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r contritum quasi cinis
我的心化為灰燼
我的心化為灰燼
五個變奏。
白球在撞擊下,無法自止地奔向桌面的另一端,撞開滿桌斑斕。莫札特緩步繞著長桌,目光在一顆顆色彩鮮艷的子球間移轉。最終他伏下身子,熟練地執起長竿,瞄準一顆黃球。
第一變奏,十六分音符。
黃球在綠色的桌面上滾動,像初生的小狗第一次見到春天的陽光,新鮮地在草地上的金色光影間來回奔跑。
第二變奏,如歌的行板。寧靜、優雅,搭配三連音的對位。
紅球在反彈下接連帶開其他顏色的子球,旋律轉為活潑的、熱情的—--
第三變奏,迭起的三十二分音符,俏皮、吵鬧、詼諧的。
在白球的撞擊下,紅球撲通落入球袋,白球的目標轉向唯一的黑球。
在第三變奏最後的一片激烈中轉進憂傷低回的小調,第四變奏。
黑球在桌緣彈開,接下來還是要充滿希望的,第五變奏,所有元素的再現……
黑球落入球袋後,莫札特停了下來,寫完之後送去給亞坎小姐練習一下,下次上課應該就可以和她一起彈……
莫札特坐到桌沿邊,心神不寧地拿起一顆紅球把玩著,腦海裡的樂音一停下,所有煩雜的思緒便一擁而上。他再度想起穆勒錯愕的神情。
你居然不知道?他都照顧小李奧波德一年多了—--
為什麼?他差點沒問出口,為什麼爸爸都沒告訴我?爸爸這段期間內給我寫了這麼多信,為什麼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可怕的寒意在他心頭蔓延,姊姊的孩子一出生爸爸就接手照顧了一年多,為什麼對他的孩子,卻連信上的隻字問候也沒有……
嬰兒的啼哭聲打斷他的思緒,不一會兒康絲坦茲便抱著小李奧波德進入撞球室,睡眼惺忪。
「沃菲,你什麼時候起來的……」
莫札特伸手接過仍哭鬧個不停的李奧波德,撫摸他可愛的小臉蛋,輕聲哄著。康絲坦茲和他一起安撫懷裡的寶寶,孩子停止哭泣後,康絲坦茲從身後抱住他,將頭靠在他的肩上。
「怎麼了?是在擔心去英國的事嗎?既然穆勒先生那麼說了,爸爸一定會幫我們的。」
「你別亂想,我才沒在擔心,爸爸當然會幫忙我們。」莫札特笑道,「我和英國那邊確認一下就給爸爸寫信。倫敦會盛大地召開我的音樂會,我們會賺很多很多的錢,然後再一起回薩爾茲堡看爸爸,接卡爾和小李奧波德回來——」
他一面說著,一面抱著寶寶走回臥房。他將安靜下來的李奧波德抱入臥室的搖籃,轉身緊擁著康絲坦茲,將頭埋入她的頸窩。
「絲坦茲……」
他在康絲坦茲耳邊呢喃著,手指探入她的睡袍內,輕輕滑過她光滑的背脊,感受到懷裡的顫動後,他靈巧地向下愛撫,他讓康絲坦茲溫暖的身軀和誘人的喘息佔據他的腦袋,讓自己無暇再想那可怕的事。
♫
「你在開什麼玩笑!《費加洛》賠錢?這麼多觀眾還賠錢,我看劇院關掉好了!」
「我是說——」
「史多雷斯,我就說這傢伙講的都是屁話,我看根本是他以為停演《費加洛》,就會有比較多人去看《魔王》。」
「如果兩位什麼都不懂,我建議你們閉上嘴巴,尤其凱利先生,請別用你的無知惡意中傷我!」
莫札特氣急敗壞地闖入宮廷劇院時,樂長室外早已擠滿了人,房裡激烈的爭吵掩蓋了眾人的竊竊私語,熟悉的嗓音讓他原本完全無法思考的腦袋稍微冷靜了下來。當他擠入人群時,圍觀的人們才發現了他,紛紛露出驚愕和尷尬的表情。
「惡意中傷?這是事實吧!《費加洛》從六月以後一個月只演一場,十月還沒有演,不就是因為《魔王》七月上演的關係嗎?」
「那只是剛好——」
里基尼話還沒說完,莫札特便伸手推開房門,房裡的三人瞠目結舌地望著他和他身後的圍觀人群。莫札特揚起笑容,在一片靜默中開口。
「請各位讓我和里基尼先生單獨談談吧。凱利、史多雷斯,你們去外面等我一下。」
圍觀者悻悻然地散去,凱利和南希憂心忡忡地對望了一眼,最後在莫札特的笑臉下不情不願地離開。確認只剩他和里基尼後,莫札特斂起笑容,雙手盤胸瞪視著對方。里基尼微笑著,試圖緩解肅殺的氣氛。
「想必您跟凱利和史多雷斯一樣,對我有所誤會——」
「給我聽著,凱利和史多雷斯是因為我的關係才跟你吵的,這件事和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費加洛》停演是你的意思吧?請給我一個交代。」
「如果您剛剛有聽到,我真的是不得已的,再不停演《費加洛》的話,劇院一定會虧錢的。已經有貴族開始放話,說如果再讓《費加洛》演下去,他們就要把包廂退掉,再也不進宮廷劇院——」
「是誰說的!」莫札特雙手撐著桌子,像要跳上桌子質問里基尼一樣,里基尼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是誰說的不重要,《費加洛》是什麼樣的劇您自己很清楚,會有人這麼說您應該也不意外才是。」
「如果一上演就有人這樣講,我是不太意外,但《費加洛》都演半年了,你才來跟我說有人反彈?」
「您是在質疑我嗎?」里基尼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對,就是在質疑你!」
「你——」
「你停演《費加洛》一定有其他的理由吧?我不相信只是因為有貴族反對。」
「如果只是我私人的理由,你認為陛下和羅森伯格伯爵會同意嗎?」里基尼反問,「是你自己要寫這種劇的,早該要想到會有這種結果,不要還在這裡無理取鬧,好像都是別人的錯一樣。」
「你說我無理取鬧!」莫札特激動地跳上桌子,里基尼又後退了幾步,但嘴裡仍然不甘示弱地大喊。
「你這不是無理取鬧嘛!」
「因為鬼才會相信你的話!」
莫札特手腳敏捷地跳下桌子,逼近里基尼,「你給我老實說,到底為什麼要停演《費加洛》?」
里基尼抿起了唇,莫札特不耐煩地揪起他的領子,「說啊!」
「因為……」原本直直盯著他的里基尼漸漸垂下視線,「莫札特,這真的不是我的意思,拜託不要再問我了。」
「不是你的意思?那為什麼你一接任樂長,《費加洛》的場次就開始變少!」
「我……對,一開始我確實想這麼做。」里基尼的話讓莫札特氣得加重了手裡的力道,努力克制著想揮拳扁里基尼的衝動,「但是,我發誓,真的只有剛開始……我實在沒有辦法下手停演《費加洛》。請你相信我,我真的受到很多壓力,我真的是不得已的,我簡直快被逼瘋了……」
里基尼痛苦的神色讓莫札特忍不住鬆開了手,一方面懊惱著自己的衝動,一方面又懷疑對方到底是不是在演戲,一時矛盾得不知該說什麼。
「莫札特,請你原諒我……你應該很清楚的,像費加洛或蘇珊娜那樣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的人都只是平凡人而已。」
「所以我想演《費加洛》就是為了——」
「《費加洛》只是一齣理想的劇而已。」里基尼打斷了莫札特,無精打采的模樣讓莫札特忍不住皺眉,「如果《費加洛》是在現實世界發生,你覺得會怎樣呢?費加洛和蘇珊娜會快樂地結婚?伯爵真心懺悔,然後和伯爵夫人甜蜜如初?怎麼可能。伯爵一定會懷恨在心,費加洛和蘇珊娜會被趕出去,流落街頭,餓死路邊,沒有任何人在意,更沒有人任何人知道他們擁有高貴的靈魂……」
「對,你說的沒錯,現實就是這樣。」莫札特爽快的同意讓里基尼驚訝地抬起頭,「但我是這麼相信的——藝術就是為了讓我們邁向理想的世界,一幅畫、一行詩、一首歌,都可以拯救一個人的靈魂。我不期望一齣《費加洛》就能改變世界,但是只要改變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的世界就會離理想越來越近——」
莫札特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像是想抓住什麼。里基尼怔怔地望著他,好一陣子後,莫札特摸了摸臉頰。
「有什麼好看的?現在才發現我長這麼帥嗎?」
「不……」里基尼失笑出聲,「謝謝你的諒解,如果我沒有誤會的話……《費加洛》的停演我真的無能為力,但我聽說布拉格最近也要上演了,希望它能在那裡獲得更大的成功。」
「謝謝你的祝福,但是——」莫札特頻頻跺腳,以為仍然不肯原諒他的里基尼緊張地望著莫札特,「我明明就長得很帥啊!」
♫
李奧波德死了。
儘管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失去孩子,但這樣的悲痛永遠不可能因為經歷過就能淡化。這可憐的孩子甚至才來到這個世界不滿一個月……一想到再也看不見他可愛的笑臉、聽不見他咿咿呀呀的笑聲,莫札特就忍不住掉眼淚。他唯一慶幸的是他的小寶貝只承受了相當短暫的痛苦,就被上帝召回祂的身邊。
小小的葬禮結束後,他收到父親厚厚的回信。莫札特捏著信回到房間,一身黑衣下滿是冷汗。
「不讀嗎看?英國那邊不是還在等你的回覆?」不知過了多久,康絲坦茲忍不住問道,莫札特搖了搖頭,喉頭乾澀得幾乎發不出聲音,「我現在沒有心情……」
不用拆開他就能想到信裡嚴厲的措辭,現在的他沒辦法承受的……莫札特將信放到床頭,蜷縮在床上,恐懼與悲傷纏繞著他,他的身體在綑縛下越縮越小,越縮越小,所有黑暗負面的思想凝聚成一層薄膜,密不透風地將他包覆在內,他像驚懼的孩童一般,無聲哭泣著。
一雙柔軟的手穿透封閉的空間,環抱住他,莫札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既渴望又抗拒著這股來自外界的溫暖。最後他終於嚎啕大哭,宛如初生的嬰兒。
♫
莫札特讀著杜雪克夫人隨信附上的剪報,每一份報紙都報導了《費加洛》演出的盛況,在熱烈的迴響和觀眾瘋狂的要求下,《費加洛》已經在布拉格上演多次。他當然對《費加洛》很有信心,但仍然感覺像是在做夢一般,《費加洛》在維也納只演了九場,而且才半年就被停演……這是從另一個世界寄來的報紙吧?
杜雪克夫人甚至還寄了錢給他,說是布拉格的管弦樂團和狂熱的愛樂者們募得的款項,要贊助他前往布拉格的旅費,「大家都希望偉大的莫札特能欣賞布拉格的《費加洛》,請你別辜負這份心意,前來賞光吧!不然我可會很煩惱該怎麼向大家交代。我發誓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演出得比布拉格更好,《費加洛》的曲子演奏難度極高,但我們的管弦樂團和指輝史卓巴赫先生也不惶多讓。」
讀完信後,莫札特立刻興奮地奔出門找達.彭特,對方聽到這個消息後激動地抓著他的肩膀搖晃著,「真沒想到!」達.彭特喊著,「波西米亞人的品味竟然要比維也納人高!」
「維也納人太保守了,而且他們很容易就會厭倦……總之這確實是個好主意,我的確很想聽聽布拉格人引以為傲的管弦樂團。」莫札特高興地拉著達.彭特轉圈,「天哪!我有多久沒有旅行了!從搬來維也納之後……看看我的身上,都堆滿了灰塵!」
「真的,你這個髒鬼。」達.彭特配合地露出嫌惡的表情,拍了拍莫札特的身子,莫札特停下腳步,鄭重地伸出手,做了個邀舞的動作,「所以,如何?達.彭特先生,您要一起來嗎?」
「曖,」達.彭特抓了抓他的一頭亂髮,「我當然是很想啦,可是實在太忙了。而且人家想看的是你啊,我根本就不重要。」
「你怎麼這麼說?《費加洛》的成功你也佔了一半的功勞啊。」莫札特熱情地說,達.彭特依然搖了搖頭,「現在有太多劇本要寫了,而且你去那邊還可以開音樂會,我能幹嘛?只是多花錢而已。」
「有什麼關係?不然杜雪克夫人寄來的錢給你……」達.彭特立刻打斷了他,語調誇張地說:「不不不,我可不能褻瀆那些樂迷的心意,會遭到天打雷劈的。」
「沒想到你會在意這種事啊,我以為像你這種不道德的傢伙應該連神也不信,也不管自己會怎麼遭受天譴悲慘地死去。」
「居然這樣說我……」達.彭特假裝拭淚,「別看我這樣,我以前可是差點就當上神父的呢。」
「好險沒有,一定是被上帝嫌棄了。」
「才不是,是因為我受不了那種無聊的生活好嗎?」達.彭特抗議,「過著乏味的人生,死了之後上天堂;跟盡情享樂之後遭受天譴,我寧可選擇後者。況且也沒人能保證好人就一定有好報,一堆善良的人還不是死得早、死得悽慘?根本沒有人能決定自己會怎麼死去。」
「我當然是認同你的話,我們只能掌握怎麼活著,至於怎麼死那是上帝的旨意。」莫札特說,「但是……你也說得太冠冕堂皇了吧!明明就是個誘拐良家婦女,連有夫之婦都不放過的傢伙!」
「因為我可是詩人啊。」達.彭特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其他詩人聽到可是會憤怒的。」莫札特不以為然地訕笑著,達.彭特聞言作勢要打他,接著兩個人便幼稚地在達.彭特家追逐打鬧著。
返家後,莫札特告訴了康絲坦茲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康茲坦茲自然是抱著他又叫又跳,但隨後的問題立即打醒了莫札特。
「那去布拉格的時候誰來照顧卡爾?我先問問約瑟法?」
「不不,先別問霍佛爾家……才剛問過而已又問,太不好意思了。」莫札特馬上否決。
「所以也不問阿洛伊西亞和媽媽?那還有誰?杜雪克夫婦可以嗎?」
「不行的,杜雪克夫人現在在柏林,她只是作為我們的熟識受託邀請我們而已……」莫札特煩惱地說,「不然我們帶卡爾一起到布拉格吧,如果沒辦法照顧卡爾的話我再想想要先寄在誰家裡。」
「那去英國為什麼不……」
「我不是說過先不要跟我提這件事了嗎?」莫札特略為不耐地打斷康絲坦茲。
「爸爸回信到現在都快半個月了,你不能再拖下去。」
「我才沒有。」莫札特不高興地反駁,「既然媽媽、霍佛爾和朗格家都不行,我能怎麼辦?這一趟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我怎麼好意思問其他朋友?」
「那為什麼不帶卡爾一起到英國?我可以照顧他。」
「不行,卡爾太小了。」
「你自己小時候也……」
「我六歲才開始旅行好嗎?卡爾才兩歲,你瘋了!」莫札特煩躁地在房裡踱步,「英國這麼遠,他怎麼承受得住?如果他在路途生病了怎麼辦?我們有辦法找到可以信賴的醫生嗎?他可能會死掉,就像媽媽之前在巴黎那樣……絕對不行,絕對不行。我已經都想好了,要去就是我一個人去……」
「你一個人去?」康絲坦茲瞪大眼睛,「你從來沒有一個人旅行過……而且你會去多久?我不想和你分離……」
「所以再讓我想想,拜託。」莫札特嘆氣,「決定之後我一定會告訴你。」
莫札特陰鬱地進入書房,將房門上鎖。他趴在桌上,再度想起父親那封長長的回信。雖然並不是意外的結果,他還是感到難以抑止的憤怒和悲傷。
如果不是穆勒先生告訴他爸爸照顧姊姊孩子的事,他絕對不會考慮去寫這封信,而知道這個事實也令他對父親果斷的拒絕更感心寒。他還寫了什麼?說他只是被他的英國朋友們蠱惑,抱著一堆不切實際的幻想?說他會在英國失敗,負債累累?還說他可能會永遠留在英國,把孩子丟給他照顧?甚至可能會死掉,他就得一輩子照顧他們的孩子?為什麼會有這麼殘忍的想法!就算真的有這樣的想法,他怎麼能這樣無情地告訴自己的兒子?當初、當初母親過世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把所有的罪過都推到他身上……
莫札特啜泣著,爸爸從來都不聽他的解釋,從來都不想了解他的想法,別人在他耳邊說的幾句閒話,份量都要比他兒子懇切的長信還要重!如果他總是一味地順從父親,他能有今天嗎?他現在還在薩爾茲堡當大主教的奴僕!
為什麼父親從來都不為他著想,永遠只想著自己?為什麼他這麼努力地取悅父親,卻一再得到這樣的回報?其他人要怎麼想他,他都可以一笑置之,唯獨父親……唯獨他最親愛的父親,他是多麼渴望自己在他心裡是最好的,是最值得驕傲的……但是?但是?像他這樣的成就,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會為他感到驕傲,父親卻永遠都只會翻出舊帳,數落他的過錯,全世界就只有大主教和父親,總是把他想成一個糟糕的人……
答應我唯一的請求——莫札特含淚寫下那句他曾寫過千百次的話,即使他只真正寄出去一次——請不要把我想得那麼差勁……
♫
只有他們兩人,和黑暗。
不速之客被籠罩於一襲黑色的斗篷之下,他看不清他的臉,但聲音卻再熟悉不過。
沃夫岡,回薩爾茲堡。
他抓住他的手,他極力反抗。
不!我不回去!放開我!
回到薩爾茲堡,想想你的父親。他命令。
不!「我不回去!」
回來!給我回來!
「不!不!」他聲嘶力竭。
回來!
不!
回來!
「不!」
他們拉扯著,黑衣人拿出短劍,抵著他的胸膛。
「不!絕不回去!」他嘶吼著,將對方按倒在地,黑色的帽沿滑落下來。
回來!回來!
劍刃劃破他的肌膚,他卻不感到疼痛。他不解地看著大主教的臉孔,聲音明明是……
他在短劍插入他的心窩前強行奪下,不!他大喊著,「不!不!」
大主教面目猙獰地掐緊他的喉嚨,他因難以呼吸而大口喘息,視線逐漸朦朧。
時候到了,回來!
不!「死也不回去!」
他揚起手臂,用力刺下,感覺脖子上的力道逐漸放鬆。
他喘息著,手裡滿是鮮血。他低頭看向身下的人,蒼白衰老的容顏讓他驚愕地瞪大雙眼。
「不……爸爸!不!」
莫札特睜大雙眼,胸膛因劇烈的抽泣起伏著,黑暗之中只有他的哭聲。
是夢……明知如此,他仍久久無法平復。整個枕頭都被他的眼淚浸濕,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哭了多久,腹部甚至因長時間的抽泣而感到痠疼。
「沃爾菲……」康絲坦茲的臉龐貼上來,一股微涼的濕意隨之傳來。
他幾乎因哽咽和喘息而發不出聲音,「沒事……別哭,你這傻子……」
他原想抱緊康絲坦茲,卻在最後一刻驚恐地推開她。他抬起手,感覺雙手黏膩噁心,他害怕地凝視著黑暗,一片漆黑中,血色的液體發出腥紅的微光,佈滿他的雙手,像馬克白夫人的罪惡,永遠也不可能洗去。
♫
兩雙手在琴鍵上靈活地舞動著,莫札特一面彈奏,一面毫不吝嗇地讚美:「很好,很好……太棒了!美妙!亞坎,你真該請你爸爸進來聽聽,他的女兒是如何進步神速……」
「那可不行,」站在他們身後的哥特菲爾德笑著回應,「每次爸爸進來都變成你的個人演奏會,法蘭茲卡的課怎麼辦?」
「那你們可以借一把提琴給我,亞坎小姐還是可以彈她的琴。」莫札特打趣地說。
一曲奏罷,莫札特開心地鼓起掌,坐在他身旁的少女因莫札特的讚揚紅了臉頰:「完美無瑕!你是我教過最勤奮、最熱心學習的學生,真的!你爸爸買這架新鋼琴給你完全是值得的,因為你必將成為出色的演奏家。這份譜子就送你吧,可以和你哥哥一起彈。」
「謝謝老師。」法蘭茲卡既高興又羞怯地說,莫札特從琴椅上站起,「時間差不多了,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我剛剛已經和你爸爸說了下個月會去布拉格的事,所以很遺憾,下次的課必須等我回來……」
「這我們都能體諒的,希望你在那裡玩得開心。」哥特菲爾德說,接著惋惜地嘆了口氣,「可以的話好想跟你一起去啊,但是爸爸一定不會同意的……實在很想再看一次《費加洛》,真希望以後能再復演。」
「乖孩子,聽你爸爸的話。」莫札特說,張手擁抱了哥特菲爾德,「我會寫信告訴你布拉格人有多麼喜歡《費加洛》……」
「被你這個小矮子說孩子感覺真是奇怪。」哥特菲爾德取笑道,莫札特佯裝生氣地跺腳,「就算你比我高,也是二十歲的小鬼而已!」
「話是這麼說,可是你也不像三十歲的成熟大人啊。」亞坎繼續陶侃著。
「你說什麼?我不給你寫信了!」
「法蘭茲卡,看看你的老師說了什麼,我說的話一點也不錯吧?」
「哥哥,我如果誠實回答你,老師會傷心的……」
「你們又聯合起來攻擊我!」莫札特再度跺腳,看著兩個沒良心的朋友笑得樂不可支。
原本他打算教完課後去看媽媽,路上卻又臨時改變心意,決定先回家完成那首寫給布拉格的交響曲。踏入家門後,他四處找著康絲坦茲,想叫她代他把東西拿給媽媽,最後終於在後院發現康絲坦茲的身影。
「你在幹嘛?」莫札特狐疑地問,看著後院熊熊燃燒的火堆和康絲坦茲手裡的大疊紙張,「你在燒什麼?」
「沃爾菲?」這時才發現他的康絲坦茲滿臉驚嚇,旋即將手背到背後,慌張地問道,「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不是說要去看媽媽嗎?」
莫札特踏近火堆,一把搶下一張燃燒到一半的紙,他一面踩熄火焰,一面彎身看著上頭的文字,一時間震驚得無法反應過來。
「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你為什麼動我的東西!誰准你這麼做!」莫札特怒不可遏地大吼著,「給我拿來!我的天啊,你做了什麼?」
「沃爾菲,你不能再留著這些信……」儘管聲音因害怕而顫抖,康絲坦茲仍然非常堅決,「它們影響你太多了,你已經幾天沒睡好了?你連曲子……」
「給我閉嘴!」莫札特抓狂地吼著,伸手想搶下康絲坦茲手裡的紙張,卻被康絲坦茲閃躲開來,「誰准你這麼做?你怎麼可以?還給我!」
「沃爾菲……」
「還給我,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然我就要動手了。」莫札特的神情冰冷而憤怒,從未見過莫札特如此的康絲坦茲忍不住流下淚水,她默默將手裡的信件遞出,莫札特隨即粗暴地從她手裡抽走。
「我應該跟你說過,上帝之下就是爸爸,你要是再做這種事,也用不著等我動手了,我們就離婚吧。」莫札特說,看向仍然張牙舞爪的火舌和飛揚的餘燼,分不清究竟是悲傷、憤怒還是燻人的燃煙,讓他眼裡的淚水頻頻打轉。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後院,鎖上房門後,獨自窩在桌前抱頭痛哭。
他為什麼要那要兇康絲坦茲呢?康絲坦茲確實是為他著想,自從收到父親的上一封信後,他便噩夢連連,數不清多少個夜裡在自己的哭泣聲中醒來。父親從未想了解他,並一再用話語傷害他也是事實,好幾次收到父親的信時他甚至連拆都不想拆開,尤其是他剛和大主教發生爭吵的那段期間,父親殘忍的文字總是令他精神潰堤,導致他剛來到維也納時好一段時間都幾乎無法作曲。
但是即使如此,他還是他最親愛的爸爸……即使他曾想過如果不是爸爸攔阻他,他能成功得更早;曾想過和爸爸分開住後,他還過得比較快活,但他心底對父親的景仰和敬愛卻從未隨著時光消逝。他確實已經不再是那個對父親言聽計從,總是天真地站在高腳椅上,唱著Oragna Fiagatafa,快樂地親親爸爸鼻尖的小沃夫岡,但他對父親的愛仍然絲毫未減。
他一面抽泣著,一面拿出信紙,想回信給爸爸,腦裡卻一再浮現令他心碎的傷人言語和恐怖的噩夢,至今他仍無法了解為什麼會做那樣可怕的夢,明明他絕對絕對絕對不可能會想殺死他的爸爸。他想起父親曾指控他一再折磨他,企圖讓自己的父親焦慮得去死:想起父親曾恐嚇他,他性命的長短決定於他的手上,即使康絲坦茲燒盡那些文字,這些令人痛苦的言語也不可能在他心裡化為灰燼,隨風而去。
回信給爸爸吧,寫些快樂的事,不管爸爸如何傷害他,他都是賜予他生命的人,就像他常說的,上帝之下就是爸爸……對,他是不能,也從來沒有真正想違抗過他的……
他懸著筆,卻遲遲無法寫下一行字,只能任由負面的思想在他腦裡匯聚成巨大的漩渦,將他吞噬,任由他的眼淚一滴滴打溼空白的信紙。
♫
我最親愛的爸爸!
原諒我這麼久才給您回信,因為我們忙著準備去布拉格。什麼?布拉格?千真萬確,我沒有寫錯,不是英國。您想必聽說了《費加洛的婚禮》在布拉格上演的事,但您肯定無法想像布拉格人有多喜愛它,這些可愛的傢伙居然籌了一筆錢邀請我去看他們演的《費加洛》!這麼令人感動的事您說我怎麼能拒絕呢?為了回報他們的熱情,我立刻給他們寫了一首交響曲,他們一定會喜歡的!真希望您也能聽聽看,這是我目前寫過最好的交響曲。除了上次回薩爾茲堡看您,這是我們第一次離開維也納,我真的興奮得不得了,您知道我是非常熱愛旅行的,但來到維也納之後我整天忙個不停,而且我實在無法拋下我的妻子和孩子獨自去旅行。
關於去英國的事,您自然是對的,沒有人有義務要照顧我的兩個孩子。雖然現在只剩一個,因為可憐的小李奧波德已經在十一月十五日過世……我還在考慮,因為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而且我確實一直想去英國,這和我的英國朋友們完全沒有關係,您知道的,在認識他們之前我早就開始學習英語。這個國家總讓我感到難以言喻的親切,可能是因為我們曾在那裡待過一年多。幾天前我和凱利提起林利,凱利很驚訝我們認識,我告訴他我們在義大利學作曲時認識,並告訴他林利是一個真正的天才,如果他還活著,一定能成為音樂界最偉大的珍寶之一。最近我常想起他,想到他已經死了八年多,仍然會感到不敢置信,明明我們同年紀,可是如今我已經快三十一歲,他卻永遠停留在二十二歲……雖然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他,但我很希望能在倫敦辦一場音樂會紀念我們的友誼。
無論如何我必須儘快決定,因為最近我的英國朋友們告訴我,他們明年二月要返回英國。如果我要去英國,能和他們同行自然是最好的,您知道我向來討厭一個人獨處,尤其是這麼漫長的旅程……為了能參加他們的告別音樂會,我逼他們儘快決定日期,現在已經確定將在二月二十三日舉辦,因此我得在那之前回到維也納。前往布拉格前我必須給史多雷斯小姐寫一首詠嘆調,我擔心在布拉格沒時間寫,但達.彭特還沒把詩給我,我相信很快就能收到,因為他被我催得煩死了。
您想必會好奇像史多雷斯和凱利在維也納這麼成功,為什麼要回到英國,因為我也很納悶。史多雷斯小姐和凱利說不願意繼續在宮廷劇院工作,因為太多陰謀,雖然我告訴他們無論走到哪裡都是這樣,但他們非常堅決,因為《費加洛》被停演是不可原諒的。史多雷斯小姐必須離開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的哥哥,她想追隨她的哥哥,演出她哥哥所有的歌劇;而史多雷斯先生想回英國創作歌劇,因為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寫一齣完全使用英語的歌劇。在這個值得敬佩的優秀青年身上我感覺看見了自己昔日的影子,我為他的想法感到驕傲,並且深信他一定能在英國成功。至於愛特伍德,我的學生,我是很想說服他留下的,不過沒有任何理由,因為他在我的指導下已經能寫出優秀的作品……
下次我在布拉格寫信給您的時候就會確定了,到底要不要去英國。求求您在那之前不要再對這件事多說一個字,除非是支持我的話——您知道我為了專心工作,必須要保持愉快的心情。我、我的妻子和我們的小卡爾吻您的手一千次,並祝您新年快樂!現在天氣很冷,保重您的身體。我是您最聽話的兒子至死不渝。
W.A.莫札特
♫
馬車駛入布拉格的那一刻起,莫札特覺得自己彷彿來到童話裡的國度,在這個國度裡,《費加洛》就是他們的神話。他原以為這只是為了歡迎他所做的安排,很快地便發現並非如此——《費加洛》已經融入布拉格的生活,所有的人都在談論《費加洛》,到處都有人在哼唱《費加洛》的曲子,人人在《費加洛》改編的舞曲下快樂地飛旋著,在酒館熱鬧騰騰的《費加洛》伴奏下舉杯高歌——劇院裡的演出更是排了一場又一場,像《費加洛》是世界上唯一的歌劇,莫札特從未感到如此光榮,並深深覺得達.彭特沒能親眼見到真是太可惜了。
熱心善良的老圖恩伯爵無償提供他們一家人在布拉格的住宿,還讓人在他房裡放了一架好琴。還未從旅途的疲憊中恢復的他整天忙著和布拉格的名流貴族與音樂家應酬,之後往往演奏幾首曲子便累得呼呼大睡,一連幾天連墨水瓶也沒旋開,直到他和他的小妻子玩笑地唱著那首《親愛的丈夫,我帽子的緞帶呢?》取樂,才想起答應要寫信給亞坎的事,雖然寫完後他很快又爬回他溫暖的床上,還是一個音符也沒寫。莫札特禁不住感受到旅行對他而言真的已經是睽違多年的遙遠名詞。
當莫札特終於有空坐進劇院看他的《費加洛》,他頭一次被自己的歌劇感動得熱淚盈眶——即使《費加洛》在布拉格演出的次數早已超過維也納,劇院裡仍然一個空位也沒有,曲子也仍然一首又一首地被重唱,而且就如杜雪克夫人說的,布拉格的樂團將他的曲子演奏得盡善盡美——表情、強度、節奏無一不是他想像中最完美的表現。
第一幕一結束,一名男子衝進了他的包廂,在他滿臉的錯愕中激動地喊道:「莫札特大師,我的天啊,您怎麼不吭一聲地坐在這種地方?要是讓人知道了,還以為我們布拉格虧待了您……」
「您怎麼這麼說呢,我覺得這個位子很好。」莫札特尷尬地回答,心想維也納人才沒在管他坐在哪呢,顯然完全沒聽進去的對方一把拉起他的手往外走。
「不不,不行的,聽說您來到布拉格之後,我們早就特別為您準備了一間包廂……啊啊,差點忘了向您自我介紹,我是劇院經理邦迪尼。」
邦迪尼拽著他,叨叨絮絮地說著《瘋狂的一天》(他似乎比較喜歡這麼稱呼《費加洛》)是如何傑出的歌劇,「老實說我已經等了好久,第一次看到《後宮誘逃》時,我就下定決心要在布拉格製作它,您一定不知道我聽說您有新歌劇的時候有多麼振奮!大師,您覺得我們的《瘋狂的一天》如何?不需要客套的言語,請誠實告訴我您的感想吧。」
「雖然之前就覺得布拉格人真是可愛不得了,但是一直到剛剛我才真正覺得……」莫札特說著,感覺淚水又湧了上來,「邦迪尼先生,真的,我的肺腑之言,絕不是客套——世界上不會有其他人像布拉格人這麼了解我的音樂……」
演出結束後,莫札特又被邦迪尼拉到後臺認識指揮史卓巴赫先生和每一位演員及演奏家,盛情難卻下還同意了下一場《費加洛》的指揮。布拉格出色的管弦樂團在初次預演就將他的交響曲演奏得完美無瑕,他不由得激動地擁抱了史卓巴赫和每一位演奏者。在他的音樂會上正式演出後,聽眾熱烈高昂的反應讓他興致大發地又即興演奏了幾曲,其中當然包括他們最愛的《費加洛》。布拉格人對他展現無與倫比的讚嘆與崇拜,這是他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可能獲得的尊榮待遇,即使是陛下對他的賞識也過之不及——他像是這個夢幻國度裡的國王,受到他的子民最深的愛戴。
「絲坦茲,我決定不去英國了。」在布拉格的最後幾天,莫札特一面寫信給李奧波德,一面對躺在床上準備入睡的康絲坦茲說。
「什麼?為什麼?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去英國嗎?」
「是沒錯,但要顧慮的事太多了。」一旦您開始懷疑我,也會讓我懷疑自己。我想您是對的,要為了不可知的成功和收入,拋下我的妻子和孩子,實在太不明智。
「但你之前說預期在英國能有不錯的收入,雖然我們債都還清了,但……」
「總之是絕對不可能去了,我已經答應替邦迪尼先生寫一齣歌劇。」我在布拉格的成功是無庸置疑的,如果不是要趕回維也納替我的英國朋友們送行,我簡直捨不得離開這群可愛的人。要是真的前往英國,不知何時才會有機會再來到這個城市……
「你為什麼都不先跟我說?」康絲坦茲不高興地回應,「寫一齣歌劇才四百五十盾,你在英國開一場音樂會說不定就超過這個錢了。之前你忙著寫《費加洛》都沒時間開音樂會,我們全家差點沒餓死!」
「親愛的,」莫札特停下了筆,思考該不該寫他這趟旅行的收益,「我們這趟旅行至少賺了一千盾,而且邦迪尼先生答應我,我的歌劇首演當晚會再給我六百盾,第四場演出扣除成本後,利潤也全部歸我。也就是只要我的歌劇寫成了,至少會再賺一千多盾。」
康絲坦茲聽見後尖叫著從床上跳起,奔到書桌前抱住莫札特,「天啊,沃爾菲,你說的是真的嗎?」
「噯——你害我寫歪啦,小聲一點,你會把卡爾吵醒……」
「既然如此當然沒有去英國的理由了,而且,喔,我真的不想與你分離……如果布拉格人對我們是這麼慷慨,或許我們可以考慮搬來這裡。」
「這暫時先不考慮,我的贊助者和朋友們幾乎都在維也納啊。」
「你可以在這裡重新建立你的社交圈啊,而且你在這裡已經這麼有名,不會有問題的。」
「再說吧,我認為待在維也納的機會還是比較多的,見識也能廣一些,看我在維也納居然能容忍自己這麼久沒去旅行……當然我還是很喜歡布拉格的,下次我的歌劇要上演時一定要邀請爸爸來看看。」莫札特雀躍地說,沒錯,他已經好久沒看到爸爸了,從爸爸一七八五年二月來維也納看他之後,已經過了兩年——爸爸如果看見布拉格人有多喜愛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的,也一定會覺得做為他的父親是非常光榮的——布拉格人也會像對待他一樣尊敬他的爸爸……
離開布拉格的那一天,莫札特探出車窗,含淚向送行的人群及他此生最快樂的幾天揮手道別。即使他向來對自己的作品有十足的自信,但聽眾卻不見得如此;只有在這裡,在這個神奇的童話王國,全部的人都會對他充滿信心,對他所有的音樂如癡如醉,在他們眼裡他是唯一值得崇敬的作曲家。
馬車穿過熱鬧的街道,隨著路途漸遠,周遭的景色越顯荒涼,當他們離開布拉格時,莫札特不禁掉下眼淚。他們沒能帶走任何一點神奇的魔法金粉,踏出這個國度,他在大部分人眼裡將只是眾多音樂家的其中一個,有時能娛樂他們,有時不能,完全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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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了,我的朋友們,再見了——請像我擁抱你們一樣,替我好好擁抱我的爸爸……」所有行囊和家當都搬上馬車後,莫札特哽咽地逐一擁抱他的英國朋友們,向他們做最後的告別。這群可愛的朋友們答應經過斯騰堡時會去探望他的爸爸。
「我不會忘記你的。」當莫札特擁抱凱利時,向來態度輕浮的凱利也不禁流下淚水,鄭重地說。
「我也不會的,世界再也沒有人能像你一樣……」莫札特也流下淚水,「撞球打得那麼差……」
「莫札特!」凱利用力捶了莫札特一下,破涕為笑。
「真的啊,想到要失去我永遠的手下敗將就覺得難過,看看我真誠的眼淚。」
「本來差點以為可以挖走你們最偉大的國寶,沒想到卻在最後關頭失敗了。」南希既俏皮又遺憾地說,「雖然我真的覺得如果你來英國一定會取得更大的成功。」
「抱歉了,我有我的考量,雖然必須和你們分離也是我極不願意的——你原本對我的期望,就當作我對你們最深的祝福吧。」莫札特說著,拉起了史蒂芬的手,「史多雷斯,我真的非常期盼,有一天能看見你的英語歌劇在歐洲大陸走紅,被翻譯為德語,在我們這裡上演。」
「我會努力讓你看到那一天的。」史蒂芬說,「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會告訴大家,你是我最偉大的恩人和導師。」
「愛特伍德,有任何問題的話寫信給我,」莫札特轉向一旁的愛特伍德說,「當然,沒有問題也可以寫信給我。」
「我會的。」愛特伍德早已淚流滿面,「先生,想到這次離別可能就是永別,我就難以描述我的悲傷。」
在依依不捨的道別後,南希再度唱起莫札特在告別音樂會上獻給她的詠嘆調,她的歌聲時而激越,時而低婉,訴說著離別帶來的強烈痛苦和哀傷,令聞者都不禁落下淚水。
馬車揚起沙塵,無情地帶走他的朋友們,南希的歌聲仍在所有人的耳際繚繞不去。在遙遠的距離下,一旦喪失音訊,分離在形式上將與死亡無異,差別只在於前者仍能使人對未來抱有期望,後者則抹滅所有未來的可能,生者所能擁有的將僅存甜美的回憶,及與之相等的深沉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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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札特又等了一班郵車,當郵差再度說沒有他的信時,他忍不住大聲質問該死的郵局是不是又把他的信給寄丟了,郵差只得再度解釋他們絕不會故意把信寄丟,雖然這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喔,該死的不是完全沒有可能。莫札特怒氣沖沖地進到屋裡,他此刻的焦急絕不亞於當初遲遲等不到父親同意他和康絲坦茲的婚事。先是他在布拉格的第二封信被寄丟了,然後是愚蠢的史多雷斯夫人弄丟了他託他們帶去的信,現在又——該死的要是落入別人手裡怎麼辦,他怎麼記得他都寫了什麼鬼話啊?最重要的是,如果信根本沒寄到,爸爸怎麼知道要給他回信啊?
莫札特在書桌前坐下,試圖平靜下來,與其永無止境地等下去,不如再寫一封吧。寫些快樂的事,像是費雪最近回維也納看他,都多久以前的事了還在感謝他當初寫的那封推薦信,真是個傻傢伙,憑他的才華哪裡需要他的推薦信呢?而且還是在巴黎那種鬼地方,那裡的人唱起歌來簡直是褻瀆音樂,在費雪面前他們根本只有被鄙視的份。這可愛的傢伙還寫了一首小詩給他,他只得回敬他一首詠嘆調。
還是不要再寫信寄丟的事好了,爸爸老是懷疑他的誠信,說不定當作是他不寫信的藉口。總之,他迫切想知道的是,爸爸現在究竟怎樣了……是否真的像其他人說的病得那麼重?
他又想起媽媽在巴黎的最後那幾週,當時他每日每夜都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徘徊,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巴黎那些廢物庸醫。在最後的一刻,他緊握著她的手和她說話,為她祈禱,而他可憐的母親甚至聽不見他的聲音——他的爸爸呢?現在究竟怎麼了?他也在經歷這份痛苦嗎?他感到絕望嗎?比起肉體的折磨,這是令他更感到擔憂的事。他必須安慰他的爸爸,在這樣的時刻……
……只要縝密思考一下,可以知道死是人生真正的目標。我在最近幾年中,和這個人類最真誠的好朋友拉上密切的關係,它的形象不僅不再使我恐懼,還讓我感到鎮靜和安慰。感謝上帝慷慨地給予我這個機會……讓我了解死亡是解開我們真正幸福之門的鑰匙。儘管我還年輕,睡前卻沒有一次不想到自己可能活不過明天,但了解我的朋友都不會說我抑鬱寡歡。能有這種樂觀的性格我每日都感謝上帝,且衷心希望所有朋友也能如此。
……如果一切和我希望的相反,您還沒康復,那麼,我懇求您……不要瞞我,告訴我全部的真相,或請人寫信給我,我將以人力所及最快的速度投入您的懷抱……不管怎麼說,我相信很快就會收到您使我放心的信。我、我的妻子和我們的小卡爾懷著這個愉快的希望吻您的手一千次。我永遠是您最聽話的兒子。
莫札特簽上名字,將信彌封後,閉上雙眼,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禱告結束後,他才聽到不知響了多久的劇烈敲門聲。
莫札特應門後,訝異地盯著站在門口的達.彭特,昔日俊秀得讓他能四處招搖撞騙的臉皮,此刻卻青一塊紫一塊,頭上還狼狽地纏了繃帶。
「搞什麼嘛,上次還一副真心誠意地說什麼我是你的御用詩人,要我非幫你不可,現在卻讓我吃閉門羹。」
「你這是怎麼回事?」莫札特無視達.彭特的抱怨,「又睡了別人的老婆?」
「冤枉啊!」達.彭特立刻大聲嚷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我發誓!」
「你的誓言鬼都不相信,而且就結果來看完全是一樣的吧。」莫札特忽略達.彭特的解釋,「怎麼?終於想到要寫什麼劇本了?說什麼這次要由你決定,結果拖這麼久。」
「唉唷,這叫深思熟慮!加札尼加的《石頭客人》你知道嗎?」
「是說今年二月才在威尼斯上演那齣?」莫札特皺起眉,「演唐.璜的那個?」
「正是。雖然才上演沒多久,不過我們兩個一定能寫得更好。」達.彭特沾沾自喜地說。
「我是不反對,這個題材挺適合你的……我是說,這根本就是你的故事吧?」莫札特故意挖苦道。
「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本來還擔心你會覺得太低級……」達.彭特滿臉的感動,雖然莫札特覺得他有所誤會,還是回答:「我才不需要擔心這個,再怎樣低級的題材,我都能將它化為最高尚的作品。」
「啊,是的,當然,因為我們是天才嘛!」接著達.彭特又興致高昂地喊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話,「美女!美酒!自由自在的人生!享樂至上!唐.璜是我們的英雄啊。不不,是唐.喬凡尼——劇名我都已經想好了,就叫做——《浪子唐.喬凡尼》。」
「唐.喬凡尼嗎……挺不錯的。」莫札特玩味地唸著,光是這個名字就讓他想起一堆旋律,「既然如此就快寫吧,十月初就要上演了,現在連個劇本也沒有。」
「所以我就是來找你討論這個啊。我是已經弄來加札尼加他們的劇本,不過有個大問題……」
「嗯?」
「太短了。所以我得給他加一點東西。」
「我是不太喜歡加一些對劇情一點也沒幫助的枝枝節節……」
「莫札特,」達.彭特嘆氣,「想想布拉格人有多期待你的歌劇!結果可能咻一下就演完了,你對得起他們嗎?而且劇長一點也讓你的音樂比較有表現的機會啊。」
「好啦,」莫札特勉強妥協,「你先把劇本寫出來再說吧。」
「還有還有,」達.彭特興奮地繼續說,「就是我想把最後唐.璜下地獄的場景拿掉。」
「什麼?」莫札特瞪大眼睛,「你這白癡為什麼老是想把一齣劇裡最好的一部份刪掉?根本是你自己不想下地獄吧!」
「才不是!」達.彭特辯駁,「我已經說了啊,我想表達的就是享樂至上!唐.璜是英雄!既然如此怎麼可以讓他下地獄?」
「不行,絕對不行。」莫札特堅持,「唐.璜必須下地獄。」
「根本是你想看我下地獄吧!」達.彭特嚷道,「唐.璜的故事被演過多少次了,每次都是他遭天譴,我們要擺脫傳統的束縛,愚蠢的窠臼!這就是我們別樹一格的地方!」
「我才不想在這種地方別樹一格,」莫札特受不了地說,「你要我寫一個人誘拐良家婦女、強暴、謀殺,最後還是快快樂樂什麼報應也沒有?你根本是要敗壞我的名聲!」
「可是我想演的是一齣喜劇……」
「這不衝突啊,你可以整部都寫得很歡樂,除了下地獄那段。整齣劇都很歡樂,跟整齣劇都很嚴肅一樣不符合現實好嗎?」莫札特試圖說服達.彭特,「如果唐.璜沒下地獄,你要那個石像出來幹嘛?晃悠一下讓觀眾覺得有一點靈異元素,他們就會拍手?這個角色要比《哈姆雷特》的鬼魂有魄力多了,你卻要毀掉他!」
達.彭特癟嘴,「你不知道,這齣劇最讓我不爽的就是石頭客人取得勝利,把唐.璜拖下地獄。」
「那是因為你把你自己帶入唐.璜這個角色了吧?」莫札特沒好氣地翻了白眼,「唐.璜不可能取得勝利的,再怎麼高歌享樂主義也一樣,因為他殺了唐娜.安娜的爸爸……」
莫札特說著,感覺喉頭一哽,「沒錯,這是不可饒恕的……」
「好啦。」達.彭特不甘願地妥協,「你說的確實沒錯,如果這樣寫,我們的《唐.喬凡尼》可能會比《費加洛》淒慘,演不到九場就會被停演了。報紙上還會大大刊著『道德淪喪的莫札特與達.彭特』,啊!殘酷的現實!」
「如果沒其他問題就趕快寫吧。我有急事得先出門了。」莫札特再度無視戲精上身的達.彭特,返回他的房間,遠遠地還是聽見達.彭特的大嗓門。
「喔——去哪裡——」
「寄、信。我得趕緊交下一班郵車……」
「喔——寄給誰——」
「你他媽腦袋不裝屎到底都裝什麼齷齪卑鄙的鬼玩意可以給我閉上嘴嘛?」
「嗚嗚嗚莫札特你居然這樣吼我,上次明明還牽著我的手,深情款款地說非我不可……」
「你這傢伙……」從房間走出的莫札特惡狠狠地瞪了達.彭特一眼,「以後別來我家了,好險胡梅爾不在……人家是才八歲,前途大好的小神童,可不能被你這貨汙染了。」
「什麼話!我可以給他藝術的啟迪,引導他尋找靈感的泉源!」
「不不不,千萬不要,要是小胡梅爾被你教壞了,我怎麼向胡梅爾先生交代?」
「話說真不像你啊,為什麼會讓一個小小孩住在家裡還不收錢,就算是神童有需要這樣教嗎?」達.彭特充滿興味地問道。
「雖然我通常是是為了賺錢才收學生沒錯,但胡梅爾不一樣……就是因為他擁有非凡的才華,我想把我的全部教給他。」莫札特披上大衣,扭開門把,「一般計時的課對他來說太少了,音樂在生活中無所不在啊。」
莫札特說著,踏進春季裡的微風,原本嘻笑的神情隨即沉了下來。他想起那些曾在他腦海裡閃過的想法,即使他絕對無意如此,可是他的腦袋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這些;曾經他不以為意,甚至覺得再自然不過,但在那場可怕的夢之後,他開始被這樣再尋常不過的想法凌遲著,每次想起時,那雙他總以為被上帝祝福過的靈巧雙手,便會染上令他背脊發涼的罪惡鮮紅。
您說的自然是沒錯的,您的威嚇,您的指控……他在薄薄的霧氣裡顫抖,這是為什麼聽說父親重病後他會如此惶恐嗎?這是為什麼他的痛苦和焦慮甚至遠甚於當初守在母親病榻前,親眼看著她被病痛折磨嗎?
不!他絕對不是真心這麼想,他絕對無意如此,上帝肯定也非常清楚,他是如何衷心期盼他的父親能康復,為此他每天至少都禱告兩次以上——他是多麼害怕他的父親離他而去……
莫札特強忍著淚水,捏著手裡的希望步向郵局,是的,很快他就可以收到父親讓人安心的消息,或許爸爸還會痛罵他一頓,說他不知從哪聽來的胡說八道,明明他就還活蹦亂跳,再活十年都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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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什麼呢?他第一次想這個問題,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他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就一直渴望能親眼見到某人的死去,彷彿這樣一來就能揭開那神秘的面紗,這份渴望一直延續到他二十二歲,他從未想過,他第一次見識到的竟會是自己母親的死亡。
死亡只是肉體的腐朽,只是肉體已經再也無法乘載他們高尚的靈魂,而不朽的靈魂終會回到上帝身邊,在那裡,他們會過得比在人世更快樂、更幸福——他一直如此深信。只要這麼相信,死去的母親就能獲得幸福,而他們也終會在在天國重逢。即使這漫長的分離仍然令他感到煎熬,但身處無盡的黑暗時,相信光明必然會在另一端等候,他便無論如何都不會有灰心喪志的時候。
「你是誰?」
「沃夫岡.阿瑪德.莫札特。」
「你為何來到這裡?」
「為了脫離黑暗,邁向光明。」
當引導人牽引著他穿越黑暗,當冰冷的劍尖抵著他的胸膛,他就是抱持這樣的信念,堅定不移。
死亡是什麼呢?死亡是人生唯一的目標,是重生必經的道路——在永恆的光照耀下,他們的新生命會在上帝的懷抱下開展,滿載祝福,在那之前的一切苦難,都將不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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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兄弟們唱著他寫的歌,歡迎新會友的加入。歌唱作為儀式的一環經常是這麼回事的:首先,文字經常意義不明,混沌不清,可以有千百種解釋;再者,看著這樣的文字,再虔誠的人都難以激起任何的情感。但是將這樣的文字融入音樂中,透過儀式反覆吟唱,卻會像開荒拓土一般找出自己能依循的道路,並從中取得認同。當早已聽過千萬遍的話語融入音樂之中,不但能獲得情感的昇華,甚至靈魂也能為之振動。這是他從小在教會音樂中學到的。
當然共濟會並不是教會——雖然很多地方有點像,這也是唯一讓他感到莫名其妙的部分,但除此之外都很好。他相信這些奇怪的儀式就跟吟詠聖歌有一樣的作用,是為了讓他們之間的連結更為緊密,讓他們的分會更加團結壯大,而那些暗語或手勢也是。基於這樣的目的,再怎麼奇怪他也還是可以接受的。
「真懷念啊,」儀式結束後,席卡內德感嘆著拍了拍莫札特的肩膀,「想當初我引薦你加入的時候,兄弟問『你是誰』時,你還蠢兮兮地回答自己的名字,差點沒被踢出去。」
「我怎麼可能這麼愚蠢,一定是你沒告訴我好嗎?」莫札特想也不想地反駁,在那之後他才曉得「我是哀傷的盲人」才是正確的解答,但算了,什麼詭異的答案,而且他也還是進來了。
「原來莫札特幹過這種蠢事啊。」一旁的史塔德勒以他的大嗓門嘲笑著,如果不是許多他重要的贊助人在場,莫札特真想賞他一巴掌。
「如果不是席卡內德說,我還真的不知道。」普赫貝格也說,「莫札特,你也好久沒來我家了,最近是在忙什麼?我聽說你之前還去布拉格?」
「噢,是的。因為布拉格邀我去看他們的《費加洛》。我得說,席卡內德你真該去看看!他們演得真的要比維也納好多了。」
「況且維也納現在也看不到了。」席卡內德接著說,「唉,維也納真的對戲劇太容易厭倦。你上次不是說你現在又在寫歌劇?在這裡這錢不好賺。」
「是啊。」莫札特非常感同身受地嘆氣。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你音樂會開得比以前少?」普赫貝格看上去一臉惋惜,「我個人也相信你開音樂會收入會比較高,維也納可是鍵盤家的天下。」
「如果只考慮收入的話,寫寫曲子開音樂會確實好賺多了,雖然不見得比較輕鬆。但收入並不總是我的第一考量,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寫歌劇。」
「不管怎麼說,有空的時候也來我家開個音樂會吧,每次都只能在斯維登男爵那裡看到你,我也是會嫉妒的啊。」普赫貝格半開玩笑地說,一旁的斯維登明顯挑起了眉,「啊,我說太大聲了嗎?」
「顯然是的。」斯維登笑道,「你可不能嫉妒這件事啊,莫札特剛來維也納沒多久就固定每星期都來我家演奏了,應該都已經習慣了吧?」
「習慣到沒去會覺得天啊!我這禮拜少做了什麼事?」莫札特誇張地回答,「普赫貝格,有空一定和你約個時間,真的!」
「不要說我了,考尼茲王子啊,席奇伯爵啊,還有利希諾夫斯基王子今天如果有來,一定也都會贊同我的,你不做鍵盤演奏太可惜了。」
「這對我來說真的沒什麼可惜不可惜的——我真的是在做我想做的事。」莫札特說。
他們又閒聊了一陣後才從會所離開,莫札特心血來潮跑到萊特葛伯家和他共進午餐,明明他就常常突如其來造訪他家,這可愛的蠢驢還是總會被他嚇一跳。看見萊特葛伯夫人準備了他最愛的炸豬排,他便歡欣鼓舞地在他家蹦蹦跳跳。
「我聽說你爸爸病了,這是真的嗎?」萊特葛伯一面吃一面問道。
「應該是真的,雖然爸爸他還沒給我回信。」莫札特說,「我為布拉格寫的歌劇嚴格說還沒開始,還在討論劇本,如果要回薩爾茲堡看他恐怕就要趁現在,之後就沒時間了。你會想和我一起回去嗎?」
「噢,老實說我已經離開薩爾茲堡這麼久了……不過為了探望你爸爸我也很願意跑一趟,但你得給我確定的時間,畢竟我已經答應很多場演奏。」
「我前幾天剛給爸爸寄信,應該很快就能收到,決定後馬上會告訴你。」
「這麼說來也認識你爸爸超過二十年了啊,真是時光飛逝……」萊特葛伯感嘆地說,「那時候你還這麼小。」
萊特葛伯稍微比了一下,莫札特大笑出聲,「哪有這麼矮啦!」
「真的啊,那時候你才七歲耶。我記得那一年你們去旅行,你爸爸後來還跟我說有一天你哭著醒來,問你怎麼了,你說你很想我、海格諾爾、納澤爾之類之類說了一大串名字。」
「有這回事嗎?我怎麼不記得?」
「有啦!想想以前你那麼可愛,還會纏著我,要我吹法國號給你聽,教你指法什麼的,哪像現在……」
「現在怎樣?」莫札特不服氣地反問。
「老是捉弄我啊,」萊特葛伯抱怨,「你知道你上次給我的那首曲子,我真的研究很久,用那麼多顏色寫到底有什麼意思,問你你又不說,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每次演奏就忍不住要想,為什麼這段綠的、這段紅的,很傷腦筋。」
「很好啊,促進思考,你這老傢伙的腦筋才不會退化。」莫札特幸災樂禍地笑著。
「唉,你就是這樣,幾歲了還像個孩子一樣,難怪你爸上次來要那麼擔心地跟我說。」萊特葛伯嘆氣,「一點都不懂得讓做父母的放心,還好意思說要你爸爸照顧你一輩子。」
「我這樣說有什麼錯?」莫札特理直氣壯地說,「爸爸一定會長命百歲!而且不管我活到幾歲,都是他的孩子啊。」
「你這麼說也沒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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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札特替他的八哥更換水和食物,清理掉籠裡的糞便和大量落羽後,他小心地將這可憐的小東西捧在手心。昔日豐盈光亮的毛羽,此刻卻明顯禿了一小塊,身上的羽毛也顯得雜亂而黯淡。
「啾啾啾,小傢伙,你怎麼了?」莫札特輕聲對手心裡的鳥兒說話,胡梅爾在一旁仰頭看著,他便捧著八哥蹲了下來,片刻的遲疑後,胡梅爾也伸手輕撫看上去病懨懨的八哥。
莫札特唱起他G大調鋼琴協奏曲的一小段,當初會買下這個小東西,就是因為路過寵物店時聽見他居然在唱這首曲子——雖然小有錯誤,但仍然相當美妙。不知不覺也已經是將近三年前的事了……這段期間這個小傢伙給他們家帶來不少歡樂,他可愛的舉動經常能讓他和康絲坦茲笑上一整天。
掌心傳來微弱的應和聲,莫札特心疼地撫摸著他,以前他的歌聲不是這樣的,飽滿、圓潤,充滿朝氣——就像他的羽毛和食慾,然而最近幾天卻都如此低迷。
莫札特叫來康絲坦茲,吩咐她出門替八哥找醫生,康絲坦茲皺起眉,「鳥的醫生?有這種東西嗎?」
「一定有的。不知道就先去問寵物店吧,花多少錢不是問題,一定要治好他。」
莫札特說著,將八哥放回籠裡,鳥兒進去後便有氣無力地躺著,動也不動。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不甘心地拍打著籠子,在籠裡各種蹦跳,非要他哄上一段時間才會乖乖安靜下來。
「小八哥生病了嗎?鳥也會生病嗎?」
莫札特低下頭,看著胡梅爾仰起的小臉,彎下身子。
「當然會的,任何生命都會有身體不好的時候,就算是植物也一樣。」
「那麼,如果小八哥住在這裡都會生病了,外面的鳥兒不是更可憐嗎?」胡梅爾露出難過的神色,「沒有人照顧牠們,沒有人給牠們水和食物,下大雨的時候,牠們又要去哪裡?」
「牠們也會有牠們的爸爸媽媽,不一定非要人照顧啊。」莫札特柔聲說,「就像我們小時候給爸爸媽媽照顧,長大後就要學會照顧自己一樣,小鳥也是的。」
「那如果牠們生病了,誰來給牠們找醫生呢?還是也有負責當醫生的鳥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莫札特搔了搔頭,「我當然很高興你能這麼關心牠們,不過我們沒有辦法照顧全世界的鳥。但是小八哥是我們重要的朋友和家人,所以我們一定要照顧他。」
胡梅爾悶悶不樂地點頭,莫札特摸了摸他的頭,分不清是在安慰胡梅爾還是自己:「小八哥會沒事的,就像人偶爾也會生幾場小病一樣,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是的,老師的爸爸一定也是這樣,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胡梅爾的話令莫札特雙眼一陣酸澀,他咬下微微顫抖的嘴唇,抱住胡梅爾,「我很高興你小小年紀就這麼替人著想……」
淚水自他的臉龐滑下,他一面說著,一面以極小的幅度用衣袖擦去淚水,試圖不讓胡梅爾發現,「胡梅爾,你要知道,高度的智慧和想像力都無法塑造天才,只有愛、愛、愛,這才是天才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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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莫札特自房門走出時,驚訝地看見胡梅爾正在和不知何時造訪的達.彭特說話,兩人看起來似乎已交談多時。
「正確!沒有什麼比愛更重要,散播愛與歡樂,就是我們藝術家最重要的任務……」
「胡梅爾!」莫札特快步走向他們,「去琴房練琴,快,不要再和這個叔叔說話。」
「欸欸,莫札特你什麼意思?」達.彭特不滿地噘起嘴。
「我什麼意思你最清楚了。乖,胡梅爾,老師要和這位叔叔討論工作……」胡梅爾聽話地離開大廳後,莫札特瞪向達.彭特,「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你對我的女僕做了什麼,她怎麼會讓你進來?」
「冤枉啊,明明就是你約我來的!你竟然這樣質疑你最尊貴的客人、最忠貞的朋友和最不可或缺的工作夥伴!沒有了你我該如何是好!不對,是你沒有了我該如何是好!」達.彭特一如往常不知所云地喊著。
「是我約你來的沒錯,但時間根本還沒到啊,而且為什麼我的女僕沒來通知我?」莫札特懷疑地打量著達.彭特,後者滿臉無辜,「這就要問你的女僕了,怎麼問我?」
「算了、算了,」莫札特嘆氣,「我找你來是……」
「來吧!」達.彭特用力拍了拍胸脯,「我已經準備好了!」
莫札特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好,很好,我得說,我的朋友,你真的進步了很多,而且這劇本真的精彩得不得了,不過我還是有些地方想修改……」
莫札特攤開劇本,「這裡,唐.喬凡尼把手交給石像之後,石像開始數落唐.喬凡尼的罪惡並要他懺悔,唐.喬凡尼則高歌他的享樂主義……這邊應該簡潔一點,因為觀眾都很清楚了。我的看法是越簡短越有魄力,不要太多廢話,石像直接要唐.喬凡尼懺悔,唐.喬凡尼拒絕,這樣就可以了。」
「你要刪我的臺詞?」
「對,像這樣,『懺悔!』、『不!』、『懺悔!』、『不!』。」
「啊,這樣感覺多無趣。」達.彭特滿臉的不認同,「不然我們來演一次吧,我演石像,你演唐.喬凡尼。」
「不要。」莫札特立刻否決。
「為什麼?你以前明明都很配合我的。」達.彭特嘀咕,「如果是你不想演唐.喬凡尼,那我來演吧。快,先唸我的版本。」
莫札特有些不情願地捧起劇本,「唐.喬凡尼,你的罪惡無可饒恕。在上帝面前,你要改變你的道路,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不!女人的芬芳比我吃的麵包還重要,比我呼吸的空氣還重要,要我放棄,我寧可選擇死亡!」
「惡徒,你對別人造成的傷害,遠大於自己的快樂。在你面臨死亡前,你必須為你的罪懺悔!」
「不!我不懺悔!我做我自己!」
「懺悔,你必須懺悔!想想那些因你的罪受害的人!」
「不!女人萬歲!美酒萬歲!自由萬歲!」
「啊,你這冥頑不靈的傢伙,懺悔吧,在你最後的時刻!」
「不!老妖怪,你的死是你應得的報應,因為你阻擋了我的快樂。」
「既然你不懺悔,你的時刻到了!」
莫札特唸完後,兩人無聲地互望了一陣,達.彭特終於開口:「然後呢?你演一次?」
「呃……」
「你在糾結什麼?」
「沒什麼。」莫札特含糊地說,「好吧,你看著。前面的廢話刪掉,直接叫唐.喬凡尼懺悔,像這樣……」
莫札特感覺喉頭一陣緊縮,不得不先喝幾口水潤潤喉,清了清嗓子後,他閉上雙眼,想像自己墮入無邊的黑暗,而後緩緩張開眼睛。
「懺悔吧!改變你的道路,在你人生的最後一刻!」
「不!我不懺悔!我做我自己!」
「懺悔,惡棍!」
「不,老妖怪!」
「懺悔!」
「不!」
「懺悔!」
「不!」
「懺悔!懺悔!」
「不!不!」
「啊,你的時刻到了!」
演完後,莫札特深深吐了一口氣,看向達.彭特,後者滿臉目瞪口呆,「如何?」
「等等,我說,這不公平啊!」達.彭特不甘心地大喊,「你唸我的劇本時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剛剛那是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轉行當演員了?」
「我才沒有。」莫札特瞪了他一眼,「承認吧,我的版本比較好。」
「啊,怎麼可能,這麼簡單的臺詞!」
「我就說了,越簡短越有魄力,而且你要相信我的音樂,這絕對不會是簡單的場景。」
「好吧,」達.彭特妥協,「我會再改的。」
「那這部份就這樣吧。然後是終幕的部份……」莫札特翻閱著劇本,「我想了很久,整段拿掉似乎效果更好。」
「什麼?」達.彭特吃驚地反問,「整段拿掉?你的意思是,唐.喬凡尼下地獄就是終幕?」
「沒錯。」
「你的意思是,觀眾看到唐.喬凡尼下地獄後,布幕就拉上,然後演員就出來謝幕?」達.彭特仍然滿臉不敢置信,「這是喜劇!你怎麼可以讓他在絕望中結束?」
「可是你不覺得這樣比較震撼嗎?」莫札特反駁,「而且在唐.喬凡尼下地獄之後接上大團圓的結局,感覺很荒誕也很俗氣。」
「可是這是喜劇!」達.彭特堅持,「大家都喜歡大團圓的結局,這也是事實。如果唐.喬凡尼下地獄的場景作為結局,整齣劇的平衡都被破壞了,我們演了將近兩幕的喜劇,迎來的卻是絕望!這樣的劇觀眾會想再看第二次、第三次嗎?你必須讓他們有點希望。荒誕又如何呢?人生就不荒誕嗎?唐.喬凡尼遭天譴,就比其他人獲得幸福還重要嗎?」
「唔,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莫札特,你自己之前說過,要用音樂帶給這個世界歡樂的!現在卻要以喜劇的名義帶給觀眾絕望!」
「噢,拜託,好、不刪、不刪,拜託別這樣指控我。」莫札特受不了地說,達.彭特發出勝利的歡呼聲,莫札特不得不殘忍地打斷他,「還有,我得告訴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最近得回薩爾茲堡一趟,預計最快也要到六月才能回來……」
「你說什麼?」達.彭特停下歡呼,瞪大雙眼,「我的朋友,雖然我確實抱持會被轟炸的決心來到你家,但你今天實在給我太多震撼!最快六月才回來?那我們的《唐.喬凡尼》怎麼辦?你自己跟我說十月初要上演的!你找我幫忙,現在我劇本完成了,你一個音符也沒寫還好意思離開維也納?我到底為什麼要幫你?而且《唐.喬凡尼》還是由布拉格的劇院演出,你總得先寄譜子和劇本給他們預演,更別說等我們去看時一定又一堆狀況!」
「噢,你聽我說,我決不是那樣不負責的人,我會在那裡寫《唐.喬凡尼》的……」
「所以說你到底有什麼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我的爸爸病了,我必須回去。」莫札特語帶懇求,「我四月初就給他寫信了,遲遲沒有收到他的回信,一想到他是不是病得連寫信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就擔心得連覺也睡不著。」
「你在維也納就擔心得睡不著覺了,跟我說你回薩爾茲堡後會寫《唐.喬凡尼》?」達.彭特吼完後,看著莫札特發白的臉色,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太過份了,「噯,我的意思是……你自己也知道的,不管你爸爸現在狀況究竟是好是壞,你回去一定沒辦法像在維也納這樣專心作曲,這樣可能來得及嗎?你覺得有必要嗎?花上這麼多的旅程?說不定你爸爸現在很好,只是你自尋煩惱?」
「我當然也想過……」莫札特將頭埋進雙手,聲音透過掌心悶悶地傳出,「如果他很好,那當然再好不過,但我害怕我現在沒回去看他,會一輩子後悔……」
「好吧,隨便你,反正答應別人寫歌劇的也是你。」達.彭特嘆氣,「我倒覺得你應該再打聽一下你父親的消息再決定要不要回去,免得浪費時間,什麼都不曉得就沒頭沒腦地跑回去好像已經預想他要死了一樣。抱歉吶,說的有點直接,你曉得的,我只會安慰女人。」
「很好,我現在非常了解了……」莫札特苦笑,達.彭特難得看見他這麼有氣無力。
「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的歌劇你自己負責。」
不知過了多久,莫札特才發現達.彭特已經離去,他鬱悶地在大廳來回踱步了一陣,最後回房拿起他的中提琴,一面拉著腦海裡浮現的旋律,一面漫無目的地在室內漫步。
琴弓在弦上停下後,他仍若有所思地維持著拉琴的姿勢,當他垂下琴弓後,才發現不知何時出現在腳邊的胡梅爾,小小的臉蛋上盈滿憂傷。
他將琴擱在撞球檯上,蹲下身子,「小傢伙,不專心練琴跑來這裡做什麼?」
「因為老師的琴音聽起來非常悲傷……」
莫札特無語地望著胡梅爾泫然欲泣的神情,好半晌後才說上一句,「是嗎?是因為中提琴的音色本來就很憂鬱吧。」
胡梅爾搖了搖頭,一陣沉默後他問道:「老師,死亡是什麼呢?」
「死亡是……人生旅程必經的道路,」莫札特聲音乾啞地回答,「死亡並不是終點,只要不是罪大惡極,在莊嚴的審判後,靈魂將抵達天國,獲得新生。」
「獲得新生?」
「是的,會在上帝的祝福下獲得新生,也就是說,死亡反而是通往幸福之門的鑰匙……」
「那為什麼老師要害怕呢?」
莫札特本想反駁,卻噤了聲,最後他嘆了口氣,「這樣的話題對你來說可能太早了。我並不害怕死亡本身,我害怕的是與摯愛分離的痛苦,雖然其實這也沒什麼好怕的,因為我們終會在天國相見,只是這段分離的時間可能會非常、非常漫長……除了上帝以外,沒有人能知道會有多長。」
「所以,即使我們親愛的人死了,只要通過審判,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在天國相見。」
「是的。」
「可是,我們一定會通過審判嗎?」
聞言莫札特閉上雙眼,這是他從沒想過的問題,或者應該說,他一直都認為太理所當然了,根本不需要去想,「只要沒做壞事,一定可以的。」
在黑暗中,他感覺胡梅爾小小的雙手輕輕抱著他,充滿童稚感的嗓音認真說道:「那麼老師就不需要悲傷了。」
「傻孩子,悲傷是必然的,」莫札特也抱住胡梅爾,因為他不願讓胡梅爾看見他恐懼的淚水,「放心吧,仁慈的上帝不會讓我沉浸在悲傷中太久的……」
♫
莫札特結束在斯維登家的演奏後,在劇院看了齣不怎樣的歌劇,在春末仍然微冷的風中散步回家,同時埋怨著自己的時間又被浪費掉。他心不在焉地玩著外套的衣角,《唐.喬凡尼》的創作並不是很順利,他仍煩惱著父親的健康當然是最大的主因,這讓他在寫完唐.喬凡尼殺人的場景後就再也寫不下去,只好分心去寫其他曲子。
其他薩爾茲堡親友捎給他的信息並不是很樂觀,但他的姊姊也沒有回到薩爾茲堡,他一度想邀姊姊一同回家探視爸爸,畢竟他和姊姊也好久沒有見面了,但一想到《唐.喬凡尼》的進度,便又無法下定決心。而且一旦回到薩爾茲堡,他在維也納的所有工作都將停擺,還得支應路途上的旅費,他在布拉格賺的錢已經剩不到一半,家裡的積蓄也即將告罄,如果要回薩爾茲堡他勢必得借錢,以免無法應付突如其來的大筆開銷……
莫札特停下腳步,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好像有人跟著他,他狐疑地轉頭回望,稍遠處一名男子朝他走來,他思考著究竟是自己多心了還是這個傢伙真的跟蹤他,向前走了幾步後又再度停下,靈敏的耳朵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也隨之停下。
什麼鬼啊?這傢伙誰啊?我的崇拜者嗎?莫札特在心裡嘀咕著,有時確實會被難纏的崇拜者糾纏,有些甚至要求和他見面談話才肯罷休,當然如果他閒著沒事是無所謂,但他最近真的沒那個心情。
「請問您是莫札特大師嗎?」身後傳來略帶緊張的音調,啊,一定是了。莫札特翻了個白眼,隨即換上和煦的笑容轉過身。
「是的,您是?」
「我是來自波昂的路德維希.貝多芬,請原諒我如此冒昧,我來維也納就是想向您學習音樂,我已經想見您很久了,但不巧您之前似乎前往布拉格……」
莫札特不忍心告訴他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同時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這名年輕人,他看上去不超過二十歲,卻顯得相當老成,不苟言笑的神情像他欠了他兩千盾,不過他的身高和他差不多——這是令人高興的,可憐的有點其貌不揚,頭髮還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衣著看上去也很窮酸。
看在他至少等了他兩個月,還有他身高的份上,莫札特心想,「如果您現在有空,就到我家裡談談吧。」
他才說完,那張看起來相當苦悶的臉孔立刻浮現違和的欣喜神情,對方一面連聲道謝,一面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很快地莫札特便又開啟了其他的話題。
回到家後,康絲坦茲顯然也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客人感到好奇,但他並沒有多做解釋。剛剛在路上的閒聊讓他得知貝多芬從小就學習音樂,並在七歲時便第一次公開演出,他師從科隆選帝侯的宮廷樂長尼弗,也從巴哈的作品中學習作曲;簡言之,確實值得一談。
莫札特帶著貝多芬進到琴房,胡梅爾正在練習他的四手聯彈作品,他愉快地上前和胡梅爾合奏完曲子後,開口說道:「小傢伙,你先讓一讓,這位哥哥可是從波昂專程來彈這架琴的。」
胡梅爾聽話地跳下琴椅,好奇地歪頭看向貝多芬,但很快就被莫札特推出琴房。
「這位是……」貝多芬顯然也對胡梅爾小小年紀就能擁有高超的琴技感到驚訝。
「是我的學生。您請坐吧,貝多芬先生。」莫札特說,儘管他相當和藹地對待他,緊張的情緒卻從未從這位青年身上卸下。
貝多芬坐到琴椅上後,莫札特隨手在鋼琴上彈了一小段旋律,「請以這個主題即興演奏一首賦格吧。」
貝多芬幾乎不假思索地開始演奏,莫札特雙手盤胸專注地聆聽著,貝多芬快速的反應不僅顯示了他的才思敏捷,也代表他曾勤奮地學習作曲和對位法。胡梅爾還太小,他尚未教他太多的作曲知識,然而即使胡梅爾已經是個天才,他也難以保證在沒有他的指導下,胡梅爾是否能在十年後演奏出像貝多芬這樣的曲子,一想到如此,他便感到深深的惋惜。
貝多芬演奏結束後,莫札特立刻鼓掌,「看的出來,您下了相當多的苦心。」
「謝謝您的讚美,但我仍有很多需要向您學習的地方。」貝多芬不卑不亢地回答,莫札特不禁流露出苦惱的神情。
「很遺憾地必須告訴您,我最近恐怕真的沒有心思和時間能指導您,而我也很難確定我什麼時候才有辦法騰出時間。」
他說完後貝多芬陷入了沉默,在看見對方臉上失落的情緒後,他連忙補上:「我絕對不是婉拒您,是真的沒有辦法,請告訴我該如何聯繫您吧,只要我一有時間馬上會通知您的。」
「大師,我當然是非常樂意,但是我的母親生了重病,我必須回波昂照顧她。」貝多芬再度恢復他們初次見面時的苦悶神情,他的話語也讓莫札特在一瞬間呼吸一窒。
「當然,這是非常重要的事……」莫札特抿起唇,「這樣吧,如果您之後再回到維也納,只要您還是有意向我學習,我一定會指導您的。」
貝多芬強笑著點了點頭,莫札特原想再和他多聊一會兒,但貝多芬卻似乎不願繼續打擾,莫札特只好送他到門口。
「不然,還是請您告訴我該怎麼聯繫您吧,就算不在維也納,我也可以寄一些東西給您。」臨別前,突然想到或許可以寄一些教材給他的莫札特開口。
貝多芬猶豫地看著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莫札特無法理解這個青年究竟顧慮些什麼,卻也不好意思貿然詢問,只得惋惜地說:「那麼,記住我的話……探望令堂後,再回到維也納吧,如果有任何困難請告訴我,必要的話我願意提供食宿和免費的教學。」
「真的非常感謝您的慷慨,」貝多芬誠懇地說,「我一定會再回到維也納的。」
貝多芬離開後,康絲坦茲終於忍不住問道:「剛剛那位客人是?」
「路德維希.貝多芬。」莫札特說,仍站在門口凝望著貝多芬的背影,「記住這個年輕人,因為你只剩現在還有機會可以不認識他了。他日後必將名揚天下。」
當貝多芬的身影完全從視野中消失,莫札特才嘆息著闔上門扉。他很清楚,以這個年輕人的才華,無論他會不會再回到維也納,會不會接受他的指導,都不可能掩蓋他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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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朋友們演奏完他新譜寫的弦樂五重奏後,莫札特並未像之前一樣繼續和他們聊上半天,很快地便以工作為由送走他的朋友們,雖然他說的也真的是實話。唯有海頓留了下來,但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在這位朋友面前做任何事,所以他一點也不介意。
四月底時,家鄉的人告訴他父親的病況已經好轉,讓他難得能安穩地繼續進行《唐.喬凡尼》的創作;但才五月初,父親病情惡化的消息再度傳來,不安的情緒讓他作曲的速度再度慢了下來,畢竟他實在無法一邊分神想別的事一邊作曲。
因為搬家的關係他在五月初又給爸爸寄了封信,他很擔心爸爸對他搬到郊區會有什麼感想,卻也沒有多做解釋,雖然他原本確實想寫的——因為康絲坦茲又懷孕了,想讓她好好靜養,而且他也需要安靜一點的空間來創作《唐.喬凡尼》,不過最後他還是什麼也沒寫。畢竟他不得不承認,新家的房租比以前少了一半以上還是最大的主因。
爸爸還沒有回信給他,從他四月寫信給爸爸後,至今仍然沒收到任何來自爸爸的隻字片語,這令他焦慮得幾乎要發瘋。
莫札特將獸醫開給他鳥兒的藥粉摻入飼料和和水中,自從開始做起這個苦差事,他幾乎每天都要花上好一段時間,半哄騙半強迫地逼這個不聽話的小東西吃藥。
「如果不是已經知道是你寫的,實在很難相信剛剛的曲子是出自你的手筆。」海頓說。
「是嗎?因為太憂鬱了嗎?」莫札特苦笑著問,想起大概一個月前,胡梅爾聽到這個旋律還差點哭出來。
「你父親的事我也聽米凱爾說了,如果需要任何的協助請告訴我吧。」海頓真誠地說,「要是需要回薩爾茲堡一趟,有什麼我能替你做的工作?」
「不,爸爸,你也聽見了吧?直到最後我仍然是充滿希望的,你知道我從未真正灰心喪志過。」
「是的……前面的悲傷太過強烈,太不像你,我真的差點忘了。」海頓笑了起來,「但無論如何,別忘了需要幫忙的話有我在。」
「我怎麼可能忘記。」莫札特說,儘管他從來也沒敢要他最敬愛的朋友幫他做任何事。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海頓說道,看著努力想和八哥溝通的莫札特,「你的鳥是生病了?」
「對,不過找來醫生後有好一些了,雖然這個笨蛋真的非常討厭吃藥。」莫札特一面說,一面不得已地將飼料強行塞進他的嘴裡。
「非常認真的說,如果你現在就要離開維也納,要我逼你的鳥吃藥是不可能的。」
莫札特聞言大笑出聲,「再怎麼樣這種事都不可能麻煩你啦!」
海頓離開前,照例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莫札特回到房間作曲,第一幕已經接近完成,這令他陷入猶豫,儘管他一直崇尚理性自然,但在切身關己的時刻卻仍總不可避免地迷信一番,對他來說要在此刻寫唐娜.安娜為父親的死哀痛的詠嘆調實在太過不祥,但一直逃避也不是辦法。
爸爸一定會好起來,他說服自己,而且就像他當初在布拉格說的,爸爸一定會來布拉格看《唐.喬凡尼》的演出,對,還有《費加洛》,以布拉格人對它的喜愛,即使到今年十月肯定也還在演的,爸爸對他的印象如果只停留在《伊多梅尼奧》,實在太可惜了。不過可能不適合讓他認識達.彭特,但這是達.彭特這貨的問題,當然不是爸爸的關係……
胡思亂想了一陣,他看向牆上的壁鐘,懊惱著自己又浪費了一堆時間,莫札特索性從桌前站起,揣著他的樂譜出門,他不能老是這樣一個人待在家裡鑽牛角尖,白白浪費時間。
亞坎家的僕人出來應門後,哥特菲爾德很快地從樓上飛奔下來,熱情地將他拉到他的房間。他已經多次在這位可愛的朋友家裡創作《唐.喬凡尼》,在他房裡完成的部分恐怕還比在他自己家裡寫的還要多。最初的起因只是哥特菲爾德抱怨他的爸爸不肯讓他在十月前往布拉格欣賞《唐.喬凡尼》,為了安慰這個可憐的傢伙,他便將部分已完成的樂譜給他看,兩個人還在他的房裡唱起唐.喬凡尼和賽琳娜的〈讓我們手挽著手〉,哥特菲爾德說那是他寫過最美妙的情歌,像這種勾引有夫之婦的下流場景和賽琳娜欲拒還迎的矛盾情緒,沒有人有辦法再寫得更好了。
此後他便常常在亞坎家寫《唐.喬凡尼》,只要一有完成的曲子便拿給哥特菲爾德看,以消解他無法欣賞這部作品的遺憾。
他埋頭寫著終幕的舞會場景,舞會的配樂就別另外寫,直接用《費加洛》和《罕有之物》的舞曲好了,這是時下最流行的歌劇,觀眾聽到都肯定會會心一笑……然後是賽琳娜差點被唐.喬凡尼侵犯的驚慌,以及唐.喬凡尼裝作正義之士卻被揭發的場景,受害者集團的五重唱必然是不能帶有正義氣息的,反而要充滿詼諧的氣氛,這樣反而能凸顯諷刺性,最後在一片喧鬧和歡樂中結束……
不知寫了多久他終於停下筆,揉了揉因長時間維持握筆的姿勢而痠疼的手指,哥特菲爾德趁著這個空檔湊了上來,遞給他一杯熱巧克力。
「辛苦啦,終於寫完第一幕了嗎?」
「對……不對,因為前面跳過了一段還沒寫。」
「喔,你是說第一個場景……」哥特菲爾德體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關係啦,先寫第二幕也不要緊的吧?」
「對我個人來說當然是沒差,不過再一陣子應該會先把第一幕寄去布拉格,到那時候那段還是空白的很奇怪……唉,算了,到時候再說。」莫札特煩惱地自言自語,想著達.彭特寫的臺詞,當然他的腦海裡早有旋律,卻一直遲遲沒能寫下。
噢上帝,那個賜予我生命的人,現在失去了他的生命!他怎麼能在這個時刻譜寫這樣不祥的曲調?
「不然,你現在休息一下,幫我看看我最近寫的曲子吧?」哥特菲爾德提議,「跟之前一樣都只是些小歌曲而已,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莫札特爽快地點頭,哥特菲爾德雖然沒有太多的作曲才華,但寫的小品真摯動人,他經常幫忙修改和加上伴奏。
他翻閱著哥特菲爾德拿來的樂譜,一面隨口問道,「封面寫那樣是打算寫六首?」
「是啊,不過剛開始寫沒多久而已,詩倒是都已經準備好了。」
「很不錯啊。」莫札特心情愉悅地哼唱著第一首曲子,翻到下一頁時,有趣的標題映入他的眼簾,「〈當路易絲焚燒她不忠情人的信件〉?這什麼有趣的東西?」
「是吧?這是葆姆貝格寫的,非常優美,不過我還沒想好要怎麼寫。這麼說來,這首歌大概跟唐娜.艾薇拉發現她只是唐.喬凡尼眾多情婦之一的悲憤有異曲同工之妙。」
莫札特讀著詩,旋律很快在他腦海裡出現,他立刻拿起空白的五線紙,一面寫下一面哼唱著。
「你承受如此熾熱的幻想,在狂歡中,在襲捲世界的驟雨中。喔,毀滅你的後代於憂鬱之中!這是寫給信的吧?也未免太可愛了,信的後代是說其他的信嗎哈哈哈。我現在送你重回,那些讓你之所以存在的火焰之中,所有歡樂的歌謠,唉!他不是為我一人而唱。這真的根本是唐娜.艾薇拉的主題曲。」
「是啊,非常有巧思吧?因為發現情人的不忠,所以她情人的信儘管帶給她狂歡,卻也讓她想起被背叛的痛苦,最後決定將所有的信毀滅吧。就像唐娜.艾薇拉出場時想撕裂唐.喬凡尼的心一樣。」
「你,我曾珍愛的信件啊,你焚燒著,很快地你的形影將消逝無蹤。」莫札特唱著最後一小節,「唉!那個曾為你執筆的人,可能將長久地在我心裡燃燒……」
「莫札特……?」
「沒事,只是在讀的時候還好,唱起來怎麼這麼感人?哈哈哈……」莫札特一面用左手手背抹去臉頰上的淚水,一面繼續飛快地將旋律寫下,同時心裡咒罵著自己,實在是太丟臉了。
莫札特寫完後,將樂譜夾進哥特菲爾德的本子裡,站起身來遞給哥特菲爾德,「這首曲子就送你吧。」
「謝謝……」哥特菲爾德欲言又止地看著他,莫札特搔了搔臉頰,「啊,當然你想自己寫也沒關係……」
「不不,我沒有那個意思啦。」哥特菲爾德也搔了搔臉頰,兩人陷入奇妙的尷尬中,最終哥特菲爾德終於打破沉默。
「那個,莫札特,我當然知道你現在的處境非常艱難,雖然你都不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願意說的話,我也很願意傾聽的。」
「謝謝……」莫札特咬了咬唇,聲音帶了點鼻音,哥特菲爾德彎下身來抱住他。
「如果寫唐娜.安娜的場景讓你難受,就來這裡寫吧。」哥特菲爾德溫柔的嗓音自他身後傳來,「就像唐.奧塔維歐陪伴唐娜.安娜度過痛苦一樣,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你白癡嗎?」莫札特捶了哥特菲爾德一下,「我有絲坦茲好嗎?誰要你了。」
哥特菲爾德笑出聲,隨後室內恢復方才的沉默,卻已不再充斥尷尬的氣息。他感覺肩上的布料慢慢滲透進哀傷的重量,於是伸手輕撫他朋友柔軟的金髮,以優美的低音輕聲吟唱他的朋友曾寫的歌。
「舔我屁股,快!舔我屁股,快!舔我,舔我,快!……」
「你這他媽的蠢豬……」
♫
最親愛的朋友!
隨信附上一首奏鳴曲,請帶著我的讚美將它交給我的小姐,你的妹妹——但她可能得馬上開始練習,因為曲子有一點難。
替我問候你的家人,我永遠是你最真誠的朋友和僕人。
W.A.莫札特
附筆:今天回到家,接到我最親愛的父親的噩耗。你可以想像我現在的心情。
♫
「上主,賜他們永遠的安息,
以永恆的光照耀他們。
上主,您在錫安當受讚美,
在耶路撒冷當得尊崇。
垂聽我的懇求,
所有生靈都當來到您面前。
賜他們永遠的安息,喔主,
以永恆的光照耀他們。」
他的朋友們聚集在狹小的後院唱著安魂曲,在莊嚴悲愴的歌聲中,他含淚將早已失去生命氣息的鳥兒埋進土裡。就像父親的死一樣,這可憐的小東西會這麼早離開他也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在發現這個冰冷的事實後,他難過地寫了一首小詩,並要他的僕人去幫他刻成一個小墓碑。
他雙手合十,虔誠地禱告,他知道他終於結束了他的痛苦,快樂地在天空翱翔,也知道總有一天他們終會再見,而他最親愛的爸爸也是如此。然而一想到越來越多的摯愛離開他到另一個世界,他仍無法抑止地感到悲傷。
葬禮結束後,女僕將姊姊的回信交給他。姊姊並沒有告訴他父親的離世,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就像當初母親過世時他也無法下筆告訴父親和姊姊。由於他實在沒辦法前往薩爾茲堡,便讓姊姊和他們的朋友迪波爾德全權處理父親的後事和財產,並請姊姊先寄來父親的遺囑和財物清單。
他閱讀著,父親將大部分的財產留給姊姊,他是可以體諒的,因為姊姊和姊夫有那麼多孩子需要照顧,況且他也從未想透過父親的死獲得任何一分錢。姊姊表示他們夫妻願意不照父親的分配,在接受財產後轉贈一些給他,莫札特思索著該如何回信才能比較得體的接受他們的善意。
不過,爸爸會只留下這樣的話嗎?一份分配財產的囑託?怎麼也不像他了解的父親。這麼說來,爸爸提到他的英國朋友們去探望他的那封信之後,他就再也沒收到父親的回信。
莫札特心煩地回信給姊姊,客氣地請姊姊再考慮一下自己的需求,畢竟那是爸爸想贈與她的,他也詢問了父親是否有留下其他的遺囑。
私人財產的部分,如果你不需要的話就拍賣掉,我沒有什麼意見,任何遺物都比不上他在我腦海裡留下的深刻回憶,他寫道,但我得麻煩我最親愛的姊姊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將我寫給爸爸的信都寄回來給我,雖然這沒什麼價值,對我來說卻比任何珠寶都來得貴重……
夜裡,他和康絲坦茲相擁而眠,一如往常;他的裝睡騙不過康絲坦茲,也一如往常。
「在想什麼?」
「在想……雖然葬禮已經結束了,是不是該在姊姊離開薩爾茲堡前回去一趟,從我們上次回薩爾茲堡到現在已經快四年沒見……」
「來得及嗎?布拉格不是在催你?」
「是啊……」莫札特無力地將手垂下,而且他們已經沒有錢……這也是超乎他預期的,原以為在布拉格賺的錢可以讓他們至少用上大半年。他不習慣手上沒有錢的生活,早已先跟普赫貝格借了一千盾,雖然他向康絲坦茲謊稱那是別人委託他作曲和出版樂譜的收入。
總而言之他不能再沮喪下去,沒錯,他要工作!工作!先把《唐.喬凡尼》寫完,再寫幾首新的協奏曲或交響曲開幾場音樂會,區區一千盾他很快就能賺回來,年底去布拉格一定會再有一筆可觀的收入,到時候寶寶應該也出生了,又會有一筆開銷……
隔天早上女僕將信遞給他時,他好奇地端詳著這封奇怪的信,潔白的信封上,除了他的名字,其他什麼也沒有,甚至連郵戳也沒有。
拆開後,信封裡躺了三十杜卡特和一張字條,說要委託他寫一首快樂得讓人睡不著覺的小夜曲,什麼東西啊?兩個月後會付尾款三十杜卡特……莫札特皺眉翻著信封和字條,甚至仔細地檢視金幣,到底是誰啊?
「這兩天有誰在我們的信箱旁鬼鬼祟祟的嗎?」
「先生,您這樣問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也不是整天待在信箱旁啊。」
莫札特歪頭,唉,算了,這也算是好的開始,他要工作!工作!嶄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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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寄來了爸爸的遺書和他這些年來寫給爸爸的信。諷刺的是,他在看完爸爸的遺書後,才讀了姊姊用心良苦的長篇心理建設,他可以想像姊姊在經歷多漫長多痛苦的掙扎後,才將這封信寄給他。他趴在桌上哭泣著,此刻他多想飛奔回薩爾茲堡,擁抱他永遠溫柔善良的姊姊。
他不懂,他不懂他到底犯了什麼錯?他的錯難道是他擁有太高的才華?一路走來,他接受了多少艷羨的眼神、崇高的讚美、熱烈的掌聲,也承受了多少瘋狂的嫉妒、惡意的攻擊、處心積慮的陰謀,他一直以為他對這一切都早已習慣,不痛不癢。
他一度想提筆回信,他好想好好地和爸爸解釋清楚,但一想到這可笑的荒謬便又放下筆。
他失神地翻著這十年來他寄給爸爸的信,姊姊已經幫他整理妥善,除了今年他寫給爸爸的信,其他都按照郵戳的日期一封封整齊排列,每年綑成一疊,又或者這是他總是一絲不苟的父親做的。
他會想留下這些信,無非是康絲坦茲把爸爸大部分的信都給燒了,或許他可以透過回給爸爸的信來回憶爸爸不在他身邊時他們對彼此的思念。
莫札特怔怔地看著最後一疊信,不解地又將每一疊重新翻了一次,最後索性解開繩子,一封封逐一檢視。想到姊姊的細心不可能漏寄任何一封,他就全身寒顫。
最後一封信停留在一七八四年,再來就是他今年四月寫給爸爸的信,中間的空白他可以想像,就像他那天震驚地在後院看到的景象,已在火焰之中化為灰燼,在無情的歲月流逝中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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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先生!」女僕的喊叫聲伴隨著急促的敲門聲,他煩躁地從樂譜中抬起頭,「先生,外面好多人拿著樂器說要拜訪您。」
「誰?」他不耐地問,雖然想省下房租是一大主因,但搬離市中心也是為了讓他能不被他根本不想應付的客人打擾,專心創作《唐.喬凡尼》。雖然這個方法確實相當有效,但他仍偶爾會被訪客騷擾,但是這個時間來打擾別人也太誇張了。
「有海頓先生、馮.亞坎男爵……」
「你這個笨蛋!這還要我說嗎,還不快讓他們進來!」
莫札特匆忙打理了一下儀容,走出房間後錯愕地看著眼前龐大的陣仗,尤其是那把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我說你們這些傢伙,這是……」
「不是說好要在你家開個小音樂會嗎?」海頓滿臉困惑地望著他,莫札特聞言張大了嘴巴。
「什麼?什麼時候的事?你們作夢夢到的嗎?」
哥特菲爾德拍了拍手,「好了、好了,莫札特你別裝傻了,快去拿你的中提琴來。」
「什麼鬼?到底怎麼回事?」
眾人看著莫札特莫名其妙的神情笑成一片,海頓將仍一臉茫然的莫札特按到椅子上,同時把康絲坦茲拿來的琴盒塞進他的手中,一旁的哥特菲爾德則忙著安排座椅和譜架。樂譜被放上後,莫札特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哥特菲爾德。
「什麼?」
「我得說,看到你這副蠢樣心情真好。」哥特菲爾德樂得拍手,海頓隨即高舉琴弓,「先祝《唐.喬凡尼》演出成功!」
「《唐.喬凡尼》演出成功!」所有人也舉起琴弓大喊道。
「再祝《唐.喬凡尼》很快會在維也納上演!」
「《唐.喬凡尼》很快會在維也納上演!」
「最後祝《唐.喬凡尼》會在世界上永垂不朽!」
「《唐.喬凡尼》會在世界上永垂不朽!」
「好了,」海頓坐了下來,對莫札特露出無比燦爛的笑容,「我們開始吧!」
歡快的曲調響徹夏日的夜晚,莫札特感動地演奏他的曲子,同時在心底咒罵這群愚蠢的混帳,天啊,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他還以為是一般的委託,如果知道是這群白癡,他才不會收他們一毛錢!
即使他們不說,他也能猜到原因。父親過世後他陷入極大的痛苦,以作曲為由推掉不少聚會,不得不出席時也難免比過去還要寡言許多。一般來說他往往能靠投入工作來遺忘這些負面的思緒,但《唐.喬凡尼》的劇情卻又該死的和他的心境不謀而合,他只能靠偶爾寫些詼諧的曲子來短暫遺忘他的痛楚。
「你不知道,八月初的時候我一直讓凱瑟兒守在信箱旁,要我的女僕聽到狗吠聲就出去看看,結果!結果!誰曉得是你這個傢伙!害我誤會凱瑟兒……」演奏完後,莫札特沒好氣地瞪向正在逗弄他的狗的哥特菲爾德。
「哈哈哈哈,她怎麼可能會吠我,我們這麼熟了。」
「喔,非常好,那我去布拉格時你幫我照顧她吧。」
「我是很樂意啦,可是你也知道我家有養貓欸……」
「凱瑟兒很溫馴,不會有問題的。」莫札特說,「然後,我的天啊,絲坦茲,快去幫我拿六十杜卡特出來……」
「欸欸欸,莫札特你什麼意思?」
「你把我們當成委託別人寫曲後又賴帳的那種混帳嗎?」他的朋友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抗議著,莫札特辯駁道,「這哪算委託!這是我送你們的曲子,不對,更像是你們送我的曲子……」
「噢,那就對了,」海頓說,「我們委託你寫,再送給別人。」
「爸爸!不是這樣!」
「莫札特,你以前說過,我說是,那就是了。」
「不是!啊!我不是那個意思!」莫札特大喊,氣惱地跺腳,原本想反駁卻又被海頓這句話堵得無法回嘴,最後只好在眾人的笑聲中不甘心地作罷,很快地他們的話題轉向他的新歌劇。
「雖然這個題材不是我選的,不過確實有意思也有深度,越寫就越覺得這不像很多人誤解的那樣下流和輕浮……但說實話如果之後在維也納上演,我很擔心觀眾的反應,布拉格反倒沒什麼好擔心的。」
海頓聽了他的話也嘆息道,「能了解你的作品有多美妙的人確實太少,如果大家都能像我、像布拉格人一樣喜歡你的作品,你將會是所有國家都想搶奪的珍寶。」
「這麼說就太誇張了……」面對海頓總是毫不保留的讚揚,莫札特仍然會感到困窘。
「你什麼時候要去布拉格?」
「十月十四要上演,我原本是希望九月就能去,不過在維也納還有些工作,恐怕是沒有辦法。」
「這樣來得及嗎?畢竟一場預演都沒看過。」
「天曉得,」莫札特搔了搔臉頰,「不過,上次去布拉格的感覺,應該沒有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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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問題、沒有問題,結果問題可多了!」達.彭特一面配合樂譜的修改重寫臺詞,一面氣極敗壞地抱怨,搞得場面相當尷尬,史卓巴赫乾脆要樂團和演員都先去休息。
他們第一次出席預演便發現一切都不如預期,但距離開演已剩不到兩週。他和達.彭特匆忙地修改樂譜和劇本,一連幾天忙得不可開交,邦迪尼收到修改後的版本後,對於《唐.喬凡尼》準時上演已經不抱任何的希望。
偏偏泰瑞莎公爵夫婦又到布拉格度蜜月,並指定要在當天欣賞他的歌劇,莫札特只得安慰邦迪尼《唐.喬凡尼》的劇情一點也不適合甜蜜的新婚夫妻,並建議他改以《費加洛》代替。雖然這個計畫差點被一群傲慢的貴婦阻擋,布拉格政府甚至一度下令禁止在當天演出《費加洛》,但皇帝的使者隔天就從維也納帶來陛下的指示——如果《唐.喬凡尼》來不及上演,就演《費加洛》。啪!啪!啪!啪!莫札特簡直愉快得想在那幾個討厭的母豬臉上打幾巴掌。
達.彭特一改完臺詞,預演馬上繼續開始,莫札特和達.彭特並肩看著舞臺上的演出,兩人頻頻頻小聲地爭吵,所以我就說吧,天曉得他們是演了幾場《費加洛》之後,才能演得這麼完美,維也納人還是厲害多了……
小聲一點啦、而且《費加洛》在維也納也沒有那個可以演好幾場的命好嗎?
還不是你堅持要演這齣爛劇……
明明你也馬上同意的!
兩人的爭吵被一聲尖叫打斷,莫札特立刻拍手喊道,「停、停!剛剛那什麼聲音?賽琳娜的尖叫?邦迪尼夫人,你要被侵犯了!還叫得這麼優雅?重來一次!」
演員聽到後紛紛復位,重新演出,邦迪尼夫人的尖叫聲再度響起後,達.彭特毫不掩飾地大大嘆了一口氣。
莫札特立刻衝上臺,一把揪住背對他的邦迪尼夫人,她大聲尖叫著轉過頭來,正好對上莫札特認真的眼神,「沒錯,這才是尖叫!重來一次!」
在杜雪克家用完遲來的晚餐後,莫札特馬上直奔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那張又白又軟的床,康絲坦茲和杜雪克夫人站在房門口看著累癱的莫札特發笑,「笑什麼!沒良心!可憐我的腿,站得都要斷了……」
「聽說你上次來布拉格也整天抱著床不放啊?真的是人老了啊。」杜雪克夫人取笑道。
「沃爾菲,辛苦了,反正現在已經確定會延後演出,就不用這麼趕了吧?」康絲坦茲坐到床畔安慰他,寵溺地輕撫他的髮絲。
「不,沒有拖拖拉拉的時間,不然又要延後了……」莫札特呻吟著,勉強從床上坐起,他輕撫康絲坦茲隆起的肚子,「今天有沒有乖乖待在家?杜雪克夫人,你可得幫我盯緊我的小妻子,別讓她出門亂跑。」
「哈哈哈哈,說到這個,我們今天才上街到裁縫師那裡訂了兩套衣服,然後去酒吧喝了一杯……行行行,別用那麼可怕的眼神看我,我說笑的而已。」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眾人一致地看向房外,在看見來者後莫札特驚訝地大叫,「達.彭特?」
只見達.彭特滿頭大汗,一身風塵僕僕,但仍然儀態端莊地親吻著杜雪克夫人和康絲坦茲的手,「喔,兩位美麗的夫人,很抱歉打擾您們快樂的時光,但我得跟兩位借用一下莫札特先生,很快就還您們。」
「天啊,感覺就不是什麼好事。」莫札特嘀咕著。
「真的不是什麼好事。」康絲坦茲和杜雪克夫人離開後,達.彭特說道,「剛剛預演一結束,我就接到陛下使者的命令,要我立刻返回維也納,把薩里耶利的《塔拉里》翻譯為義大利語。」
「什麼?」莫札特從床上跳起,激動地揪住達.彭特的領口,「你是在開玩笑嗎?」
「我也很希望是。我恐怕明天就得離開了,你看我急得馬上坐車來通知你。」達.彭特一面說著,一面拿手帕擦著臉上的汗水。
「一定要這麼急著離開嗎?《唐.喬凡尼》二十四日就要演出,就不能多等幾天嗎?沒有你我怎麼辦?如果我要改譜子誰來改臺詞?」
「喔,天啊,放開你的手,我會被你勒死。」達.彭特說道,莫札特聽了連忙放下他的雙手,「使者說陛下要在皇子殿下的婚禮上演出這齣劇,就在一月八日,已經剩不到三個月,要我立刻回去。」
「為什麼一定要立刻回去?你也可以先在布拉格寫啊,有差這幾天嗎?你根本不可能一回到維也納就馬上寫完啊。」
「我也是這麼跟使者說,要他等我幾天就好,但他說就是要我回維也納寫……」
「那薩里耶利呢?」莫札特問,「他回維也納了嗎?如果薩里耶利要改劇本我沒有話說,沒有的話,你到底有什麼馬上回去的必要?」
「這你不能問我啊。可能是陛下很重視吧,畢竟是殿下的婚禮……」
「喔,是的,殿下的婚禮當然比公爵夫婦的蜜月來得重要。」莫札特尖酸地說,達.彭特不禁嘆氣。
「我真的是不得已的,不能看到我寫的歌劇演出,我也很難受啊。」
「好吧,我能說什麼呢?」莫札特也嘆氣道,伸手拍了拍達.彭特的肩膀,「路上小心吧。放心吧,《唐.喬凡尼》一定能順利演出的,這裡可不像維也納,老是有人想在我歌劇的首演搞破壞。」
達.彭特笑出聲來,「真巧,我也這麼想耶。還是說叫我回去就是一種破壞?啊,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這傢伙,」莫札特也笑了起來,捶了捶達.彭特的胸膛,「既然你這麼說了,滾回去吧,惡徒!我的歌劇是不會被你破壞的!」
達.彭特做了個鬼臉,用手勢在莫札特的脖子前劃了一下,「哼,別小看我了!這下你改不了譜子了!」
「不需要!完美無瑕!」
「啊!那你這幾天為何要折騰我?惡魔!」
兩人再度幼稚地打鬧起來,最後甚至相互追逐出杜雪克夫婦家,莫札特索性請達.彭特到酒吧喝一杯為他餞別,在最後兩人高舉著酒杯,提前慶祝他們歌劇的成功。
「《唐.喬凡尼》萬歲!」
所有的工作人員仰頭將酒杯裡的酒一飲而盡,《唐.喬凡尼》的首演一路延後到二十九日,總算將在明天上演,在最後一次的預演後,眾人興致高昂地到酒吧慶祝這艱辛的排練過程終於能告一段落。
「啊,不敢置信,真的要演了嗎?邦迪尼,會不會你待會兒就告訴我,莫札特先生,不行的,我發現……看來我們十一月才能上演了。」
「不不不不,絕對不會!」邦迪尼拍了拍他的胸脯保證。
「我們也都非常期待明天的演出,但是……」,史卓巴赫遲疑地說,「為什麼您一直沒有預演序曲呢?」
他才說完,莫札特便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起來,震驚地和他四目交接,眾人都還搞不清楚狀況時,莫札特將手重重地搭在史卓巴赫肩上。
「我親愛的朋友,」莫札特說,「你真的提醒了我非常重要的事!」
眾人目瞪口呆地望著莫札特一溜煙地衝出酒館,好半晌後才終於有人開口:「他該不會……現在才要開始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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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喬凡尼被地獄的火焰吞噬後,迎來了團圓的結局和歡樂的謝幕,當帷幕落下,震耳欲聾的掌聲與歡呼仍然不絕於耳。
莫札特失神地看著這一切,他的心思仍停留在舞臺上,在那裡,唐.喬凡尼的肉體被凌遲,靈魂被撕裂,他痛苦的哀嚎與哭聲在他的腦袋裡不斷迴響。
爸爸看到後會怎麼想呢?他有多天才,罪惡就有多深,就像唐.喬凡尼一樣,他的罪無可饒恕……
胡梅爾稚嫩的童聲在他耳畔響起,像他這樣的人,能通過最終的審判嗎?他能通往天國嗎?一直以來他都深信著,他總有一天會和媽媽、林利、他死去的兩個孩子,還有好多好多的摯愛再度聚首,但在讀了父親的遺書後,他卻陷入深沉的懷疑與恐懼中,他是怎麼對待那個賜予他生命的人?那個地位僅次於上帝的人?
他感覺康絲坦茲牽起他的手,在他耳畔安慰著,「爸爸一定能看到這一切的,爸爸一定也為你的成功感到驕傲……」
「是的,這我當然知道……」莫札特無神地呢喃著,隨即驚恐地看向康絲坦茲。對,不只爸爸,康絲坦茲也是,所有的人都是,所有的人都會死,所有的人都會與他分離,像他們這些善良的人,都一定能回到上帝的懷抱,但他呢?他是不是會永遠和他們分離,孤獨痛苦地被地獄吞噬,就像唐.喬凡尼一樣?
他流下淚水,轉身看向舞臺,他的視線穿透黑色的帷幕,渾身冰冷。
厚重的布幕之後,地獄就在那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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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gemisco tamquam reus(我呻吟著,因為我是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