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1941年6月
萊比錫的夏天要比佩內明德熱上許多,但設備卻也好上不少。同事不知從哪裡搬來了一台電扇,按下開關後金屬扇葉吱吱嘎嘎地在房內攪起一道渦流。泰瑞爾和同事們聚在辦公室裡,聽廣播。
「怎麼突然地就入侵蘇聯啦?」里昂錯愕地問,文森則冷靜地回答。
「西邊都侵略得差不多了,再來選擇往東也是很合理的。」
「天啊,那要是像上次大戰那樣被兩邊包夾怎麼辦……」
「不可能的啦,看我們不是一路來都勢如破竹嗎?區區一個落後的蘇聯……」阿爾伯特洋洋得意地說,活像上場打戰的人是他似的。
「但之前明明也約好不會攻打蘇聯……」
「對共產主義國家何必講求信義?」阿爾伯特滿臉理所當然,接著轉頭看向他,「吶,泰瑞爾,你怎麼看?」
「對我來說了解戰局是必要的,畢竟我們的計劃和戰爭息息相關;但推測和評論是不必要的,因為根本無濟於事。」泰瑞爾不以為然地澆了對方一盆冷水,「我們能掌握的就只有研究進度……不對,連這都無法掌握啊。」他嘲諷地說。
加入計劃後泰瑞爾才訝異地發現規模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小,和這個計劃的重要性完全不相符。扣除海森堡和他的十多名助手,大概只有四名科學家和他們的十幾個助手投入研究,整個計劃連同技術人員約莫只有百人上下。而哈恩博士雖然是核分裂的發現者,卻也不直接參與,只是協助研究相關的化學技術。
除此之外散落在各處的研究小組並沒有系統性的整合,雖不至於進行重複的研究,但連繫交流上的效率都要差上許多。總負責人海森堡對於行政事務興致缺缺,前陣子還將研究小組拋在萊比錫,一個人跑到柏林大學和威廉皇帝物理研究院就任了。政府方面的負責人,軍備部武器研究處處長舒曼博士,更要比海森堡來得意興闌珊,彷彿接下這個計劃只是想多領份經費,儘管那也少得可憐。
而雖然他們在萊比錫大學的研究小組已是規模最大、最有進展的團隊,實際上卻依然沒什麼成果。能抱怨的實在多到令泰瑞爾有幾分後悔當初莽撞地參與計劃,至少就目前的現況而言,留在佩內明德研究導彈時的成效要高得多。即使海森堡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在世界上依然取得領先的地位,但泰瑞爾連半點能相信他的根據也沒有。
「這也不是那麼好做的事啊,連鈾235的純化都很困難了……」里昂滿臉無奈說,阿爾伯特則不服氣反問:「那你說要了解戰局又是什麼意思,既然你不推測也不評論?」
「戰局的好壞會影響我們的計劃,就是這個意思。」泰瑞爾保持語調的溫和說道。真是走到哪裡蠢才都一堆。
「什麼意思?如果戰局差的話,軍方會撥更多經費和人力希望加快我們的研究進展嗎?」阿爾伯特繼續問道。
「不。」泰瑞爾說,啪地關掉了開始替希特勒歌功頌德的廣播,阿爾伯特紮嘴,又啪地打開了。
「如果時局太差,我們就會被放棄。」泰瑞爾用和廣播激昂的聲調相反的語氣說道,「因為這一時半刻做不好的。軍方肯定會覺得不如砸更多資源去研究導彈或戰車那一類的。」
「戰車就算了吧。」文森訕笑道,「希特勒的個人品味太差勁了。」
「喂,你們這些傢伙——」
年末他們在同一台廣播中聽見美國和同盟國結盟並向日本宣戰的新聞,而後希特勒也隨即向美國宣戰。隔沒多久他們的頂頭上司便換了人,不是海森堡,是舒曼,還是自願放棄的。他們就這樣莫名其妙從軍備部轉移到教育部之下,負責人為國家研究委員會物理部部長艾騷。艾騷在短短一個月內便搞砸了,這個位置便由慕尼黑大學研究小組的格拉赫博士接替。泰瑞爾從未參與過如此令人煩躁的研究,簡直就像被迫到處遷徙的難民。
海森堡和其他科學家偶爾會回萊比錫查看他們的研究狀況並進行討論,現在他正努力以算式填滿黑板,泰瑞爾蹙眉看著他的演算。
「……所以臨界質量是十三噸,我們至少需要十三噸鈾235才能夠維持鍊式反應。」
「十三噸?都還沒純化出來大戰就打完了!」阿爾伯特大驚失色,接著連忙補充:「當然,我的意思是說,用不著原子彈我們也會贏啦。」
海森堡點了點頭,「就目前現有的技術看來,要在戰爭期間製造出原子彈似乎是不可能的。」
泰瑞爾用眼角覷向文森,他一向是海森堡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泰瑞爾不相信他會沒看出這算法出了問題。但對方只是面無表情地坐著,一聲不吭。泰瑞爾忍不住開口:「博士,十三噸應該是上限而非下限。雖然中子在裂變的過程中會產生損耗,但根據1935年泰勒博士提出的理論,中子也可能再度被捕獲並形成重原子核,如此一來在其他中子撞擊下便又能產生新的中子。如果您將中子的吸收考慮進去重新計算,臨界質量一定會有所下降的,忽略中子吸收是把問題過度簡化了。」
「過度簡化?十三噸這數字太大了,就算考量中子的吸收,改變的也不過是零頭罷了。」
聞言泰瑞爾不禁脫口而出,「不,您根本不了解快中子反應——」
「我不了解?」海森堡尖銳地質問,「好極了,那哈恩總了解了吧?哈恩你瞧我這樣算哪裡有失誤了?」
「咦?看起來是沒有錯……」
泰瑞爾不敢置信地瞪視哈恩,這傢伙是研究化學研究到忘了自己發表的核分裂了嗎?
「還有什麼問題嗎,泰瑞爾?」
「我回去會再好好想想的,博士。」泰瑞爾不情願地回應,同時下定決心要自己重算一次再找海森堡理論。
由於在柏林大學執教以及必須向軍備部部長斯佩爾彙報研究進度,海森堡當天便又搭車返回柏林。夜裡一如往常地只剩他和文森還留在辦公室,泰瑞爾一面進行繁冗的計算,一面提出他耿耿於懷了一整天的問題。
「文森,你是真的沒發現,還是也認為中子吸收不會造成太大影響?」
文森笑了,泰瑞爾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
「真有意思。你真的想聽實話嗎?」
「那當然,不然我何必問你?」
「好吧,那麼都不是。」文森平靜地回答,「我覺得中子的吸收應該納入計算,我那時候也發現了。」
「那你為什麼不問海森堡博士?」泰瑞爾質問,同時感到有些憤怒,「如果你也支持我,說不定海森堡博士就會考慮重新計算了。」
「那又怎樣?現在我們連純化鈾235的技術都還不夠,知道臨界質量又能如何?」文森語調輕鬆地反問。
「雖然現在東線推進順利,但東西線得同時作戰,美國也加入了戰局,要是海森堡博士告訴他們原子彈不可能在作戰期間研發出來,希特勒甚至可能會要整個計劃停擺。但如果臨界質量沒那麼大,說不定是有機會在戰爭期間研發出來的。」泰瑞爾分析道,「就算現在知道臨界質量在研究上沒有任何實質幫助,但至少可已大致推估計劃在大戰期間完成的可能性,也可能影響上面的決策。」
「那,如果說這就是我要的呢?」文森反問,「我就是想讓整個計畫停擺。」
「什麼?」泰瑞爾錯愕地望向對方,「你瘋了嗎?」
「我腦袋清楚得很,你們才瘋了。你們真的希望希特勒有原子彈?」文森嘴角浮現嘲弄的笑容,「那就跟世界毀滅差不多。」
「我才不在乎原子彈在誰手上。」泰瑞爾揚起嘴角,「我只要它出現,我要製造它。」
文森盯著他,好一會兒才開口,「……我不予置評。我不能說我加入計劃就是為了拖垮原子彈的研發,其實就只是不想被徵召而已,但我還是不想看見德國研發出原子彈。我也沒有干擾計劃的進行,不過就是發現海森堡的錯誤沒有提醒罷了。要是計劃無法順利進行也是海森堡太無能,與我無關。臨界質量的問題早該計算了,他卻遲遲不認真計算,說是他不相信能純化鈾235。用不著我干擾,德國也做不出原子彈的。」
「撇得還真乾淨。」泰瑞爾聳肩,「怪不得計劃進行了快三年還沒什麼成果,負責人剛愎自用,助手不是無能就是獨善其身。」
「我是獨善其身沒錯啊,我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文森毫不在意地說,「我們這樣算是互相透露秘密嗎?」
「你可能是,我可不認為我是。」泰瑞爾笑道,「只要我去告密,蓋世太保隨時可能找上門來。」
「哦?你不是嗎?」文森笑著反問,輕輕吐出三個字,「相對論?」
泰瑞爾嘴角弧度擴大,「當然是正確的,就連宇宙也證明了它是正確的。」
他停頓了一會兒繼續開口:「但可別誤會了,這並不是代表我不覺得猶太人比較低等。或者該說,對我而言人種並沒有優劣之分,甚至去除生物學上的研究,區分人種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所有人類只分成兩種人:聰明人和笨蛋,就是這樣。猶太人沒有比較低等,但也沒有比較高等,但有腦袋的猶太人就是比較高等的。」
「這就足以讓你被蓋世太保抓走了。」文森涼涼地說,接著將桌上的文件整理整齊,揣進懷裡。
「所以你每晚留下來,進行的都只是你個人的研究?」
「對。我誠摯建議你也可以拋下計劃不管,我說過了,只要海森堡是負責人,成功的機會就不大。」文森走向門口,頭也不回地說著,泰瑞爾叫住了他。
「為什麼要告訴我?」
文森停下腳步,但依然沒有回頭,過了好半晌他才開口。
「……記得關燈。」
算出結果的當天他連假也來不及請,立刻奔至車站購買下一班通往柏林的車票,就擔心海森堡不知何時會將報告書上繳至軍備部。窗外陽光毒辣,燦金針芒太過扎眼,泰瑞爾索性閉上了眼。悶熱的車廂令泰瑞爾有幾分昏昏欲睡,但將要指正海森堡錯誤的興奮感還是壓過了睡意。
下車後他熟絡地前往柏林大學,柏林大學原本就是他的母校,他很快地便找到了海森堡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沒關,除了海森堡以外還有一位訪客,他非常熟悉的訪客。泰瑞爾在門外止住腳步,站著等待。
「就直接進來吧,」海森堡說,泰瑞爾應聲進入,海森堡繼續問道:「我記得你是勞厄的學生?」
「是的。」泰瑞爾點頭,轉頭看向他當年在這裡唸書時的指導老師。
「好久不見了,老師。」泰瑞爾笑了笑,「雖然您可能也不想見到我?」
「沒那回事。」勞厄回應,「雖然你一定不是在做什麼良善的研究……但我知道你不是為了納粹而做。」
「確實是如此沒錯。」泰瑞爾笑著回應,查覺一旁的海森堡蹙起眉。
「至少我覺得這樣要比那些效忠納粹的人好得多。」勞厄說道。
「多謝誇獎。」泰瑞爾微笑以對,勞厄則嘆了口氣,「我可不是那個意思。」
「我本來就不覺得這有什麼好不對的。與其讓德國被同盟軍打敗,再過一次戰敗後那種日子,還不如讓希特勒統領整個歐洲。」海森堡說道,「勞厄,你還有事要說嗎?不然我想和泰瑞爾單獨談談?」
勞厄點了點頭,離開辦公室時還替他們關了門。過了好一會兒海森堡才開口:「我今早去開會了,希特勒說由於戰事告急,無法在六週內見效的計劃全部得停止。」
「……這太荒謬了。」泰瑞爾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說道,「六週?六週能做出什麼?這實在是太短視近利、太愚蠢了!我就不相信導彈計劃也做得出來,他們也有停止導彈計劃嗎?有嗎?」
「沒有,但那是因為導彈計劃已經有了成效。」海森堡不悅地說,像是不滿泰瑞爾將原子彈這種高難度的計劃和導彈相比,「我還是說服他將撥給我們的預算保留下來,研究也可以繼續,只是比起製造原子彈,他們更希望我們製造生產能源的原子爐。當然如果我們想繼續做也是可以,但要是短期內拿不出成果我就不知道往後會如何了。」
「生產能源的原子爐,」泰瑞爾諷刺地說,「他們還想不想打贏戰爭?」
「泰瑞爾。」海森堡以充滿警告意味的口吻說道,接著又若無其事地問:「所以你特地來這裡找我有什麼事嗎?」
「沒有,沒有。」泰瑞爾露出譏刺的笑容,「只是突然想回家,順道過來看看罷了。」
海森堡狐疑地看著他,最後只是說了:「既然如此,回家探訪一下就回萊比錫吧,我就不另外連絡其他人了。」
泰瑞爾掛著笑容告退,踏出辦公室後茫然失措地在走道上漫步著。頭一次,他發現自己竟然如此了解柏林大學、如此熟悉柏林的街道,以至於他竟然一個回神便發現自己身在火車站的大廳,像是完全沒動用到半分意識。他買了張開往萊比錫的車票,上了車,雙眼無神地凝視著窗外的景色。火車抵達下一站時,窗框中嘎然而止的畫面才讓他再度回神,他想不起方才一路上有看見些什麼,只能記下他現在乾瞪著的小站月台。一個剛上車的乘客坐到了他右邊的位子,泰瑞爾連頭也沒回。
踏出萊比錫車站後,他取出那疊花了幾晚心力計算並反覆驗證的紙張,連同車票點火燒成灰燼。灰黑色塵埃與少許未被燒盡的白色紙片在近乎無風的燥熱夏季貼著地面滑行,不一會兒便病懨懨地躺臥在地。金橘色夕陽在天際的一端閃耀著,頂頭沒有彩霞,而是一片憂鬱的深藍。
泰瑞爾轉身往萊比錫大學走去,另一端的天空早已跨入黑夜,石子路染上後方滲入的暗沉金黃,泰瑞爾背著光、踩著自己的影子前進。
04. 1942年7月
L-4反應爐,他們在萊比錫搭建的模型。當然就整個計劃而言並非第一次,但卻是泰瑞爾第一個協助製造的反應爐。儘管規模小得不足以產生臨界反應,作為一個模型倒也足夠了。以他們現在擁有的技術而言,製作更大的反應爐也只是浪費資源。
計劃被納粹打入冷宮的那天,重返實驗室接觸這個反應爐像是再度為他打亮一線希望。是的,他的孩子怎麼可能不行呢?希特勒他們根本連物理也不懂,又憑什麼由他們決定自己孩子的命運?泰瑞爾有自信,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們能做到什麼程度,就算計劃不受到重視,他們也應該繼續下去。海森堡無能也無所謂,只要有持續幫他們爭取經費的能力就好,只要計劃得以延續下去就好,其他都不要緊。
「泰瑞爾,你為什麼老是叫L-4『我的孩子』啊?」阿爾伯特一邊拖拖拉拉地整理記錄本,一邊問道。
「嗯?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就像軍人對待下屬一樣吧,」泰瑞爾不知為何自己會用了這樣的比喻,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只是功能性上的罷了,加把勁啊我的孩子,大概是那種意思。」
「喔,這樣啊。想說泰瑞爾平常又不太開玩笑,也不是很輕浮的人,這樣親暱地稱呼機械好像不太符合你的形象啊。」阿爾伯特半開玩笑地說道,「不過——」
阿爾伯特話還沒說話,一陣劇烈的爆炸聲便猛然響起,他們兩人面面相覷地對望一眼,接著泰瑞爾便奔出辦公室,阿爾伯特在他身後追上。
「等等,如果是L-4的話很危險啊——」
「有什麼好危險的?」泰瑞爾譏笑道,「我們連鈾235的純度都不高,臨界反應的邊也碰不著,充其量也不過就炸死幾個人而已,沒什麼輻射問題的。」
「泰瑞爾?」阿爾伯特滿臉驚嚇,像是不敢相信這番話會出自他的口中,泰瑞爾才查覺自己一時激動而失言了。
「說說笑罷了,瞧你那個樣子。」他以輕鬆的口吻說道,走廊的另一端幾個同事灰頭土臉地朝他們跑來。
「別再過去了!L-4爆炸了!」
「好端端地怎麼會突然爆炸?」泰瑞爾質問,「你們做了什麼?」
「不知道。我們在水裡加上鈾粉,它就——」
「文森呢?」還沒等對方說完,泰瑞爾又忍不住問道,「他該不會被炸死了吧?」
「沒有、沒有,他去找人來幫忙了……」
泰瑞爾隨即掉過頭去尋找文森,找到對方時他人在通訊室,似乎正要連絡海森堡。
文森看見他時挑了挑眉,開口:「怎麼?該不會是要來質問我怎麼炸了你的孩子?」
「如果是的話呢?」泰瑞爾笑著反問。
「那我會說大不了再建一個就好,沒什麼。」
「炸了我的孩子還說沒什麼啊?」泰瑞爾笑得燦爛,「不過我不是來找你算帳的,我想和你討論它是怎麼爆炸的。」
「真意外。」文森不解地看向他,「我可不是開玩笑,我真的以為你會揪著我的衣領問我幹了什麼。」
「我何必呢?」
「我以為你在L-4投入的心力和情感比我們任何人都多。」文森直率地說,「不是嗎?」
「你在說笑嗎?」泰瑞爾笑出聲來,「它只是一架機械!我投入的心力或許是比你們多,情感?怎麼可能。就像你說的,大不了再建一個就好。」
文森蹙起眉,而後聳了聳肩,語調帶了幾分不贊同,「泰瑞爾,你還真是個絕對唯物論者,但世界不是由理論構成的。」
「怎麼不是?」泰瑞爾低笑,「所有事情都可以用理論解釋,文森。」
文森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指指電話,泰瑞爾說聲他會回辦公室等他,也許這次爆炸能有什麼意外的新發現,便離開了通訊室。
海森堡下令要他們拆除反應爐完好的部分,運往柏林,而原本跟著L-4留在萊比錫的他們自然也沒有待下來的理由了。他們隨著那批材料前往柏林,在威廉皇帝研究院繼續進行研究。母親對於他調回柏林感到喜悅,儘管他依然不常回家。他們在柏林郊區達勒姆的威廉皇帝生物研究院建造了兩個模型,B-5和B-6,規模都要比L-4還大。
在柏林的辦公室裡,他們依然經常一起圍著收音機聽廣播。戰況越來越不樂觀,儘管東線已經成功進佔史達林格勒,但蘇聯嚴寒的氣候和難纏的巷戰讓德軍遭受大幅損失。一九四三年一月三十日,希特勒掌權十周年的紀念日上,他們的元首心懷不軌地將遠在史達林格勒的包路斯將軍升為元帥,期望他會因此為了德國光榮戰死;同年二月包路斯元帥向蘇聯投降,成為史上第一個被俘的德國元帥,名留青史。
「行了,別聽廣播了。」過去最愛聽廣播的阿爾伯特現在有時會這麼說,「我們來聽華格納的音樂。」
「不要,華格納的音樂讓我頭痛。」厭惡納粹的文森會這麼回答,然後辦公室裡就會一首華格納、一首莫札特交替著播放,以一種極其詼諧的方式每隔幾分鐘便提醒泰瑞爾時間的流逝。
在柏林戈托夫獨立研究的迪布納改採鈾立方體進行實驗,得到了高達0.36的k係數,儘管距離臨界狀態依然有一段距離,但比他們過去任何一次成果都要高得多;第二次的試驗中k係數甚至高達1.1,但因為反應爐規模太小,依然沒有到達臨界狀態,一旦他們建造更大規模的反應爐,便有可能成功啟動鏈式反應。海森堡極不情願地承認鈾塊或許是更好的選擇,但實際上卻依然繼續使用鈾板打造的B-5和B-6進行實驗。
沒多久後他們位於挪威的重水工廠遭到同盟軍轟炸,原本就短缺的重水來源更為匱乏,北非的戰役也打得如火如荼。一次他難得返家時,向來冷冷清清的家中卻多了位客人,一身德國軍裝,口裡操著制式化的台詞。聽完他說的話後母親當場便暈了過去,醒來後沒完沒了地哭鬧;父親也不再和她吵了,一個人關在房裡足不出戶。
雖然泰瑞爾不認為自己有那個義務和責任,還是輕輕抱住了她——只是為了讓她閉嘴,別干擾他的思考,而他確實也如願以償。母親沉默地被他攬在懷裡,雙瞳黯淡有如娃娃的塑膠黑眼珠。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開口。
泰瑞爾?我在。不要做研究了好嗎?回家裡住。不行,如果研究成功的話,戰爭就能提早結束,這種事就不會再發生了。那是別人家的事,我只要你在就好,只要你陪著我們就好,其他都不要緊。
不行。
那泰瑞爾,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好嗎?
那當然。
只要你活著就好,她說,只要你活著就好。
雖然這麼說著,後來母親卻自己先被敵軍的轟炸機炸死了,死的時候人躺在街上沒在防空洞。當時留在防空洞中的其他人告訴他,由於母親沒看見他,便很焦急地跑上街去了。泰瑞爾強作悲傷地接受眾人的安慰,心底卻覺得莫名其妙,因為那個時間他在達勒姆啊。
七月開始東線戰場接連失利,蘇聯紅軍漸漸將戰線推往德國;九月同盟軍入侵義大利本土,墨索里尼開始逃亡;十月負責生產鈾立方體的工廠被同盟軍炸毀,迪布納的研究被迫暫停;十一月他們決定放棄被炸得七零八落的重水工廠,將設備運返柏林,途中遭到同盟軍襲擊,唯一的重水來源完全斷絕;同年威廉皇帝研究院也因柏林被頻繁轟炸而遷往黑辛根,但他們卻依然在柏林留了下來。
「該死的戰爭打成這樣,要是我們輸了,全世界就會指責我們是幫希特勒做原子彈的人,把我們送上絞架。」阿爾伯特滿臉陰鬱地說,「那些軍人就不能爭氣一點嗎?」
「他們才在期待我們這些飯桶爭氣一點,發明神奇炸彈一顆把倫敦夷為平地,一顆送去紐約。」文森嘲弄地回應,泰瑞爾則冷靜地補充,「還有一顆要丟莫斯科。」
「說不定活不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先在柏林被炸死了。」里昂更悲觀地說。
「往好方面想,剛剛B-6的k值不是達到2.06了嗎?」泰瑞爾愉快地說,「雖然如果進展能更快一些就好了,不過至少比計劃初期總在原地踏步來得好。」
「2.06又如何,我們現在還是做不出原子彈。」阿爾伯特嘆了口氣,整個人沒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至少還要兩三年吧?戰爭等得到那個時候嗎?」
「就算等得到,不覺得美國早就一顆原子彈把柏林化為灰燼了嗎?」
「那也不算等得到,發生那種事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了。」
正當他們還漫無目的地閒聊著,實驗室的門卻猛然被踹開,負責人格拉赫身著軍裝站在他們眼前,眾人滿臉錯愕地望著他掏出一把手槍揮舞著,對他們大吼大叫。
「把反應爐拆除!現在就把反應爐拆除,通通給我到黑辛根去!」
「海森堡博士怎麼說?」泰瑞爾問,格拉赫瞪大雙眼,「我才是最高的負責人!你們瘋了嗎?k值來到了2.06,要是你們之後實驗做到一半實驗室就被炸了,柏林會怎麼樣!」
「我們都已經蓋了最大的B-7——」
「就拆掉再重蓋就好了。」格拉赫不耐煩地說,「不然我就現在斃了你們,我自己來拆。」
「黑辛根。」里昂滿臉哀怨,「那邊有什麼實驗室能給我們研發反應爐?」
當然沒有。
他們在一個叫海格爾勞赫的小村莊找到了一個旅店主人用來儲酒的山洞,格拉赫一聲令下酒窖就成了實驗室。他們將酒窖的酒通通搬出來,工人們便進入開始擴大山洞、挖掘水池,安裝各種設備,其他人則你一杯、我一杯喝個不停。
「當初真該要父親移民。」泰瑞爾口齒不清地說,「希特勒那個大夢想家哪能做出什麼東西,猶太人死光最好,戰車越大越好,原子彈六週做不出就別做了——羅斯福有這麼低能嗎?」
「泰瑞爾,你醉了。」文森平靜地說。
「我才沒有。」泰瑞爾嘟噥著。
「那你說說你是哪國人?」平常會對這些言論感到氣憤的阿爾伯特,現下看著泰瑞爾難得失態的樣子也不禁咯咯笑了起來,泰瑞爾瞇起眼睛。
「什麼哪國人——」他舉起酒瓶,湊近嘴邊又灌了一口,「這個世界沒有國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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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瑞爾中心】Meine Kinder (3)
萊比錫的夏天要比佩內明德熱上許多,但設備卻也好上不少。同事不知從哪裡搬來了一台電扇,按下開關後金屬扇葉吱吱嘎嘎地在房內攪起一道渦流。泰瑞爾和同事們聚在辦公室裡,聽廣播。
「怎麼突然地就入侵蘇聯啦?」里昂錯愕地問,文森則冷靜地回答。
「西邊都侵略得差不多了,再來選擇往東也是很合理的。」
「天啊,那要是像上次大戰那樣被兩邊包夾怎麼辦……」
「不可能的啦,看我們不是一路來都勢如破竹嗎?區區一個落後的蘇聯……」阿爾伯特洋洋得意地說,活像上場打戰的人是他似的。
「但之前明明也約好不會攻打蘇聯……」
「對共產主義國家何必講求信義?」阿爾伯特滿臉理所當然,接著轉頭看向他,「吶,泰瑞爾,你怎麼看?」
「對我來說了解戰局是必要的,畢竟我們的計劃和戰爭息息相關;但推測和評論是不必要的,因為根本無濟於事。」泰瑞爾不以為然地澆了對方一盆冷水,「我們能掌握的就只有研究進度……不對,連這都無法掌握啊。」他嘲諷地說。
加入計劃後泰瑞爾才訝異地發現規模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小,和這個計劃的重要性完全不相符。扣除海森堡和他的十多名助手,大概只有四名科學家和他們的十幾個助手投入研究,整個計劃連同技術人員約莫只有百人上下。而哈恩博士雖然是核分裂的發現者,卻也不直接參與,只是協助研究相關的化學技術。
除此之外散落在各處的研究小組並沒有系統性的整合,雖不至於進行重複的研究,但連繫交流上的效率都要差上許多。總負責人海森堡對於行政事務興致缺缺,前陣子還將研究小組拋在萊比錫,一個人跑到柏林大學和威廉皇帝物理研究院就任了。政府方面的負責人,軍備部武器研究處處長舒曼博士,更要比海森堡來得意興闌珊,彷彿接下這個計劃只是想多領份經費,儘管那也少得可憐。
而雖然他們在萊比錫大學的研究小組已是規模最大、最有進展的團隊,實際上卻依然沒什麼成果。能抱怨的實在多到令泰瑞爾有幾分後悔當初莽撞地參與計劃,至少就目前的現況而言,留在佩內明德研究導彈時的成效要高得多。即使海森堡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在世界上依然取得領先的地位,但泰瑞爾連半點能相信他的根據也沒有。
「這也不是那麼好做的事啊,連鈾235的純化都很困難了……」里昂滿臉無奈說,阿爾伯特則不服氣反問:「那你說要了解戰局又是什麼意思,既然你不推測也不評論?」
「戰局的好壞會影響我們的計劃,就是這個意思。」泰瑞爾保持語調的溫和說道。真是走到哪裡蠢才都一堆。
「什麼意思?如果戰局差的話,軍方會撥更多經費和人力希望加快我們的研究進展嗎?」阿爾伯特繼續問道。
「不。」泰瑞爾說,啪地關掉了開始替希特勒歌功頌德的廣播,阿爾伯特紮嘴,又啪地打開了。
「如果時局太差,我們就會被放棄。」泰瑞爾用和廣播激昂的聲調相反的語氣說道,「因為這一時半刻做不好的。軍方肯定會覺得不如砸更多資源去研究導彈或戰車那一類的。」
「戰車就算了吧。」文森訕笑道,「希特勒的個人品味太差勁了。」
「喂,你們這些傢伙——」
年末他們在同一台廣播中聽見美國和同盟國結盟並向日本宣戰的新聞,而後希特勒也隨即向美國宣戰。隔沒多久他們的頂頭上司便換了人,不是海森堡,是舒曼,還是自願放棄的。他們就這樣莫名其妙從軍備部轉移到教育部之下,負責人為國家研究委員會物理部部長艾騷。艾騷在短短一個月內便搞砸了,這個位置便由慕尼黑大學研究小組的格拉赫博士接替。泰瑞爾從未參與過如此令人煩躁的研究,簡直就像被迫到處遷徙的難民。
海森堡和其他科學家偶爾會回萊比錫查看他們的研究狀況並進行討論,現在他正努力以算式填滿黑板,泰瑞爾蹙眉看著他的演算。
「……所以臨界質量是十三噸,我們至少需要十三噸鈾235才能夠維持鍊式反應。」
「十三噸?都還沒純化出來大戰就打完了!」阿爾伯特大驚失色,接著連忙補充:「當然,我的意思是說,用不著原子彈我們也會贏啦。」
海森堡點了點頭,「就目前現有的技術看來,要在戰爭期間製造出原子彈似乎是不可能的。」
泰瑞爾用眼角覷向文森,他一向是海森堡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泰瑞爾不相信他會沒看出這算法出了問題。但對方只是面無表情地坐著,一聲不吭。泰瑞爾忍不住開口:「博士,十三噸應該是上限而非下限。雖然中子在裂變的過程中會產生損耗,但根據1935年泰勒博士提出的理論,中子也可能再度被捕獲並形成重原子核,如此一來在其他中子撞擊下便又能產生新的中子。如果您將中子的吸收考慮進去重新計算,臨界質量一定會有所下降的,忽略中子吸收是把問題過度簡化了。」
「過度簡化?十三噸這數字太大了,就算考量中子的吸收,改變的也不過是零頭罷了。」
聞言泰瑞爾不禁脫口而出,「不,您根本不了解快中子反應——」
「我不了解?」海森堡尖銳地質問,「好極了,那哈恩總了解了吧?哈恩你瞧我這樣算哪裡有失誤了?」
「咦?看起來是沒有錯……」
泰瑞爾不敢置信地瞪視哈恩,這傢伙是研究化學研究到忘了自己發表的核分裂了嗎?
「還有什麼問題嗎,泰瑞爾?」
「我回去會再好好想想的,博士。」泰瑞爾不情願地回應,同時下定決心要自己重算一次再找海森堡理論。
由於在柏林大學執教以及必須向軍備部部長斯佩爾彙報研究進度,海森堡當天便又搭車返回柏林。夜裡一如往常地只剩他和文森還留在辦公室,泰瑞爾一面進行繁冗的計算,一面提出他耿耿於懷了一整天的問題。
「文森,你是真的沒發現,還是也認為中子吸收不會造成太大影響?」
文森笑了,泰瑞爾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
「真有意思。你真的想聽實話嗎?」
「那當然,不然我何必問你?」
「好吧,那麼都不是。」文森平靜地回答,「我覺得中子的吸收應該納入計算,我那時候也發現了。」
「那你為什麼不問海森堡博士?」泰瑞爾質問,同時感到有些憤怒,「如果你也支持我,說不定海森堡博士就會考慮重新計算了。」
「那又怎樣?現在我們連純化鈾235的技術都還不夠,知道臨界質量又能如何?」文森語調輕鬆地反問。
「雖然現在東線推進順利,但東西線得同時作戰,美國也加入了戰局,要是海森堡博士告訴他們原子彈不可能在作戰期間研發出來,希特勒甚至可能會要整個計劃停擺。但如果臨界質量沒那麼大,說不定是有機會在戰爭期間研發出來的。」泰瑞爾分析道,「就算現在知道臨界質量在研究上沒有任何實質幫助,但至少可已大致推估計劃在大戰期間完成的可能性,也可能影響上面的決策。」
「那,如果說這就是我要的呢?」文森反問,「我就是想讓整個計畫停擺。」
「什麼?」泰瑞爾錯愕地望向對方,「你瘋了嗎?」
「我腦袋清楚得很,你們才瘋了。你們真的希望希特勒有原子彈?」文森嘴角浮現嘲弄的笑容,「那就跟世界毀滅差不多。」
「我才不在乎原子彈在誰手上。」泰瑞爾揚起嘴角,「我只要它出現,我要製造它。」
文森盯著他,好一會兒才開口,「……我不予置評。我不能說我加入計劃就是為了拖垮原子彈的研發,其實就只是不想被徵召而已,但我還是不想看見德國研發出原子彈。我也沒有干擾計劃的進行,不過就是發現海森堡的錯誤沒有提醒罷了。要是計劃無法順利進行也是海森堡太無能,與我無關。臨界質量的問題早該計算了,他卻遲遲不認真計算,說是他不相信能純化鈾235。用不著我干擾,德國也做不出原子彈的。」
「撇得還真乾淨。」泰瑞爾聳肩,「怪不得計劃進行了快三年還沒什麼成果,負責人剛愎自用,助手不是無能就是獨善其身。」
「我是獨善其身沒錯啊,我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文森毫不在意地說,「我們這樣算是互相透露秘密嗎?」
「你可能是,我可不認為我是。」泰瑞爾笑道,「只要我去告密,蓋世太保隨時可能找上門來。」
「哦?你不是嗎?」文森笑著反問,輕輕吐出三個字,「相對論?」
泰瑞爾嘴角弧度擴大,「當然是正確的,就連宇宙也證明了它是正確的。」
他停頓了一會兒繼續開口:「但可別誤會了,這並不是代表我不覺得猶太人比較低等。或者該說,對我而言人種並沒有優劣之分,甚至去除生物學上的研究,區分人種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所有人類只分成兩種人:聰明人和笨蛋,就是這樣。猶太人沒有比較低等,但也沒有比較高等,但有腦袋的猶太人就是比較高等的。」
「這就足以讓你被蓋世太保抓走了。」文森涼涼地說,接著將桌上的文件整理整齊,揣進懷裡。
「所以你每晚留下來,進行的都只是你個人的研究?」
「對。我誠摯建議你也可以拋下計劃不管,我說過了,只要海森堡是負責人,成功的機會就不大。」文森走向門口,頭也不回地說著,泰瑞爾叫住了他。
「為什麼要告訴我?」
文森停下腳步,但依然沒有回頭,過了好半晌他才開口。
「……記得關燈。」
算出結果的當天他連假也來不及請,立刻奔至車站購買下一班通往柏林的車票,就擔心海森堡不知何時會將報告書上繳至軍備部。窗外陽光毒辣,燦金針芒太過扎眼,泰瑞爾索性閉上了眼。悶熱的車廂令泰瑞爾有幾分昏昏欲睡,但將要指正海森堡錯誤的興奮感還是壓過了睡意。
下車後他熟絡地前往柏林大學,柏林大學原本就是他的母校,他很快地便找到了海森堡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沒關,除了海森堡以外還有一位訪客,他非常熟悉的訪客。泰瑞爾在門外止住腳步,站著等待。
「就直接進來吧,」海森堡說,泰瑞爾應聲進入,海森堡繼續問道:「我記得你是勞厄的學生?」
「是的。」泰瑞爾點頭,轉頭看向他當年在這裡唸書時的指導老師。
「好久不見了,老師。」泰瑞爾笑了笑,「雖然您可能也不想見到我?」
「沒那回事。」勞厄回應,「雖然你一定不是在做什麼良善的研究……但我知道你不是為了納粹而做。」
「確實是如此沒錯。」泰瑞爾笑著回應,查覺一旁的海森堡蹙起眉。
「至少我覺得這樣要比那些效忠納粹的人好得多。」勞厄說道。
「多謝誇獎。」泰瑞爾微笑以對,勞厄則嘆了口氣,「我可不是那個意思。」
「我本來就不覺得這有什麼好不對的。與其讓德國被同盟軍打敗,再過一次戰敗後那種日子,還不如讓希特勒統領整個歐洲。」海森堡說道,「勞厄,你還有事要說嗎?不然我想和泰瑞爾單獨談談?」
勞厄點了點頭,離開辦公室時還替他們關了門。過了好一會兒海森堡才開口:「我今早去開會了,希特勒說由於戰事告急,無法在六週內見效的計劃全部得停止。」
「……這太荒謬了。」泰瑞爾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說道,「六週?六週能做出什麼?這實在是太短視近利、太愚蠢了!我就不相信導彈計劃也做得出來,他們也有停止導彈計劃嗎?有嗎?」
「沒有,但那是因為導彈計劃已經有了成效。」海森堡不悅地說,像是不滿泰瑞爾將原子彈這種高難度的計劃和導彈相比,「我還是說服他將撥給我們的預算保留下來,研究也可以繼續,只是比起製造原子彈,他們更希望我們製造生產能源的原子爐。當然如果我們想繼續做也是可以,但要是短期內拿不出成果我就不知道往後會如何了。」
「生產能源的原子爐,」泰瑞爾諷刺地說,「他們還想不想打贏戰爭?」
「泰瑞爾。」海森堡以充滿警告意味的口吻說道,接著又若無其事地問:「所以你特地來這裡找我有什麼事嗎?」
「沒有,沒有。」泰瑞爾露出譏刺的笑容,「只是突然想回家,順道過來看看罷了。」
海森堡狐疑地看著他,最後只是說了:「既然如此,回家探訪一下就回萊比錫吧,我就不另外連絡其他人了。」
泰瑞爾掛著笑容告退,踏出辦公室後茫然失措地在走道上漫步著。頭一次,他發現自己竟然如此了解柏林大學、如此熟悉柏林的街道,以至於他竟然一個回神便發現自己身在火車站的大廳,像是完全沒動用到半分意識。他買了張開往萊比錫的車票,上了車,雙眼無神地凝視著窗外的景色。火車抵達下一站時,窗框中嘎然而止的畫面才讓他再度回神,他想不起方才一路上有看見些什麼,只能記下他現在乾瞪著的小站月台。一個剛上車的乘客坐到了他右邊的位子,泰瑞爾連頭也沒回。
踏出萊比錫車站後,他取出那疊花了幾晚心力計算並反覆驗證的紙張,連同車票點火燒成灰燼。灰黑色塵埃與少許未被燒盡的白色紙片在近乎無風的燥熱夏季貼著地面滑行,不一會兒便病懨懨地躺臥在地。金橘色夕陽在天際的一端閃耀著,頂頭沒有彩霞,而是一片憂鬱的深藍。
泰瑞爾轉身往萊比錫大學走去,另一端的天空早已跨入黑夜,石子路染上後方滲入的暗沉金黃,泰瑞爾背著光、踩著自己的影子前進。
04. 1942年7月
L-4反應爐,他們在萊比錫搭建的模型。當然就整個計劃而言並非第一次,但卻是泰瑞爾第一個協助製造的反應爐。儘管規模小得不足以產生臨界反應,作為一個模型倒也足夠了。以他們現在擁有的技術而言,製作更大的反應爐也只是浪費資源。
計劃被納粹打入冷宮的那天,重返實驗室接觸這個反應爐像是再度為他打亮一線希望。是的,他的孩子怎麼可能不行呢?希特勒他們根本連物理也不懂,又憑什麼由他們決定自己孩子的命運?泰瑞爾有自信,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們能做到什麼程度,就算計劃不受到重視,他們也應該繼續下去。海森堡無能也無所謂,只要有持續幫他們爭取經費的能力就好,只要計劃得以延續下去就好,其他都不要緊。
「泰瑞爾,你為什麼老是叫L-4『我的孩子』啊?」阿爾伯特一邊拖拖拉拉地整理記錄本,一邊問道。
「嗯?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就像軍人對待下屬一樣吧,」泰瑞爾不知為何自己會用了這樣的比喻,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只是功能性上的罷了,加把勁啊我的孩子,大概是那種意思。」
「喔,這樣啊。想說泰瑞爾平常又不太開玩笑,也不是很輕浮的人,這樣親暱地稱呼機械好像不太符合你的形象啊。」阿爾伯特半開玩笑地說道,「不過——」
阿爾伯特話還沒說話,一陣劇烈的爆炸聲便猛然響起,他們兩人面面相覷地對望一眼,接著泰瑞爾便奔出辦公室,阿爾伯特在他身後追上。
「等等,如果是L-4的話很危險啊——」
「有什麼好危險的?」泰瑞爾譏笑道,「我們連鈾235的純度都不高,臨界反應的邊也碰不著,充其量也不過就炸死幾個人而已,沒什麼輻射問題的。」
「泰瑞爾?」阿爾伯特滿臉驚嚇,像是不敢相信這番話會出自他的口中,泰瑞爾才查覺自己一時激動而失言了。
「說說笑罷了,瞧你那個樣子。」他以輕鬆的口吻說道,走廊的另一端幾個同事灰頭土臉地朝他們跑來。
「別再過去了!L-4爆炸了!」
「好端端地怎麼會突然爆炸?」泰瑞爾質問,「你們做了什麼?」
「不知道。我們在水裡加上鈾粉,它就——」
「文森呢?」還沒等對方說完,泰瑞爾又忍不住問道,「他該不會被炸死了吧?」
「沒有、沒有,他去找人來幫忙了……」
泰瑞爾隨即掉過頭去尋找文森,找到對方時他人在通訊室,似乎正要連絡海森堡。
文森看見他時挑了挑眉,開口:「怎麼?該不會是要來質問我怎麼炸了你的孩子?」
「如果是的話呢?」泰瑞爾笑著反問。
「那我會說大不了再建一個就好,沒什麼。」
「炸了我的孩子還說沒什麼啊?」泰瑞爾笑得燦爛,「不過我不是來找你算帳的,我想和你討論它是怎麼爆炸的。」
「真意外。」文森不解地看向他,「我可不是開玩笑,我真的以為你會揪著我的衣領問我幹了什麼。」
「我何必呢?」
「我以為你在L-4投入的心力和情感比我們任何人都多。」文森直率地說,「不是嗎?」
「你在說笑嗎?」泰瑞爾笑出聲來,「它只是一架機械!我投入的心力或許是比你們多,情感?怎麼可能。就像你說的,大不了再建一個就好。」
文森蹙起眉,而後聳了聳肩,語調帶了幾分不贊同,「泰瑞爾,你還真是個絕對唯物論者,但世界不是由理論構成的。」
「怎麼不是?」泰瑞爾低笑,「所有事情都可以用理論解釋,文森。」
文森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指指電話,泰瑞爾說聲他會回辦公室等他,也許這次爆炸能有什麼意外的新發現,便離開了通訊室。
海森堡下令要他們拆除反應爐完好的部分,運往柏林,而原本跟著L-4留在萊比錫的他們自然也沒有待下來的理由了。他們隨著那批材料前往柏林,在威廉皇帝研究院繼續進行研究。母親對於他調回柏林感到喜悅,儘管他依然不常回家。他們在柏林郊區達勒姆的威廉皇帝生物研究院建造了兩個模型,B-5和B-6,規模都要比L-4還大。
在柏林的辦公室裡,他們依然經常一起圍著收音機聽廣播。戰況越來越不樂觀,儘管東線已經成功進佔史達林格勒,但蘇聯嚴寒的氣候和難纏的巷戰讓德軍遭受大幅損失。一九四三年一月三十日,希特勒掌權十周年的紀念日上,他們的元首心懷不軌地將遠在史達林格勒的包路斯將軍升為元帥,期望他會因此為了德國光榮戰死;同年二月包路斯元帥向蘇聯投降,成為史上第一個被俘的德國元帥,名留青史。
「行了,別聽廣播了。」過去最愛聽廣播的阿爾伯特現在有時會這麼說,「我們來聽華格納的音樂。」
「不要,華格納的音樂讓我頭痛。」厭惡納粹的文森會這麼回答,然後辦公室裡就會一首華格納、一首莫札特交替著播放,以一種極其詼諧的方式每隔幾分鐘便提醒泰瑞爾時間的流逝。
在柏林戈托夫獨立研究的迪布納改採鈾立方體進行實驗,得到了高達0.36的k係數,儘管距離臨界狀態依然有一段距離,但比他們過去任何一次成果都要高得多;第二次的試驗中k係數甚至高達1.1,但因為反應爐規模太小,依然沒有到達臨界狀態,一旦他們建造更大規模的反應爐,便有可能成功啟動鏈式反應。海森堡極不情願地承認鈾塊或許是更好的選擇,但實際上卻依然繼續使用鈾板打造的B-5和B-6進行實驗。
沒多久後他們位於挪威的重水工廠遭到同盟軍轟炸,原本就短缺的重水來源更為匱乏,北非的戰役也打得如火如荼。一次他難得返家時,向來冷冷清清的家中卻多了位客人,一身德國軍裝,口裡操著制式化的台詞。聽完他說的話後母親當場便暈了過去,醒來後沒完沒了地哭鬧;父親也不再和她吵了,一個人關在房裡足不出戶。
雖然泰瑞爾不認為自己有那個義務和責任,還是輕輕抱住了她——只是為了讓她閉嘴,別干擾他的思考,而他確實也如願以償。母親沉默地被他攬在懷裡,雙瞳黯淡有如娃娃的塑膠黑眼珠。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開口。
泰瑞爾?我在。不要做研究了好嗎?回家裡住。不行,如果研究成功的話,戰爭就能提早結束,這種事就不會再發生了。那是別人家的事,我只要你在就好,只要你陪著我們就好,其他都不要緊。
不行。
那泰瑞爾,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好嗎?
那當然。
只要你活著就好,她說,只要你活著就好。
雖然這麼說著,後來母親卻自己先被敵軍的轟炸機炸死了,死的時候人躺在街上沒在防空洞。當時留在防空洞中的其他人告訴他,由於母親沒看見他,便很焦急地跑上街去了。泰瑞爾強作悲傷地接受眾人的安慰,心底卻覺得莫名其妙,因為那個時間他在達勒姆啊。
七月開始東線戰場接連失利,蘇聯紅軍漸漸將戰線推往德國;九月同盟軍入侵義大利本土,墨索里尼開始逃亡;十月負責生產鈾立方體的工廠被同盟軍炸毀,迪布納的研究被迫暫停;十一月他們決定放棄被炸得七零八落的重水工廠,將設備運返柏林,途中遭到同盟軍襲擊,唯一的重水來源完全斷絕;同年威廉皇帝研究院也因柏林被頻繁轟炸而遷往黑辛根,但他們卻依然在柏林留了下來。
「該死的戰爭打成這樣,要是我們輸了,全世界就會指責我們是幫希特勒做原子彈的人,把我們送上絞架。」阿爾伯特滿臉陰鬱地說,「那些軍人就不能爭氣一點嗎?」
「他們才在期待我們這些飯桶爭氣一點,發明神奇炸彈一顆把倫敦夷為平地,一顆送去紐約。」文森嘲弄地回應,泰瑞爾則冷靜地補充,「還有一顆要丟莫斯科。」
「說不定活不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先在柏林被炸死了。」里昂更悲觀地說。
「往好方面想,剛剛B-6的k值不是達到2.06了嗎?」泰瑞爾愉快地說,「雖然如果進展能更快一些就好了,不過至少比計劃初期總在原地踏步來得好。」
「2.06又如何,我們現在還是做不出原子彈。」阿爾伯特嘆了口氣,整個人沒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至少還要兩三年吧?戰爭等得到那個時候嗎?」
「就算等得到,不覺得美國早就一顆原子彈把柏林化為灰燼了嗎?」
「那也不算等得到,發生那種事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了。」
正當他們還漫無目的地閒聊著,實驗室的門卻猛然被踹開,負責人格拉赫身著軍裝站在他們眼前,眾人滿臉錯愕地望著他掏出一把手槍揮舞著,對他們大吼大叫。
「把反應爐拆除!現在就把反應爐拆除,通通給我到黑辛根去!」
「海森堡博士怎麼說?」泰瑞爾問,格拉赫瞪大雙眼,「我才是最高的負責人!你們瘋了嗎?k值來到了2.06,要是你們之後實驗做到一半實驗室就被炸了,柏林會怎麼樣!」
「我們都已經蓋了最大的B-7——」
「就拆掉再重蓋就好了。」格拉赫不耐煩地說,「不然我就現在斃了你們,我自己來拆。」
「黑辛根。」里昂滿臉哀怨,「那邊有什麼實驗室能給我們研發反應爐?」
當然沒有。
他們在一個叫海格爾勞赫的小村莊找到了一個旅店主人用來儲酒的山洞,格拉赫一聲令下酒窖就成了實驗室。他們將酒窖的酒通通搬出來,工人們便進入開始擴大山洞、挖掘水池,安裝各種設備,其他人則你一杯、我一杯喝個不停。
「當初真該要父親移民。」泰瑞爾口齒不清地說,「希特勒那個大夢想家哪能做出什麼東西,猶太人死光最好,戰車越大越好,原子彈六週做不出就別做了——羅斯福有這麼低能嗎?」
「泰瑞爾,你醉了。」文森平靜地說。
「我才沒有。」泰瑞爾嘟噥著。
「那你說說你是哪國人?」平常會對這些言論感到氣憤的阿爾伯特,現下看著泰瑞爾難得失態的樣子也不禁咯咯笑了起來,泰瑞爾瞇起眼睛。
「什麼哪國人——」他舉起酒瓶,湊近嘴邊又灌了一口,「這個世界沒有國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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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瑞爾中心】Meine Kinder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