的喘息和顫抖後,泰莉絲擔憂地開口,卻也不敢多問。
「泰莉絲,我好害怕……」薩里耶利哽咽著,淚水自他臉龐上滑落。
「告訴我吧。」泰莉絲懇求,緊扣著他的手,「無論如何我都會在你身邊,無論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都願意和你承擔一切的痛苦。」
「泰莉絲……」薩里耶利抱緊泰莉絲,不停啜泣著,「泰莉絲,我有罪、我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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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世界像是被無盡的黑夜佔領。
微弱的意識彷彿再也回不到身上。他賣力想抓住,掌握的卻大多只是空無。他的意識虛無縹緲,若即若離,幾乎和身體剝離。隨著他的肉體逐漸腐朽,痛苦反而不再鮮明,取而代之的是日復一日的夢。在夢裡,他的音樂仍然飄揚著,他的意識仍然清晰著,但他卻只能對著夢境另一頭他所愛的世界徒勞吶喊,無力地看著他們之間的橋樑逐漸分崩離析。
主耶穌基督,
替我將寫字檯搬來……你答應會讓我繼續寫的……
榮耀之王。
安魂曲沒有侵蝕我的生命,它就是我剩餘的生命,我會努力活到完成它……
請您拯救所有虔誠的靈魂,
求求你們,不要熄掉房裡的燈,我現在清醒的時間是這麼的少……
遠離地獄的苦痛與無盡的深淵。
如果我再也醒不來,演奏我的音樂,讓它幫助你們和我,輕盈地走過死亡的暗夜……
「艾伯勒……」
再次清醒後,他不知迷茫地望著天花板多久,才終於有辦法說話。即使聲音細微得彷彿蚊蚋,身旁的年輕人仍然警醒地坐直了身子。
「先生?您感覺好點了嗎?」
「我……居然還沒死耶。」莫札特對艾伯勒虛弱一笑,看見後者露出無奈的苦笑,「我睡了幾天?」
「您醒醒睡睡的大概四天了。」
「喔,平均一天只寫一句,沒想到死前還能擁有一個新紀錄。」
「先生……」艾伯勒哭笑不得地望著他,「看見您精神不錯我就放心了。」
「能幫忙扶我起來嗎?我要繼續寫。」
他在艾伯勒的協助下從床上坐起,如今他連這麼簡單的小事都難以一個人完成。在意識與肉體漸漸融為一體後,原先模模糊糊的痛楚便深刻地加劇。他彷彿身中劇毒,毒液混入他的血液流竄全身,侵蝕他的肉體,疼痛得他幾乎無法集中精神。
莫札特顫顫巍巍地拿起筆,盯著寫字檯上的樂譜,一面以極緩慢的速度作曲,一面開口:「幫我跟絲坦茲說,請她找斯奈過來,我有些事想交代你們……我擔心之後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緒斯邁爾趕來後,莫札特停下筆,向他們指示安魂曲的配器。如果是以前,像這樣完全跟不上腦袋的書寫速度,根本用不著他放下筆,此刻他卻無法再像以往那樣一心多用。可以的話,他真希望科學家能在今天就發明出可以將腦袋想的旋律直接化為樂譜的機器,這可比他這不堪用的身體有用多了。
〈受判之徒〉之前的樂章已全部完成旋律譜,除了〈永遠的安息〉以外,其他曲子他都尚未完成配器。創作完共濟會康塔塔後,他的身體急遽惡化,由於實在沒有精力好好思考該如何譜寫〈痛哭之日〉,他決定先繼續往下寫,同時也決定之後的樂章只先寫最重要的聲樂部分,要是他真的寫不完,至少其他人幫他補完才不至於偏離他的原意……
他知道沒有人有辦法幫他完成安魂曲,他必須在他死前盡力完成所有的聲樂譜,再怎麼至少也要完成〈痛哭之日〉、〈吾主耶穌〉、〈犧牲祈禱〉和最後一章的〈永恆的光〉,因為〈聖哉經〉、〈降福經〉和〈羔羊經〉還有他以前的作品能參考……
艾伯勒和緒斯邁爾離開後,康絲坦茲帶著卡爾進來,莫札特幾乎想嘆氣。他數次把握短暫的清醒時間和康絲坦茲交代後事,但康絲坦茲仍然固執地不願接受他將死的事實,什麼也聽不進去。在她發現他並不會和卡爾訴說這些後,就鮮少再單獨來到他的床邊。
卡爾坐到床畔,一雙烏黑的大眼盯著他時,他忍不住垂下頭別開視線,以免淚水無法克制地湧出。伸手抱住卡爾時,充滿童稚的嗓音在他懷裡響起。
「爸爸,你這次怎麼睡這麼久……」
「哈哈,之前不是就說過了嗎?爸爸的身體不中用了,如果你睡八小時就夠了,爸爸可能睡十六小時還不夠。」
「那為什麼爸爸睡覺的時候怎麼叫都叫不醒?」
「因為爸爸都很認真地在睡覺啊,才不像你做什麼都不認真咧。」
「我才沒有。」卡爾仰起小臉,不滿地嘟起嘴,「如果爸爸真的只是在睡覺,為什麼萊特葛伯爺爺、霍佛爾伯伯、亞坎叔叔還有好多好多人來看你的時候,每個人都哭了?爸爸你是不是一直在騙我?」
「因為他們一個一個都是笨蛋啊。」莫札特咬著唇回應,「卡爾,爸爸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有一天可能會怎麼睡也睡不夠……」
「沃爾菲。」康絲坦茲打斷了他,神情充滿責怪,莫札特眨著無辜的大眼,佯裝可憐地開口。
「絲坦茲,帶沃夫岡進來讓我看看好不好?」
康絲坦茲既猶豫又懷疑地看著他,最後還是在莫札特楚楚可憐的攻勢下嘆著氣屈服,離開了房間。
「卡爾,看到窗外的天空了嗎?是不是很多星星?」
卡爾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外,「對呀。爸爸怎麼突然說這個?」
「人的身體就跟機器一樣,有一天都會壞掉的,但靈魂是不朽的。如果有一天爸爸就這樣一直睡下去,你就要知道,爸爸的靈魂已經到了天上,無論你是在家裡、在佩爾希托爾德村,還是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爸爸都會跟星星一樣,在天上看著你。」
「可以不要那樣嗎?」卡爾小小的臉蛋上盈滿憂傷,「如果那樣爸爸是不是就不能像這樣抱著我、跟我說話、陪我玩、帶我去劇院看歌劇……」
「你聽誰胡說八道的?」莫札特板起臉孔,強忍著眼裡的淚水,「除非你忘了爸爸,不然不管你去哪裡,爸爸都會陪著你。」
「我絕對不會忘記爸爸的,可是……」
「卡爾,你可不要跟那些笨瓜一樣,我知道你比他們聰明多了。」莫札特低頭吻了卡爾的額頭,「你希望爸爸快樂嗎?」
「當然希望。」
「那如果爸爸到天上會更快樂,你希望爸爸過去嗎?」
卡爾露出猶豫的神情,莫札特只得鼓動舌簧繼續哄著他,「到時候,爸爸還是會無時不刻地陪著你,真的很孤單的時候,就演奏我的曲子……爸爸想對你說的話都在那裡面了。無論你希不希望,爸爸總有一天還是得離開的,但如果你還是不希望,爸爸就算到天上去也不會快樂的……這樣聰明的小卡爾,你希望爸爸過去嗎?」
「希望……」卡爾回答,但眼神和語氣仍然游移不決,莫札特親了親他的臉頰。
「爸爸就知道你最聰明了。可是媽媽還很笨,你一定要找機會好好教教她……卡爾,爸爸走了之後,你一定要堅強,要……」
莫札特的話語在康絲坦茲進門後中斷,他無辜地對康絲坦茲眨了眨眼睛。雖然他並不介意繼續說下去,但他實在不想在他剩餘的寶貴時間浪費唇舌和康絲坦茲爭執。
他伸手接過笑得一臉無邪的寶寶,親吻他的臉頰。這可憐的孩子可能是最幸福的,他根本連什麼是死亡都不可能知道……他甚至根本不可能在長大後記得他。想到四個月前寶寶誕生時,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無法看見他平安長大,就覺得一切過往都離他好遠好遠,而未來更是。
他的妻兒們離開房間後,莫札特終於忍不住落下淚水,甫剛進門的索菲猶豫地站在門邊,莫札特招手示意她過來,也擁抱了索菲。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
「這是我該做的,不然姊姊一個人怎麼有辦法……」
「這段時間媽媽、朗格夫人和霍佛爾夫人有過來看她嗎?」
「當然有,但誰的話她都聽不下去。」索菲神情憂傷地回答,「我也知道姊夫很努力了,請您放心吧。姊姊雖然一定會很傷心,但她會為了孩子們堅強起來的。」
想起康絲坦茲不惜和病重的他爭吵,也要阻止他告訴卡爾他將死的事實,莫札特愣愣地點著頭。他原本單純認為只是康絲坦茲一直不願接受真相,但或許她也想用她的方式保護卡爾……沒錯,她這麼愛孩子們,不會讓自己沉浸在悲傷中太久的……
「謝謝你,索菲,謝謝你、謝謝你……」莫札特吻了索菲的手,不斷地道謝。
索菲離開後,莫札特闔眼誠心祈禱著。上帝,請您賜福給我的妻子和孩子吧,請您讓他們能平和度過死亡的哀痛。
雖然我無法看見他們的未來,但請您讓他們一切安好,讓他們的未來充滿光彩……不,不只是他們,所有我無法再親眼見到的一切,我的朋友,所有人類,這個世界……上帝,請賜予他們光明,赦免他們所有的罪惡和苦痛,讓他們都得以通往天國。上帝,請聽見我微薄的懇求,請答應我……這比您給予我的任何恩賜都還重要。
莫札特再度拿起筆,凌亂地打著草稿,上帝,答應我,就像您許諾亞伯拉罕與其代代子孫的,答應我、答應我、答應我……
彷彿要清償他被剝奪的這四天似的,一連幾天莫札特都感覺精神很好。在他病危的消息還是被傳開後,前來探病的訪客也越來越多,雖然他確實迫切希望能完成安魂曲,但也沒有狂熱到會為了作曲放棄和這些可愛的朋友們很可能是最後的見面機會。
「欸,你們來得正好,我快寫完這章了,等等唱給我聽。」莫札特說著,手裡的筆仍然毫不停歇地寫著。
「怎樣?你的安魂曲快寫完了嗎?」席卡內德問道,一旁的康絲坦茲為了他不祥的說詞皺起眉。
「唔……如果能一直維持這幾天的狀況,卯起來不停地寫的話,最快應該再半個月左右能寫完吧。」
莫札特苦笑了一下,沒仔細去想,還真沒想到要這麼久,況且他說的假設也很難成立……不過上次醫生告訴他他的壽命可能只剩半個月,都是將近一個月前的事了,這讓他又不禁燃起幾分信心。他很清楚他不可能再康復了,但如果可以,他當然願意竭盡所能地延長他的時日。
維登的朋友們圍在他床邊吱吱喳喳地閒談著,從《魔笛》還是場場滿座、馬里內利的客人都被他們搶光,到排演時的趣事、音樂界的八卦傳聞,不一而足。
「不知道是誰把你重病的事傳出去,大家都很不敢置信……」霍佛爾才說一半,便在康絲坦茲恐怖的眼神下閉上嘴。
「唉,也不能說很意外,畢竟我這個月幾乎就像人間蒸發一樣,不是猜我重病或是翹辮子,還能猜什麼?」莫札特有些自嘲地說,終於停下筆,「好了!絲坦茲也一起唱吧?」
「不了,你們唱就好。我要去照顧沃夫岡。」康絲坦茲搖頭,隨即走出門外,莫札特不禁嘆氣。
「你在想什麼啊,不是跟你說過,上次我們唱完〈永遠的安息〉後被夫人罵了好久……」霍佛爾小聲地說。
「真的很可惜欸,這首跟〈永遠的安息〉完全不一樣啊……」莫札特滿臉遺憾地搔搔臉頰,「那就跟上次一樣吧,席卡內德跟我唱女低音,沙克你唱女高音,霍佛爾男高音,格爾男低音。噁,都是一堆臭男人。」
「之前約瑟法來的時候你都在睡啊。」霍佛爾無奈地說。
「好了,你們快點靠過來。」莫札特興奮地說,他幾乎迫不及待想聽見「讓首席天使聖米凱爾,帶領他們進入聖光中」的重唱,希望唱起來有他想要的效果,在不同的聲部的傳唱中,讓所有聽者見到邁入聖光的旅程……
他們唱完後,席卡內德激動地抱住他,「莫札特!我之前怎麼會有那麼愚蠢的想法,說要你來寫劇本?這簡直就是浪費你的天才!」
「你怎麼蠢到現在才發現啊?」莫札特滿臉鄙夷地望著他。
「這首曲子……從第一句到最後一句,根本就是一部歌劇!」席卡內德仍然激動不已,「世界上絕對不會有第二個人把彌撒寫成這樣,你真是天才!而且你怎麼這麼膽大包天啊,對方可是上帝……算了,真不愧是莫札特。」
「什麼膽大包天啊,我很虔誠地在寫好嗎?」莫札特不平地抗議。
「真的啊,你問他們,『如同您許諾亞伯拉罕與其代代子孫的』,唱起來簡直就像答應我、答應我、你他媽的答應我喔,不然就走著瞧。」
「最好是有那麼誇張。」莫札特笑得合不攏嘴。
「莫札特,真的,我以我的名字起誓,你的安魂曲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一部歌劇,即使它用的是如此尋常、如此無趣的劇本——我難以想像此後能有任何作品超越它。」席卡內德熱切地握著他的手,像停不下來似的不停說著。
「請你一定要努力寫完它。你的音樂是你給予這個世界最美好的禮物,而這首安魂曲又是其中最燦爛奪目、最無與倫比的,全世界最珍貴的珠寶也及不上它。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但它的生命會是不朽的,它會被傳唱千年,會為無數生靈送行,會淨化無數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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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要再見到莫札特夫人,薩里耶利心底便百般不願,但當泰莉絲挽著他的手一起前往時,他便又感到勇氣倍增。無論將要面對如何艱困的處境,有了泰莉絲的陪伴,他都絕不會退縮。
在和泰莉絲坦白一切後,儘管他的罪惡感並沒有因此減輕半分,但心情上確實輕盈不少,他不禁懊惱自己為什麼不早一點說。如果泰莉絲在更早以前就知道,或許他也不至於如此……
莫札特夫人那張可怕的臉孔再次出現在莫札特家門前時,薩里耶利還是忍不住冷汗直流,他還尚未開口,莫札特夫人便先發制人。
「你以為你帶夫人一起來,我就會讓你進來嗎?」莫札特夫人不悅地問,「如果不是看在夫人的份上,我連門都不想開。請你們離開這裡。」
「夫人,我們是來探望莫札特先生的,我能了解您的哀傷和憤怒,但我希望至少能將我們的心意帶給莫札特先生後再離開。」泰莉絲不卑不亢地說。
「你了解?你根本不可能了解。你知道你的丈夫都做了什麼好事嗎?」莫札特夫人露出既悲傷又諷刺的笑容,「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人,跟你的好丈夫可不一樣。如果你堅持的話,你請進,薩里耶利先生就請回吧。」
「夫人,真正想見莫札特先生的是我的丈夫,請您答應我們的請求吧。」
「喔,是啊,薩里耶利先生當然想見他。」莫札特夫人尖酸地說,視線轉向薩里耶利,「你有什麼資格見他?你是想來嘲笑他現在可憐的樣子嗎?」
「夫人,我絕對沒有這樣想。請您相信我,我真的非常希望見到他安好。」薩里耶利誠懇地說。
「那麼,他現在一點也不好,這樣可以了嗎?」
莫札特夫人的眼裡盈滿淚水,她吼完後,後退一步打算關上房門,泰莉絲正想上前阻止時,另一個女人從房裡出來,在莫札特夫人耳邊說了幾句話。莫札特夫人咬唇看了他們兩人一眼,回身便往房裡走去。
「很抱歉,我姊姊現在每天情緒都很不穩定……」陌生的女人滿臉歉意地說,「我是索菲.韋伯,莫札特說想見兩位,請進來吧。」
跟隨索菲進到莫札特家後,索菲請他們先在客廳稍坐,並替他們倒了茶水。一會兒後莫札特夫人自臥房走出,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便又往另一間房裡去了。
「抱歉,我姊夫現在已經沒有辦法自己下床……」索菲有些哽咽地說,帶著他們前往莫札特的房間。
想起大約一個半月前那滿是死亡氣息的房間,薩里耶利便感到幾分害怕,索菲的話更是令他感到不安。跟隨索菲進入莫札特的房間後,他訝異地發現和他印象中的陰沉完全不同——滿室金黃的午後陽光是一點,最重要的是那笑得比陽光更燦爛的男人。
「喲,好久不見了。如果是因為康絲坦茲的關係,我真的很抱歉……」雖然莫札特看上去精神不錯,但和他過去中氣十足的嗓音相比,現在的聲音實在微弱許多。
「不,沒有關係。」薩里耶利連忙說,他最不想聽見的就是莫札特的道歉。他看向房裡的另外兩人,緒斯邁爾和艾伯勒顯然也相當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莫札特隨即繼續因為他們的打擾而被中斷的話題。
「……我等一下寫完它,後面兩句直接從〈吾主耶穌〉重來一次。〈痛哭之日〉再怎麼快也要下週了,到時候再請你們過來……」
莫札特交代完後,緒斯邁爾和艾伯勒同時點頭起身,兩人在向他們點頭致意後便離開了房間。莫札特招呼他們在緒斯邁爾和艾伯勒方才的位置上坐下,兩張椅子擺在床的兩側,這讓他感到些微的緊張。
泰莉絲鬆開了他的手,走向床的對面。
「你在和他們交代你的安魂曲?」薩里耶利坐下後,盡量以閒談般的口吻問道,事實上整間房裡大概就只有他如此地不自在。
「對啊,雖然之前自信滿滿地那樣跟你說……不過比想像的還困難耶。」莫札特笑道,薩里耶利也勉強勾起嘴角,為什麼明明就是在談論自己的死亡,他的神情卻如此輕鬆,完全不帶死亡的陰影呢?
「絲坦茲回來後我就常常被強迫休息,所以寫的速度變很慢很慢……」莫札特苦笑了一下,「最近因為能寫的時間太少,就只寫聲樂的部分了……」
「快寫完了嗎?」
「大概還有五個樂章,不過幾乎都沒有完整寫完……」莫札特說,「〈犧牲祈禱〉快完成了,如果你們不介意我現在寫的話……」
「當然不介意。」薩里耶利說,莫札特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隨即低下頭拿起他的筆。薩里耶利看著他,可能是莫札特本身就相當瘦小的關係,即使在嚴重的水腫下也不顯得肥胖,但認識他的人都能明顯看出他身體的浮腫。那雙曾經備受上帝祝福的手,此刻卻在病痛的折磨下,腫脹得連握筆都相當艱難,他只能維持生硬的姿勢,幾乎是用手的拖行來帶動筆的動作,極為緩慢地寫稿。
他和泰莉絲沉默地看著莫札特埋首作曲,他的臉龐專注,眼神明亮,但在褪去那令人無法忽視的笑容後,憔悴的病容便浮現出來,任誰都能從這張臉孔看出生命摧折的痕跡。這個房間在莫札特歛起笑容、停止說話後,漸漸貼近他印象中恐怖的陰沉,迴盪在室內的只有筆尖在紙上刮搔的沙沙聲,和莫札特時不時的輕聲哼唱。死亡的陰影伴隨幾分寧靜安詳環繞著他們,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莫札特,那是一切神聖祥和唯一的來源。
「天主,請讓他們由死亡邁向新生……」莫札特輕柔地唱著,他知道莫札特是在確認歌唱的效果以及需不需要再調整曲子,但從剛剛到現在,每一次的試唱都像發自內心最真誠的懇求,他知道,莫札特是用他的生命譜寫這首最後的安魂曲。
莫札特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創作安魂曲呢?光是想到這個問題,還不用去思索答案,他便禁不住想流淚。
「好了!」
莫札特拋下筆歡呼,笨手笨腳地差點打翻墨水瓶後又驚呼了一聲,他和泰莉絲都不自覺地揚起笑意。薩里耶利幫忙蓋上墨水瓶蓋後,莫札特吃力地整理樂譜,他的手難以精細地翻動紙張而折騰許久,薩里耶利忍不住開口詢問需不需要幫忙。
「好,這幾頁……越上面是剛寫完的,幫我排一下……然後幫我把〈痛哭之日〉放到最上面,應該只有兩頁。」莫札特幾乎是以氣音說道,神情顯得相當疲憊,泰莉絲擔心地問他是否要先休息一下。
「嗯……今天就這樣吧……」莫札特恍惚地說,「頭好痛……索菲……」
泰莉絲立刻起身奔出房間,薩里耶利擔憂地看向莫札特,他眉頭緊皺著,微微垂下頭,幾綹金髮滑落到他的臉龐上。
「你還好嗎?」
「薩里耶利……我們來比賽,誰的眼睛張比較大。」
「什麼?」薩里耶利滿臉莫名其妙,只見莫札特確實如他所說的努力瞪大雙眼,但他的眼神卻空洞而失焦,薩里耶利凝視著那無神的大眼,看著它們時不時地眨動著,而後慢慢、慢慢地闔上。
「莫札特?」他緊張地拍了拍莫札特的肩膀,莫札特似乎哼了聲,接著頭和手都無力地垂下,索菲和泰莉絲也正好趕到房裡。
「我去找醫生。」索菲慌忙地說,「你們……還是先待在這裡好了,不要告訴姊姊,她會趕走你們的。」
索菲離開後,薩里耶利將寫字檯稍微移開,小心翼翼地抱起莫札特,讓他平躺下來。他握著莫札特的手腕,整顆心隨著脈搏微弱的跳動懸著。莫札特的身體發燙,恐怕早就不知道燒多久了,即使直到他寫完譜子之前都看不出他有任何不適。他是透過作曲來讓自己遺忘病痛嗎?薩里耶利不禁想起莫札特曾滿臉恐懼地對他說休息比作曲更令他疲憊,想起莫札特剛剛努力不想閉上眼睛的模樣。
莫札特現在究竟承擔著多大的痛苦呢?
莫札特的僕人進來替他進行冷敷,泰莉絲主動表示她來幫忙就好,薩里耶利則繼續替莫札特整理樂譜。當他將那兩頁〈痛哭之日〉抽出來後,莫札特仍然昏迷不醒,他再度低頭看向手裡的樂譜。
連續兩小節令人心碎的不和諧弦音後,淒婉的合唱在腦海中響起,在連綿不絕的哀痛中,斷續的弦音彷彿亡魂無助的呻吟與哀泣,持續撕扯著他的心;第五小節開始,悲愴的歌聲間斷地穿插著休止符,他從沒想過一首曲子的靈魂能在靜止的休止符中展現,歌聲像淚水一般,一滴一滴重重地落在他的心窩上,他彷彿看見亡者在人世抽抽噎噎的悲泣中復甦;第七小節延續前兩個小節的節奏,休止符被延長音替代,塵世的痛苦在漸強的樂音下昇華為莊嚴的審判,鋪天蓋地的悲慟同時襲捲而來,在瀕臨潰堤之際又被收斂,像將滿溢的悲傷鎖在心口,鬱塞得令人無法呼吸。
直到泰莉絲擔心地喊著他的名字,薩里耶利才發現自己哭得滿臉都是淚水,他連忙將樂譜擱回桌上,以免淚水弄濕莫札特的手稿。為什麼明明乘載著如此巨大的悲傷,莫札特還是能若無其事地開玩笑,還是能笑得像他是世界上最幸運、最快樂的人?他此刻該做的明明應該是要好好痛哭一場……
想到莫札特現在承受的龐大痛苦和悲傷,想到這全都是他一手造成,薩里耶利便哭得不能自己。當他感覺到手背上顫顫巍巍的觸感,才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龐。
「哭成這樣,我還沒死啊。」氣若游絲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模模糊糊中,他看見莫札特虛弱的笑容,薩里耶利連忙揩去淚水。
「莫札特……」他握著莫札特的手,仍然泣不成聲,「你不能死……」
「你是不是也發燒了?所有的人都會死啊。」莫札特仍然開著玩笑,但又透著幾分無奈,薩里耶利完全笑不出來。
「這我當然知道,我的意思是,請不要這麼早離開……就算只是多活一年,你就能給這世界帶來多少美妙的音樂。」
「我已經很努力了耶。」莫札特語帶抱怨與不甘,「我的時間不多了,你必須接受這樣的事實……」
「你要我怎麼接受?你會這樣都是我害的啊。」薩里耶利再度痛哭,莫札特露出相當苦惱的神情。
「糟糕,我一直不知道,原來上帝就在我身邊……」
「莫札特,我是認真的。」薩里耶利渾身顫抖,淚水不斷地落下,「全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故意放棄《狄托的仁慈》,加達索尼就不會找你寫,你就不會為了趕這齣劇而生病,就不會抱病繼續趕《魔笛》,就連安魂曲,也是我建議瓦爾賽格伯爵找你的……你會病成這樣全都是我害的……」
「請不要這樣想。」莫札特柔聲說道,「這是上帝的旨意,如果上帝意非如此,我就算一年不吃不睡也不會生病的。」
「不,不是這樣,是我害的,全都是我害的,我對不起你……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我真的不是因為希望你去死才這麼做……」
「薩里耶利……」
「拜託你活下去,算我求你了,我知道就算你康復我也不會被原諒,就算你再活一百年我的罪惡也不會因此消失,但是、但是……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想像沒有你的日子……你一定無法想像你是如何影響我,求求你活下去……」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你接受這個事實啊。」莫札特嘆氣,「你要從現在開始相信,沒有我你也能過得很好的。」
「這是不可能的,這……」
「唉,你們都這樣,我要怎麼安心地離開呢?」莫札特打斷了他,薩里耶利抬頭望向莫札特,眼裡滿是淚水。他確實沒有想過莫札特的心情,一直到最後,他都還是如此自私……
「你的夢想是什麼呢,薩里耶利?」
莫札特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薩里耶利愣了一下,他的夢想……超越莫札特嗎?他不禁為這立刻浮現腦海的答案苦笑起來,但即使再更進一步思索,他也想不到其他答案。
在遇到莫札特之前呢?在他剛隨加斯曼來到維也納時呢?或者再更早以前……薩里耶利驚恐地發現他居然全都忘了,莫札特彷彿佔據了他全部的生命。
「下次見面的時候告訴我吧。可不能是我活著你才能辦到的事喔。」莫札特溫柔地笑著。
「那你呢?你的夢想是什麼?」薩里耶利心情複雜地反問,如果莫札特有未竟的夢想,他願意用他剩下所有的生命幫助他完成……
「我的夢想嗎?」莫札特展露無比燦爛的笑容,薩里耶利怔怔地看著,無論身處何種境地,他都如此耀眼。他想起初次在教堂和莫札特見面的情景,幾乎想伸手抓住那道光。
「我的夢想是為世界帶來歡笑,我要用我的音樂改變世界。」
莫札特的臉上閃耀著光芒,薩里耶利再次流下淚水。他突然明白為何莫札特擁有超凡的才華和這樣偉大的靈魂,生命卻如此短暫。因為他是上帝最寵愛的孩子,像他這樣光明璀璨的人,上帝一定早就想將他召回身邊……
「相信我,我從來沒有恨過你,你不需要獲得我的原諒。」莫札特繼續柔聲說道,「你沒有做過什麼不可被原諒的,請不要懷抱罪惡感活下去。答應我,寬恕你自己吧,這比請求上帝的寬恕還要重要。」
「我……」我怎麼有辦法呢?薩里耶利說不出口,他知道這樣的言語會讓莫札特放不下心。
索菲和醫生在此刻匆忙進了門,驚訝地看著清醒的莫札特,莫札特誇張地嘆氣。
「唉,你們又大驚小怪,醫生現在回去的話我可以不用花錢嗎?哈哈哈哈,不要那個臉,我開玩笑的。你們可以先出去嗎?我們很快就好。」
索菲和醫生猶豫片刻,出了房門。莫札特掙扎著想從床上坐起,薩里耶利連忙伸手幫忙扶起他。
「那,莫札特先生,我們還是先不打擾了……」泰莉絲說。
「不可以,你先生還沒答應我耶?」莫札特笑道,薩里耶利聞言抿了抿唇。
「我答應你,我會努力的。」
「太好了。」莫札特笑得像個孩子一樣,薩里耶利再度怔怔地看著他。直到泰莉絲將手中的花束遞過來時,他才猛然想起。雖然原本是想祝莫札特能早日康復的……
他將花束遞給莫札特,對方卻沒有接下。莫札特滿臉好奇地看著那束紅玫瑰,「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探病帶這個,你到底是來跟我告白還是來探病的?」
「都有吧。」薩里耶利苦笑道,「不過我帶玫瑰是因為……那個……」
他有些靦腆地開口唱起帕米娜的歌,「愛將用玫瑰灑滿道路,因為玫瑰總是身在荊棘之中。」
「哈哈哈哈哈,你也未免太可愛了吧?」莫札特開心地笑著,接下花束,但又馬上伸手想還給他,薩里耶利一頭霧水地望著莫札特。
「請容我厚顏無恥地收下後再轉送給你。」
「這也未免太厚顏無恥了吧?」薩里耶利玩笑地抗議道。
「你很需要啊,要完成你對我的承諾可是條很艱困的道路喔。」
薩里耶利嘆氣著接下,正當他想起身時,莫札特拉住了他的手,「可以和我一起唱首歌再走嗎?」
「當然可以。」
「那幫我拿一下……」莫札特望向桌上的安魂曲,「〈求主惦記〉。夫人也一起唱吧?」
「我不太會唱歌……」
「沒關係啊,我們又不是在開音樂會。」莫札特笑道,「你和夫人一起看吧,我不需要譜子。雖然少一個人不過應該還過得去吧,我來客串男低音和女低音,希望唱得下去哈哈哈。」
薩里耶利拿起樂譜,泰莉絲靠了過來,和他同坐在一張椅子上。莫札特在床上哼起了前奏,他雙眼輕閉著,帶著無限的笑意,優美祥和的旋律在房裡響起,以無盡的溫柔包覆著他。
「請記得,」莫札特柔和的嗓音響起,薩里耶利望著他同樣柔和的眼眸,感覺溫熱的淚水再度盈滿眼眶,「良善的耶穌,」
「我的救贖是您降臨人世的緣由。」
泰莉絲和他先後開口唱了下去,而後莫札特也加了進來,「請別在審判日遺棄我。」
他一面伸手拂去淚水,一面在模糊的淚光中讀著手裡的樂譜。三人和諧的合唱盈滿房間,隨著午後漸長的光影溢出門外。門扉後的索菲和康絲坦茲也忍不住落下淚水。
「尋覓著我,您疲累地坐下來,
您背負十字架的刑罰來救贖我,
您偉大的恩典不會是徒然的苦難。
公正的賞罰判決者,
請賜我寬恕的禮物,
在判罪日之前。
我呻吟著,因為我是罪人,
罪惡感漲紅了我的臉,
天主,請寬容一名哀求者吧。
您寬恕了有罪的婦人,
並警告了竊盜,
也請賜予我希望。
我的禱告雖然卑賤,
然而和善慈悲的您,
將免我燃燒於永恆之火中。
請在綿羊群中賜我一席之地,
並將我與山羊隔開,
讓我站在您的右手邊上。」
在唱到「請賜我寬恕的禮物」時,薩里耶利一陣哽咽,差點唱不出聲。泰莉絲和莫札特溫暖而厚實的力量以歌聲環抱著他,他不停以衣袖抹去淚水,感覺自己彷彿在淚水和純淨的歌聲中得到淨化。莫札特想和他唱這首歌,一定是想透過他的音樂給予他勇氣,讓他能堅定地邁向他一直渴求的重生……
「這次我沒辦法送你到門口了。」在分離之刻,莫札特握著他的手笑道,「第一,請記得你答應我的。」
「我會的。」薩里耶利咬唇強笑著,忍著不讓眼裡的淚水流下。
「第二,下次告訴我你的夢想。」
「我會的。」
「第三,我們會再相見的。」
「我相信。」薩里耶利終於忍不住流下淚水,「我們會再相見的。」
他捧起玫瑰,牽起泰莉絲的手離開房間。踏出房門之際,他再度回首望向莫札特。
滿室神聖的光輝裡,他看見莫札特也正望著他。
這一次,他抓住了光。
♫
他睡了又睡,走過一個又一個夢境,混沌的意識之海彷彿沒有盡頭。他像走過一條佈滿鏡子的長廊,反射出的影子一個個都是陌生的自己,他分不清真正的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又該走向哪裡。
「沃夫岡。」
熟悉的呼喚讓他忍不住望向聲音的來源,他迷惘地看著對方。
「沃夫岡,回來吧。」
他不由自主地步向他,聲音顫抖。
「回去哪裡?薩爾茲堡?」
「當然不是。」
對方輕笑著,他幾乎快遺忘了男人的笑顏,滿是慈愛的眼神簡直令他想哭泣。
「回到我身邊吧。」
當對方上前將他擁入懷中時,溫暖的懷抱令他不禁閉上雙眼,淚水自眼角溢出。
「爸爸……」
冰冷與劇痛再度攫住他時,他睜開雙眼。他怔怔地抬起手,回想著夢裡從未有過的溫暖。
他又回到了這裡……
他費了不少力氣才從床上坐起,寫字檯上的樂譜不知已連續幾日沒動,筆尖上的墨水完全乾涸。他愣愣地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
上帝,是現在了嗎?
他心情複雜地看著樂譜,他的〈痛哭之日〉還停留在第八小節。完成〈犧牲祈禱〉的聲樂譜後,他一個音符也沒寫……
是時候放下了嗎?那為什麼又要讓我回來呢?
您是想看見我點頭嗎?想看我放下?
他苦笑了陣,上帝,不要到最後一刻還這樣耍弄我……
他不甘心地拿起筆,腦海裡的旋律卻完全無法和樂譜接上。他胡亂翻出他用來打草稿的廢紙,潦草記下腦中的旋律,〈永遠的安息〉開場主題的反轉賦格……
先以聖潔的女聲開場,而後慢慢轉向低沉莊嚴的男聲……寫了幾個小節後,他打算填上唱詞,手卻遲疑地停下。
明明不是這樣的啊。
上帝……您怎麼會認為,我能放下……您明明應該能聽見我的聲音……
您說……什麼……
是的,我當然能明白,人生只是短暫的苦痛,但……
聽見回應後,他的淚水不停落下。片刻之後,他的手堅定地填上唱詞。
上帝,記得您答應我的……
他閉上雙眼,歌聲在他的腦海裡繚繞著,阿門、阿門、阿門。
他沉浸在自己的音樂裡,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黑暗中,有人輕輕牽起他的手,在美妙的合聲下,帶領他穿越漫長的暗夜。
前所未有的溫暖包覆著他,無數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溫柔地呼喚他。他張開雙眼,眼裡滿是柔和的白光。
「沃夫岡,歡迎回來。」
在淚光中,他張開雙臂,迎向永恆的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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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x Aeterna(永恆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