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 poenis inferni et de profundo lacu
地獄的苦痛與無盡的深淵
地獄的苦痛與無盡的深淵
轟然響起的掌聲與喝采讓他從天籟般的樂音中驚醒。他迷茫錯愕,不斷回想方才壯闊瑰麗的世界,一時間無法理解自己為何身在此處。
剛剛那是……
他無法名狀,那是絕對純粹的美,任何言詞都無法描繪。迷人的旋律仍在腦海中繚繞著,周遭不絕於耳的轟鳴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迷失的旅人,他幾乎想逃離這裡,回到剛剛那天堂般的國度。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指揮席上,一張孩童般天真爛漫的笑臉映入眼簾。記憶中,只有一個人能笑得如此燦爛。
一直以為不會再有的情緒如同風暴般摧毀他的理智,傾覆他的世界。所有焦慮、恐懼、憤怒、妒恨交織為瘋狂的交響樂,在腦海中反覆奏鳴,放大他的卑微。在足以震懾天地的美之前,這些年來他所經歷的一切煎熬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光明必定伴隨黑暗,上帝如此公平。青年的作品有超然塵世的美,就也帶給他比地獄還深的苦痛。
樂音再度揚起,他不得不凝神諦聽。青年的音樂主宰了他的思緒,他試圖反抗卻只是揭起瘡疤;他幾乎想絕望地吶喊,最終他的自矜只讓淚水模糊了雙眼,即使這已讓他羞愧欲死。
順從吧,順從吧。你以為還可以回頭嗎,在嚐過美好的滋味之後?
接受吧,接受我的邀請,一切如此甜美,這還只是開始。
他伸出他的手,回應來自深淵的邀請。
♫
「你覺得剛剛的演奏如何?」
離開劇院後,薩里耶利仍然像丟了魂似的,直到格魯克搭話他才回過神來。
「你是說莫札特?」
「當然,不然還有誰呢?真高興莫札特能在四旬齋來到維也納,我已經不知道多久沒看到他的演出了。你應該是第一次看到吧?」
「對。」薩里耶利努力維持僵硬的嘴角,「真的很驚艷,不只是交響曲,後來的即興演奏更是……那真的是即興嗎……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音樂,好險協會有邀到莫札特……」
「哈哈哈,你得感謝史達澤。聽說原本大主教拒絕讓莫札特參加,結果史達澤趁大主教參加加利欽公爵舉辦的音樂會時,聯合在場所有音樂家和貴族懇求他,大主教礙於情面只好答應。真是可惜了,大主教感覺並不重視莫札特的才能。」
「我也有聽說。這也沒辦法,畢竟莫札特是為大主教工作。」薩里耶利說,心頭湧上一陣安慰。
「也是啦。我覺得莫札特應該要留在維也納,或像巴黎、倫敦那樣的地方,待在薩爾茲堡那種小地方太可惜了。如果像米凱爾.海頓至少是個樂長也就算了,只是個管風琴師……」
刺耳的惋惜令他只能勉強應和幾聲。他勉力維持笑容,恨不得能儘快結束這個話題。他分不清他的厭惡和憤恨究竟是針對莫札特還是自己。
為什麼呢?為什麼他會做不到?是他還不夠努力嗎?明明從那一天起,從遇見他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為他唯一的目標努力不懈----
那一年他十八歲。音樂神童翩然來到維也納,宮廷上下奔相走告,人人渴望能參加陛下舉辦的晚宴,一睹神童風采,而他只是不以為然。
音樂神童風靡歐洲時他還在義大利沒沒無聞,直到他隨加斯曼來到維也納才聽說。所謂的神童事蹟也不過就是曚住雙眼彈琴的雜耍,還是抱住女皇脖子親吻或法國皇后親自餵他吃飯的無聊軼聞。至於什麼三歲開始彈琴,五歲開始作曲,以小孩子的領悟力和學習力又能有多大的表現呢?他不相信一個六歲就到處巡迴演出的孩子能有什麼真材實料,靠得不過就是大家覺得小孩子可愛而已。這種將音樂當成低級把戲到處賣藝的行為,任何有節操的音樂家都會嗤之以鼻。
莫札特姊弟的演出被作為晚宴的重頭戲,邀請了無數名流貴族和音樂家前來觀賞。加斯曼一如往常帶上了他。姊弟倆一開始演奏,他原先的輕蔑便蕩然無存,從頭到尾都無法將目光從那兩雙靈巧的手移開。李奧波德.莫札特宣稱他的孩子們能視奏任何東西後,興致大發的陛下要加斯曼拿來一份又一份高難度的樂譜,他簡直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個年紀的孩子能如此游刃有餘地彈出資深鍵琴演奏家也難以完美視奏的曲目,而且彈得如此優美靈動,如此真摯動人。
隨後李奧波德又讓現場的賓客隨機指定主題,要求莫札特即興演奏,簡簡單單一小段旋律莫札特卻意猶未盡地彈了三十分鐘才在李奧波德的制止停下,在場音樂家無數刁鑽的音樂測試全都難不倒天才的神童。最後在李奧波德的介紹下,姊弟倆以莫札特作曲的一首四手聯彈結束了表演。
「加斯曼,你應該是第一次看到莫札特表演吧?」約瑟夫二世笑著問道,「你覺得如何?」
「陛下,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根本沒辦法相信,這真的是百年也無法一見的天才啊。」雖然加斯曼的話也是他的心聲,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老師這樣誇張的讚美,他眼底流漏的真誠敬佩更是令他心慌不已。直到後來散會,他才從加斯曼口中得知他如此讚嘆的真正緣由。
瑪麗亞.莫札特是真正的視奏高手,但沃夫岡.莫札特——他是天才的作曲家啊。他視奏不了的全用即興取代了,他的才思如此敏捷,演奏居然流暢地從未停頓過,根本不會有人發現他沒有照著譜子彈,而且他的即興甚至比原曲還要美妙……
表演結束後賓客們七嘴八舌的提問他大多記不清了,但卻始終忘不了李奧波德炫耀他兒女時的神情,他越是得意,他的內心就越是刺痛。
他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情緒,李奧波德的回答不過是些毫無建設性的鬼話,什麼他教的相當基本,全憑他們對音樂的天賦和熱愛;什麼自己研讀大師的作品就能學作曲,並沒有找老師;誰要是照李奧波德說的做,大概只能培養出蠢材而不是神童。
「是的,沃夫岡他什麼都寫,不只是鍵琴作品,他也寫過聖樂、室內樂、協奏曲、交響曲,而且他才剛接到一個委託,正在寫一部歌劇呢。」李奧波德驕傲地說,他幾乎快按捺不住想離席的衝動。表演就算了,為什麼還要留下來聽這些像是廣告一樣的誇大言詞呢?
「上前來,沃夫岡。」陛下說,從剛才就一直躁動不安的男孩雙眼發亮,小跳步走向前,親吻了陛下的手。
「你真的在寫歌劇嗎?」一向熱愛歌劇的陛下興致勃勃地問。
「當然,爸爸絕對不會對尊貴的陛下說謊。可惜那只是一個無聊的單幕德語歌唱劇,想到它這麼短就覺得很難過,不過往好方面想,這樣一下子就能寫完了,不然一直寫手指會很痛的。」男孩天真的話讓李奧波德的眉毛抽動了下,大家也都笑了起來。
「聽起來好像很遺憾啊?」陛下一問完,男孩便一本正經地用力點頭,現場又是一片笑聲。
「那這樣吧,我讓人給你一個長一點的劇本,請你為維也納寫一部歌劇,可以嗎?」
「當然!當然!」男孩歡天喜地地大喊,那張笑臉幾乎讓他感到刺眼。
在加斯曼將那疊頗具分量的手稿交給他之前,他一直只把陛下的委託當成陪小孩子玩玩而已。他沒想到一個孩子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寫出這麼豐富的樂曲,而且每首都如此精緻,如此動人。讀著樂譜的同時,他總忍不住隨著旋律哼唱,幾乎忘了這樣的傑作是出自一個十二歲男童之筆。
這讓他的自尊大受打擊,所幸並不是只有他這麼覺得。所有人都懷疑是李奧波德代筆譜寫,如果不是老師透露了莫札特視奏表演後的真相,他也寧願這麼相信。在維也納樂壇極力阻撓下,莫札特父子不得不放棄上演歌劇的念頭,回到薩爾茲堡。
莫札特不過是幸運地有個嚴格訓練他的父親,才能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表現,長年來他一直這樣說服和督促自己。他年紀輕輕就以他的才華征服了維也納宮廷,成為最受皇帝青睞的音樂家,和徒有聲名卻毫無地位,只能靠王公貴族接濟的莫札特不同。他只是起步得晚,遲早有一天會超越莫札特。
他一直這麼深信,也一直以此為目標努力。然而剛才莫札特在音樂家協會的演出卻粉碎了他一廂情願的幻想和十三年來的付出。
莫札特飛躍性的成長遠遠超越了他追趕的速度,他只能氣喘吁吁地繼續追趕,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差距日益擴大——不!怎麼可以!
他不會輸給莫札特的,他不能輸給莫札特的……全維也納都知道他是陛下最寵愛的音樂家,都知道他是加斯曼最傑出的學生和繼承者……
「可惜維也納不可能上演這齣歌劇,不過幸好我們能透過樂譜想像它上演的情景。」
加斯曼的聲音響起,薩里耶利將頭埋入雙掌之間,腦裡滿是已逝的老師溫暖慈愛的笑容,「我讓你看是想讓你知道,創作歌劇也不過是如此而已。你也可以試試看啊,以你對聲樂的掌握一定可以的,就算第一次寫得沒這麼好也沒關係。」
「我相信,總有一天,你能做得更好。」
♫
穿過國家德語歌唱劇院的長廊時,薩里耶利仍然不可避免地想起昔日這裡上演義大利歌劇時的榮景。他並不埋怨陛下關閉義大利歌劇院,它巨大的營運虧損也是事實,但是只製作德語劇?他知道陛下正致力推動德意志民族運動,但毫無疑問大家還是認為義大利歌劇才是正統,這只會使劇院的營運問題更加惡化。
營運問題是經理羅森伯格應該處理的,不是作為樂長的他,但劇院只製作德語劇讓他的處境變得比羅森伯格更為尷尬。他連德語都說不好,更遑論掌理德語歌劇團的事務,不得不同意由史帝芬尼擔任劇團總理,烏姆勞夫擔任劇團樂長。幸好劇院剛轉型不久他便接到米蘭的邀約到義大利創作歌劇,但工作結束後他還是得回到維也納面對艱難的現況,在陛下的期望下寫了他的第一部德語歌唱劇《煙囪工》。
「沒有任何德語歌唱劇要比《煙囪工》還受歡迎了,真是多虧了您的幫忙,不然我真難向羅森伯格伯爵和陛下交代一直以來萎靡不振的票房。」
史帝芬尼握著他的手不斷道謝,薩里耶利清楚這只是史帝芬尼一貫的客套,同時思索著對方的目的。雖然他並不是德語歌唱劇團的樂長,但作為最受陛下寵愛的音樂家,史帝芬尼這種逢迎拍馬的人向來很主動地向他報告劇院的一切事務。
「別這麼說,這並不是您的問題,畢竟貴族都還是比較喜歡義大利歌劇。」
「但讓他們了解德語歌唱劇並不輸義大利歌劇,不就是陛下的期望嗎?」史帝芬尼笑著反擊,「今天勞煩您跑一趟也是為了這件事。早上陛下告訴我,希望九月彼得羅維奇公爵來訪時能上演新的德語歌唱劇,讓外國貴賓也能看看我們德意志音樂的成就。因為時間實在相當匆促,只好立刻請人通知您,希望沒有耽誤您的工作。」
薩里耶利不由得在內心咒罵這個虛偽的傢伙,史帝芬尼分明就為了自己被委予重任,而他卻渾然不知得意不已吧!居然還諷刺他現在閒得可以隨時讓他呼來喚去。他能怪誰呢?誰讓他的德語這麼差?他現在連半個樂長也不是,如果不是只製作德語劇,他的才能會輸烏姆勞夫嘛!
「我知道您找我一定是有要事,就算再忙我也會趕來的。那麼您是希望我能幫什麼忙呢?」薩里耶利隱忍怒火,微笑著回答。
「是這樣的,時間這麼少,我實在沒辦法用完全原創的劇本。不知您的建議如何?有沒有什麼值得改編的作品?」
「陛下交付您這樣的重責大任,肯定是信任您的才能,像您這樣傑出的劇作家我哪能提供什麼建議呢?」
「您太謙虛了,您領導劇院這麼久了,在歌劇上的成就大家也是有目共睹,不向您請教我還能找誰呢?」史帝芬尼臉上堆滿討好的笑容,薩里耶利不得不隨便說個幾句,以免顯得他配不上對方的恭維。
「如果是在外國貴賓面前上演,劇情應該不是太大的重點,誰知道他們聽不聽得懂德語呢?音樂能越新鮮、越引人注目是最好的,不然聽不懂德語的人恐怕要看到睡著的。」
「啊,真不愧是薩里耶利樂長,我居然都沒想到呢!所以重要的就是新穎的題材、讓人耳目一新的音樂——何不如用土耳其風的故事呢?現在維也納也很流行。真是太感謝您了,您的建議果然讓我獲益良多啊。那您覺得這種風格適合由誰譜曲呢?」
「您太心急了,連要演什麼劇都還不確定呢。」薩里耶利說,猶豫著是否該爭取這個機會。可以的話他一點也不想和史帝芬尼合作,但這麼難得的場合……況且撇除史帝芬尼陰險的為人,他的劇本總是不錯的。而且就算他不擅長德語,那些無能的德意志作曲家也沒有人表現得比他更好,還有誰比他更適合作曲呢?
「我還是想早點決定,不然要是有才華的作曲家行程都被預訂了,我豈不是就只能找些二流的?反正優秀的作曲家什麼樣的劇本都能寫,就像您雖然不擅長德語,卻寫出全維也納最受歡迎的德語歌唱劇一樣。」史帝芬尼這番奉承還是令他感到相當受用,他這麼說,也是暗示想請他作曲吧?薩里耶利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您說的沒錯。聽您這樣說,似乎已經有理想的人選了?」
「是啊。」史帝芬尼說,隨後的話語卻令他心中一沉,「我想請莫札特先生作曲。」
這傢伙竟敢這樣耍弄他!而且居然是莫札特……薩里耶利握緊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中,儘管他臉上的笑意絲毫未減。
「喔,真是意外,我只想著我們維也納的音樂家,都忘了這個剛來的年輕人了。莫札特的才華當然無庸置疑,但這還是太大膽了。他才來維也納沒多久,許多人對他不是那麼熟悉,我有點擔心票房。」
「會嗎?很多貴族都很喜歡他啊。之前圖恩伯爵夫人家演過他的《伊多梅尼歐》,每個人都讚不絕口,我還親耳聽到羅森伯格伯爵說想找他寫歌劇。真可惜您不在那裡,不然您一定也會很喜歡的。」
「當然,誰會不喜歡莫札特的作品呢?莫札特的天才再加上您的劇本,我對這齣歌劇的品質毫不擔心。」他口是心非地回應,「但是聽說莫札特沒有向薩爾茲堡大主教請辭,誰也說不準他會不會回薩爾茲堡。時間已經很趕了,萬一出問題會來不及上演的。」
「我明白您的擔憂,但莫札特不可能回薩爾茲堡。他和大主教鬧成那樣,全維也納都知道大主教是如何羞辱他,他怎麼可能拉得下臉回去?」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他沒有辭職?」
「我覺得那只是謠言而已。」
「我認為應該等這件事確定再說,不然大家會有不好的觀感。如果莫札特還沒辭職,他也必須徵求大主教的同意才能接下委託。」
「莫札特會辭職的,而且大家才不會有不好的觀感。您應該也認為像莫札特這樣的才華,待在薩爾茲堡太可惜了吧?」史帝芬尼的反問令他語塞得只能點頭,「全維也納的貴族也都這麼認為,之前大主教三番兩次拒絕讓莫札特去他們家演奏時,他們就已經多有微詞了。就算大主教現在逢人就說莫札特的壞話,他在維也納還是很受歡迎,這不就說明根本沒人在意這回事嗎?而且羅森伯格伯爵也說陛下很喜歡他,哪個貴族敢有意見?」
「喔,如果您選擇莫札特的主因是陛下和羅森伯格伯爵喜歡他,或許您應該先請教他們的意見,他們都支持的話,我有什麼理由反對呢?」薩里耶利幾乎不經思考地脫口而出。既然史帝芬尼早就決定了,那又何必問他?分明就是想激怒他而已,還刻意強調維也納的貴族、羅森伯格和陛下有多喜歡莫札特,顯得他的拒絕很小心眼一樣。
「我先詢問您是因為我最重視您的意見啊。既然您這麼說,我明日就進宮詢問陛下。」薩里耶利簡直想揍史帝芬尼殷勤的笑臉一拳。他該怎麼回應?如果陛下說要讓莫札特作曲那還得了?他不禁懊惱剛剛那樣回答,但他實在沒有更適切的理由繼續反對下去。
陛下真的喜歡莫札特嗎?太荒唐了,明明就是個一點職業道德也沒有的流氓!他怎麼可以沒有辭職就丟下自己的工作不管,到處在維也納貴族家裡演奏!任何人都應該要為這種低下的品格感到不齒,哪怕他擁有再高的天賦—--
沒錯,那些貴族一定只是客套地對莫札特展露善意,如果他們真的認為莫札特才華出眾,就算幹出這樣無恥的事也無傷大雅,為什麼不聘請他?誰都會擔心成為下一個科羅雷多—--
薩里耶利緊握的拳頭漸漸放鬆,陛下不會用莫札特的,他絕對不會讓這種沒品的貨色給劇院寫歌劇。就算莫札特有再高的才華,這種為所欲為、大逆不道的性格,不可能會有人想聘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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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才華有高低之分,品味也一樣。而當一個人的才華和品味高過於常人,必須忍受相對低下的人就成為再正常不過的事,因此薩里耶利並不特別討厭這樣的聚會。
在維也納發展的義大利音樂家們定期聚會,作為他們的主要人物之一,他並不定期參加,因為大部分的聚會都是浪費生命的。尤其在最近幾年——雖然他也對於國家德語歌唱劇院的設立和義大利歌劇停止製作感到難受,但並不厭惡德語歌唱劇,更不認為德語是低俗的。明明在別人的國家發展,吃著別人的麵包,卻批評別人的文化,看在他眼裡是是既不知感激又沒有品德的行為,每次聽著這樣的對話,他總是感到坐立難安。
「我昨天去看了烏姆勞夫的爛劇,我真的得跟你們分享一下,空氣多清新啊,一樣的票價,享受近乎包場的快感!哈哈哈哈,我看德語歌唱劇再演下去,劇院很快就要收掉,然後又是我們義大利歌劇的天下了。」
「我看就是因為這樣史帝芬尼才會想找莫札特作曲吧,他一定是想靠莫札特現在的人氣來拉票房。聽說他們已經見過面,莫札特也答應他了。」
「莫札特答應了?他何必要破壞自己的名聲?好好的義大利歌劇不寫,寫德語歌唱劇做什麼?」
「但聽說莫札特逢人就說他很喜歡德語歌唱劇,我還聽說之前國家德語歌唱劇院開張時,莫札特就已經想來維也納了。」
「那他幹嘛不寫他的德語歌唱劇就好,還要來寫我們義大利歌劇?明明就也覺得德語歌唱劇不如義大利歌劇吧。一定是因為現在陛下大力推行德語歌唱劇,他才故意說這些話來爭取作曲機會。」
「我也這麼覺得,莫札特的名聲本來就糟透了,全歐洲都知道他是沒有節操又狂妄的小鬼啊。可憐科羅雷多大主教容忍這對傲慢的父子多少年,總算是能解脫了。憑著一點點天賦就忘了自己的本分,整天妄想在其他地方納攀權附貴,真是噁心。」
「大主教解脫了?莫札特不是根本就沒有辭職嗎?」
「對啊,大主教自己也親口證實了。這個不要臉的傢伙居然還當作自己已經辭職了一樣,到處在維也納貴族家裡演奏呢。」
「真不曉得那些貴族在想什麼,讓這麼無恥的人留在維也納真是維也納的恥辱。其他地方都不要他,為什麼維也納要收留他?好像撿人家不要的垃圾一樣。」
「薩里耶利樂長覺得呢?莫札特要為史帝芬尼作曲的事?」
會被問到也是預期中的事,不如說他就是為了這一刻才來參加這麼無聊的聚會。
「一定會大受歡迎的。」他微笑著說,「像莫札特先生這麼才華橫溢的音樂家,他的歌劇一定能成為維也納最受歡迎的歌劇。」
「您真的這麼認為嗎?但這是德語劇——」
「你這傻瓜,薩里耶利大師的《煙囪工》也很成功啊,薩里耶利大師的意思一定是就算是這麼粗俗的語言,只要音樂夠好,還是能成功的。」
「話是這麼說,但一樣的音樂配上義大利語的話,一定能更為優美。」
「總而言之,不能讓人覺得德語劇比我們義大利歌劇好,不,就算是一樣好也不行。」
「像莫札特那種無恥的傢伙,如果能在維也納走紅,其他地方也會笑話我們的。」
他在一片議論紛紛中起身告辭,礙於他的身分,這些人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討論他們想如何破壞這齣歌劇,但他也不在意。
他只要知道這些人也不想看到這齣歌劇成功就好,這些好事者愛嚼舌根的本性和興風作浪的本事一直都是這個聚會對他來說唯一的用途。
知道陛下和羅森伯格都支持由莫札特作曲後他就焦慮不已,為此他已失眠了好幾天。每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他總是祈求上帝幫助他,有時也難以抑制憤怒地質問。
為什麼呢,上帝?為什麼您要賦予我音樂的天才,卻又要賦予莫札特更多?為什麼莫札特這樣的無賴能在維也納風風光光,我卻必須為了他的到來承受這樣的折磨?如果美好必定伴隨醜惡,黑暗必定尾隨光明,難道您要我屈就醜惡和黑暗的一方?仁慈的上帝啊,我相信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您會拯救世人脫離地獄和黑暗。
他知道他該怎麼做。就算他不能超越莫札特,他也絕對不能讓莫札特在維也納獲得成功。他一定要讓那個傢伙遭受徹底的失敗,只要莫札特在維也納賺不到錢,他就得狼狽不堪地滾回薩爾茲堡求大主教賞他飯吃,就像他夜夜向上帝祈求的……
維也納宮廷最有才華的音樂家只需要一個—--
而那必須是他。
TBC.
→NEXT
Locum praesta(請賜我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