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 Endless Abyss
噢你看見的你看不見的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
一如宇宙中最角落的世界裡一處孤絕懸崖上一朵殷紅玫瑰的一根刺。
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你聽見的你聽不見的。
像你這樣的男人很煩耶!只能假裝憤怒地說。
薩爾卡多從不明白眼前的人偶到底有什麼毛病。無論他做任何事、說任何話,人偶總是過度反應地要他安靜閉嘴,不要插手也不要多管閒事,甚至最好不要站到她眼前,彷彿巴不得他根本沒來到這個世界,或是能直接就地蒸發。
「我們以前認識嗎?」他只能這樣推測,畢竟人偶一副和他有過什麼血海深仇的樣子。
「以前認識?」人偶瞪大她那紫水晶般清澈的大眼,神情轉為輕蔑,「拜託!在這裡認識就已經是天大的不幸了!」
「那妳腦袋有什麼問題?」薩爾卡多不耐地問,「我是做什麼招惹妳了?什麼也沒做妳也能大吼大叫像個瘋婆子,一個人偶囂張什麼。」
「那是因為,你、太、討、厭、了!」人偶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叫做多妮妲,不准再叫我人偶,我可是有名字的。」
薩爾卡多依舊無視她的要求,「那妳倒說說我做了什麼讓妳覺得討厭,人偶?」
「用不著做什麼,像你這樣的人站在這裡就是討厭!」多妮妲仍然圓睜著那雙大眼,接著像是想平緩情緒般深吸了口氣(人偶根本不需要呼吸,真不知為何會保有這種習慣),背過身去。
「我才不想幫你訓練呢!嘖,要不是因為那個孩子硬是要我幫忙……」
多妮妲袖子一甩,腳下一蹬,頭也不回地大步邁向前方,將他和另一名隊友遠遠拋在後頭。
這種不明所以的事幾乎天天都會發生,薩爾卡多覺得他簡直受夠了。
「她一直都這樣嗎?」薩爾卡多憤憤地問著身旁的戰士,他實在不認為和他相比人偶有什麼生氣的資格。
對方聞言蹙起眉來,額上擠出的皺痕簡直就像臉龐那兩道凹痕一樣深。一直以來他總是沉默地跟在他們身後,對這幾天的鬧劇從未提過隻字片語。
「不。」他說,「……我覺得她認識你。」
「是嗎?」薩爾卡多譏弄地反問,接著惡劣地模仿人偶的語氣:「那還真是比天還大的不幸!」
「她來得久,擁有的記憶多,但有一天你也會像她一樣。」男人說,「即使她不說,你也遲早會明白。」
「好像很篤定我們一定認識一樣。」薩爾卡多聳肩。幾道血沫順著刮來的強烈氣流飛過,人偶在前方與魔物廝殺的身影翻飛,像一隻艷紅色的蝶。
撇除那不可理喻的性格,確實是再可靠不過的隊友,但他寧可要一個能力差勁卻好脾氣的夥伴。
「到底為什麼不能換人啊?」薩爾卡多質問再度搖頭的引導者,而對方也一如往常地不做解釋。
「跟這傢伙一起進行任務簡直就是受罪。」他知道引導者根本不會回應他,索性刻意朝著紅衣人偶的方向大聲抱怨。
人偶豎起眉來,他搶在對方開口前再度發言:「看吧,反正也換不了人,如果每天重複這麼過就是妳想要的,妳就繼續使性子吧。不然就做點改變,別老是這麼歇斯底里,瘋子。」
「……說得好像都是我的錯一樣。」多妮妲神色僵硬地回應,薩爾卡多則滿臉的理所當然。
「要不然呢?」他有些得意地看著多妮妲仍然僵硬的表情,那是他占了上風的證明。他以嘲弄的語氣繼續追擊:「不過像妳這種冥頑不靈的瘋子肯定是不會改變的吧。明天也會是這樣、後天還會是這樣,我也沒說我在期望什麼,反正先受不了的也會是妳。」
「別以為改變很簡單。」多妮妲冷冷地回應,薩爾卡多這才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原先面色略顯灰敗的多妮妲早已收斂起情緒,精緻的臉蛋上毫無表情。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聽說我們重來過、重來過、重來過、重來過。
最一開始是誰說的?她有些忘了。太多的記憶攪和在一塊兒,這一次的、那一次的,還有那一次的……她甚至記不起每一次發生的事,她經常把那一次發生的記到這一次,而又把這一次的記憶丟到不知道哪一次去……更何況只是一句話。
這混亂的狀況只證明了那句話是真的。
第一次聽到時她還感到不敢置信,什麼重來過?為什麼會重來?怎麼可能呢沒有記憶?那你怎麼記起來了呢?你說我們這樣是被騙了嗎?不覺得被騙?你瘋了嗎?你是開玩笑的吧?……我能相信你嗎?
噢天吶。
她只能記得每一次的結局,又或者其中最為悲慘的幾件事,其他全像是鍋中的大雜燴般搞不清究竟是屬於那一次的記憶,而有沒有搞清楚確實也不是那麼重要。
又有幾件事,無論重來幾次都沒有改變過,實際上所有堪稱重要的事全是如此。
比方說,那個男人,薩爾卡多,她那畫著鮮紅大叉的記憶交叉點上的男人。
看到他出現在星幽界她一點也不感意外,或者該說早就知道會如此,可是卻還是一陣心情複雜。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呢?到底為什麼無論重複了幾次她始終都沒有拒絕過男人的邀約,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邀約?
而如果拒絕了,她就會因此活得幸福美滿嗎?她還是會怕黑,但博士信任她,她也信任博士,她怎麼能不呢?博士是那麼地……不,總之,如果不是因為有這個第三者的介入,結局肯定是會改變的吧?她寧願這麼相信。
但自己怎麼就那麼蠢呢?
也因此每次看見薩爾卡多那張臉她總會感到一陣沒由來的氣惱,她知道根本不該把這份情緒發洩在對方身上,但不發洩在他身上又能發洩在誰身上呢?這全部都是他的錯!如果不是因為他,她就不會去見那個該死的騙子,不會被博士誤以為不忠,不會要做可怕的檢查,不會被關機不會有雪莉不會有雪莉的死亡不會有、不會有—--
什麼能將她從黑暗中救出,如果不是去見了那個醜陋的腦袋,也許博士還是會把她修好,他們會過得像往常一樣幸福,她仍然是博士稱職的助手,博士仍然是那令她打從心底景仰,最最完美的創造者。所有快樂以外的事全與他們無關,對,就是那個傢伙,就是他,都是他把那些討厭的事給帶進來的。
但自己怎麼就沒能拒絕他呢?一次也沒有,一次,也沒有。為什麼呢?
她就像那個穿著被詛咒的紅舞鞋的姑娘,只能不斷、不斷、不斷地跳著舞,即使已經筋疲力竭還是不得不繼續跳下去。不,她不是那個姑娘,她是那雙腿。最後小姑娘不是因為雙腿被砍下而獲救了嗎?所以她不是她。她是那雙腿,即使被砍下依然瘋狂跳著舞的那雙腿。
我是要來救妳的人。什麼?我可以把妳從黑暗中拯救出來,但條件是妳必須協助我們。我就聽你說吧。你叫做什麼名字?薩爾卡多。
然後再來一曲。
我啊,是要來救妳的人。救我?沒錯。可以把妳從黑暗中拯救出來,不過條件是……
再來一曲。
我是來拯救妳的人……
不斷地跳啊、跳啊、跳啊……那支由謊言編織而成的舞,那支她永遠也無法拒絕的舞。
可是她卻無法討厭薩爾卡多。她不明白。
她恨蕾格烈芙,恨之入骨,就是她毀了自己原有的一切。但薩爾卡多呢?他也欺騙了自己,就像蕾格烈芙一樣呀。
是因為他只是單純奉蕾格烈芙之令行事嗎?還是因為那個假裝冷漠,但卻會偷偷展露微笑的模樣?不,她是恨他的,每一次的記憶都這麼顯示,確實不像蕾格烈芙那麼可惡,但也同樣罪該萬死。
然而所有的記憶統合起來就不一樣了。就像現在的她明知當初不該跟著薩爾卡多離開,但每一次記憶中的她卻還是會這麼做。
都是星幽界害的。都是這個鬼地方,讓她有機會更了解薩爾卡多,讓她竟然會無法討厭他……
只是很單純的理由。
或許他也像她喜歡博士一樣喜歡蕾格烈芙吧。
起初記憶的恢復是緩慢而含糊的,大半時候只能隱約想起一點零星片段,或是對某些人事物產生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薩爾卡多對於這種瑣碎而近乎無用的訊息感到煩躁,如果這就是所謂的透過戰鬥取回記憶,也未免太把人當笨蛋耍。
直到他被引導者叫去進行了一場儀式。
薩爾卡多還清楚記得閃動著各色光芒的碎片融入體內的觸感。實際上當然是沒有任何感覺的,但卻像打開開關般,觸動了腦中的什麼。不是從外界輸入,也不是憑空出現,它就像是……原本就躺在那裡,只是自己一直沒去推開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道門。
潘德莫尼下層充斥著塵埃與霉味的空氣、黑暗中手電筒所投射出的金黃圓點、上司愚蠢無能的迂腐思想……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擺脫這一切,即使與生俱來的基因註定了他的社會階層,他也要打破這陳腐的制度。並非渴望獲得更高的權力和地位,而是潘德莫尼可以更好,也該要更好。時代需要改變,把這些腦子被蟲蛀的無能者趕下台去,再現潘德莫尼原有的榮光。
啵咕、啵咕。
第一次看見那個浸在水槽中的腦時,他當然也是感到恐懼的,但很快便鎮定了下來。如果這個腦能做得更好,就算是這樣的形態又有何關係?架在脖子上的可不見得就比較能幹,頂著空空頭顱彷彿沒長腦袋的人到處都是。
再四個小時,我將再次完全統治潘德莫尼。
他覺得有趣。時代要改變了,他能清楚感覺到。雖然不曉得這個腦能做到什麼地步,但還是值得讓她一試。腦的名字叫蕾格烈芙,曾是薄暮時代的統治者,文獻上也多所記載,是名經過基因調控設計而出的領導人才,這也可說是她尚未出生時便被賦予的使命。
吾可以說是為了讓潘德莫尼發揮原本應有的責任,才復活的。
甦醒後的腦掌控了潘德莫尼的操作中心,壟斷全城的資訊流通與作業系統,潘德莫尼的命脈。她不光只是個領導者,還是獨裁者。
但如果是她的話,說不定做得到。新的時代、新的潘德莫尼,甚至是比過去更璀璨的光環……
吾需要「手」。
蕾格烈芙給了他能夠執行足夠權力的地位,他過去所期望的事成真了。時代會改變,在蕾格烈芙大人的領導下,在他的協助下,潘德莫尼將擔起它被遺忘已久的責任,他們會平定下界的混亂,下界將回歸他們的掌控,世界會因蕾格烈芙大人的統治而邁向光明美好的未來—--
他們做得到。
幾年後,蕾格烈芙大人發現了那具人偶。那是當然的,她監視著整個世界,無一疏漏。
「薩爾卡多,汝過來看看。」她說,伴隨著氣泡噗通噗通的聲音,很興奮的樣子。
他湊向屏幕,一個有著燦亮金髮的女孩頭顱固定在龐大的機械上,沒有身體,正流暢地和身旁的男人對話著。
「汝怎麼看?」蕾格烈大人芙興趣濃厚地問道。
「非常精巧的人偶。」他回應。儘管只有一顆頭顱,但對話顯現少女擁有極高的智能。雖然目前潘德莫尼仍然擁有打造自動人偶的能力,但品質和眼前這個少女相比全顯得粗劣不堪。由於曾經身為負責探索潘德莫尼舊時代遺物的圖書管理員,像少女這樣精緻的人偶他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但都早已因年久失修而無法啟動,製造這種高等人偶的技術也失傳已久。
「吾也是這麼想的。」蕾格烈芙大人咯咯地笑了,薩爾卡多能體會蕾格烈芙大人何以如此亢奮。
蕾格烈芙大人需要手,屬於她自己的手。
「吾做過更多調查後會再通知汝,薩爾卡多。」
他畢恭畢敬地鞠了個躬,儘管沒有說明,但他自然清楚蕾格烈芙大人會希望他做什麼。
一段時間後他拿到一份記載著人偶身家資料的清單。
名字:多妮妲。
製造者:沃肯。
身高:一百五十五公分。
體重:四十五公斤。
性能:裝配強大攻擊性能與具備高度學習能力之電子腦(製作方法不明)。
興趣:閱讀繪本。
弱點:怕黑。
資料底下附註索克已經進行前置接觸,人偶將會在指定地點出現。
他動身去尋找那名怕黑的人偶。
啊,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
我是不死的人偶,是博士最得意的作品,是最完美的存在。
她說,仰頭高傲地說。死亡遙不可及,只屬於那些低賤愚蠢,被她踩在腳底下的生命們。
她是死掉的人偶,扭曲纏絞如畸形胎兒,醜惡得令人作嘔。
她看,仰頭驚懼地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她的副本,支離破碎地被塞進一口箱子裡。
她雙手交握,仍然無神地仰著頭,宛若祈求:我是不死的人偶,是最完美的存在……然後她捧起那口箱子,她的副本的棺材,一如捧著自己的屍骨。
我是不死的人偶,是最完美的存在……
雪莉只是個贗品,低級沒有品味,為了凸顯她的完美而存在的失敗作。
好像有一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座開滿了玫瑰的花園,裡面的玫瑰全是膚淺而沒有內涵的仿冒品,真正屬於小王子的那朵玫瑰孤獨地留在遙遠的星球上……
她打開繪本,翻過一頁又一頁帶著美麗插畫的書頁。然後接下來發生的事全都一模一樣,她會在魔法師的家裡遇見楚德太太,楚德太太會告訴她讓所有人獲得幸福的方法……
我是不死的人偶。
是最完美的存在。
她會興高采烈地全部重來一次,渾然不知死亡曾離她多麼接近。
她被困在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連企求粉身碎骨都不可得,她只能不停地墜落、墜落、墜落,她的世界沒有終點。黑暗,死亡,都是一樣的,她不想再經歷這一切。如果能啪地一聲跌碎在地,如果能讓痛苦讓黑暗讓死亡通通留在過去,就算經歷過也無所謂了。
可是不行。
我是不死的人偶。
是最完美的存在。
她會趾高氣昂地再說一次又說一次說個沒完沒了,她簡直想叫過去的她閉嘴想掐住她的喉嚨搧她一巴掌然後大聲尖叫—--
啊黑暗啊死亡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沒有盡頭占據她全部的記憶全部的心神如影隨形無可逃脫—--
她將要再次站上那個巨大的鮮紅的交叉點上,沒有記憶的她又會再一次答應男人的邀約,又一次穿越黑暗和死亡。我是來拯救妳的,他會說;來拯救妳掙脫黑暗,那句對她永遠具有強烈吸引力的台詞;弱點是怕黑,報告書上的一行字就能掌握她的命運;我的名字是薩爾卡多,騙子、騙子、騙子……
但是想起他時她總會先想起距離這個名詞最遙遠的那張臉。想起那絲因為看到她的笑顏而浮現的淺笑,想起他洋洋得意地讚美他精明幹練的上司,眼中閃耀著純粹的崇拜與景仰……就跟她提到博士時很像。
她清楚薩爾卡多也只是想讓蕾格烈芙擁有自己的身體,如果今天有所需求的人是博士,她肯定也會不擇手段地完成任務,每每想到這裡她就無法憎恨薩爾卡多。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我不想認識他,她用力地睜大原本想閉上的雙眼。我討厭他我恨他我再也不想看到他—--
「像你這樣的男人很煩耶!」最後她只沒頭沒腦地這麼回應。
如此謬劇一再上演。
「不過像妳這種冥頑不靈的瘋子肯定是不會改變的吧。」
他以為她不想嗎不想嗎不想嗎?有朝一日她的記憶將再度全數遭到淨空,她會像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一樣地打量他,她會壓抑自己矛盾的心情裝作勉強地答應他,她會—--
噢只是藉口。
她覺得好想哭。
他也沒有想要害她呀。他只是、也只是……想讓博士得到一個身體……
可是為什麼事情非得要變成這樣呢?
沒有出口、沒有盡頭……
他會再度出現,幾千幾百次地帶她步入深淵。
蕾格烈芙大人只是要他把人偶帶去,其他隻字未提。不過薩爾卡多當然也猜想得到,如果能夠直接和她的製造者沃肯接觸,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雖然他不明白之中的難處為何,不過想然是想間接透過人偶接觸沃肯。或許是蕾格烈芙大人想藉此機會取得失傳已久的技術,預設沃肯不會答應後,索性直接唆使人偶盜竊法典吧……
她會答應嗎?薩爾卡多惴惴不安地在門外等待。從巨大門扉中走出的人偶神情恍惚,看來蕾格烈芙大人是沒有要她當場決定的樣子。人偶和剛來到這座城市時洋溢著讚嘆與喜悅的模樣天差地遠,見她宛若失神般地在長廊上獨行,薩爾卡多開口喚了聲。
「喂。」
人偶這才回過頭,像剛發現他的存在。
「我送妳回去。」他簡短地說。
一路上人偶依然無精打采,只顧著扭絞著她那雙白皙無瑕的手,方才令她雀躍得像個孩子般的景色現在她連一眼都不瞧,飛行艇內只有沉默與他們兩人共處。
將人偶送回遺跡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唯有飛行艇的照明燈微弱地打出兩道光線。人偶渾渾噩噩地下了船,薩爾卡多真懷疑她曉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
「那就再會了。」他說。以他的立場而言當然希望再次見到人偶,屆時人偶將會奉上她偷來的法典。
正當薩爾卡多打算按下按鈕關閉艙門,人偶突然滿臉驚惶地衝了進來,他蹙眉正欲開口,卻又被人偶搶先。
「你要走了嗎?」她問,聲音微微顫抖著。
「不然呢?」他沒好氣地反問。
人偶原本像是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垂下了手,神情落寞地走出了船艙。
薩爾卡多沒有說話,按下按鈕後重新起飛,離開前他朝地面一望,黑漆漆得什麼也看不見。
「弱點:怕黑。」
他突然想起那行字。想起人偶的神情,想起她害怕的聲調,而自己竟然利用了這點欺騙她。
一切都是為了蕾格烈芙大人。
薩爾卡多抑制自己想折返回去留支手電筒給她的衝動。
反正她應該也離開了吧。他聳了聳肩。
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人偶。索克滿臉莫名其妙地向他轉述了沃肯的話語,在任務精準切割以維持機密性的潘德莫尼,更為下層的索克完全不知引誘多妮妲到遺跡調查的真正目的。據他所述人偶事後遭到拆解,沃肯憤怒地來到潘德莫尼與蕾格烈芙大人親自交涉。
然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多妮妲早已不再負責他的訓練,在那之後兩人幾乎未曾碰過面。偶爾在宅邸遇上時,對方總是裝作沒看見般地快步離去,而他當然也沒有叫住對方的理由。
薩爾卡多輕輕叩了叩房門,他不懂他現在想做什麼,就只是突然想和對方談談,還沒來得及思考人就站在這裡了。但更深入一想他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問她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嗎?想也知道肯定沒什麼好事,這種行為不僅偽善,他甚至還是促成一切的元兇之一,簡直就像殺人犯還跑去慰問死者家屬一樣。
門開了,薩爾卡多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多妮妲先是滿臉驚訝,接著手臂使勁一推便關上了房門。薩爾卡多無言看著門板碰地一聲在他眼前甩上。很好,很好,一切都解決了。
他無奈地搔了搔臉頰,才剛轉過身,門咻地一聲又被拉開,多妮妲一如往常地擺了張臭臉,惡聲惡氣地開口:「那孩子找我嗎?」
「不是。」薩爾卡多有些困窘地回應,接著就因不知該說什麼而閉上了嘴,任由氣氛陷入一陣尷尬。
「……那是誰找我?」
「……我。」薩爾卡多這輩子從沒覺得自己這麼蠢過。
「你是白癡嘛!」多妮妲大吼,薩爾卡多不甘心地發現自己竟然完全無法反駁。見多妮妲又打算關上門,他連忙出了聲。
「我們以前認識!」慌亂中他喊道,看見多妮妲因遲疑而停下動作,他盡量以輕鬆的口吻說了下去:「……我最近想起來了。」
「那還真是不幸,希望我永遠也不會想起來。」多妮妲語帶譏刺地說。
「我只是好奇……」薩爾卡多不明白為何自己非得要如此小心翼翼,「妳不是應該取回了所有的記憶嗎?」
「……這我怎麼知道。」多妮妲彆扭地回應。拙劣的謊言。
連問都用不著問,他的行為一定導致了很糟糕的結果吧。
但是一切都是為了蕾格烈芙大人。他絕不可能因此退讓。
「好吧。」他說,「有一天,我們會回到地面上去,到時候會展開新的人生,彌補我們過去曾有的遺憾。對吧?」
「你很煩耶!」多妮妲暴躁地回應,「我怎麼可能知道啊!」
「那就先假設是這樣好了。到時候我一定會去找妳,絕對會——」他不可能因為造成多妮妲的不幸這種原因便背叛蕾格烈芙大人,「無論我說了什麼,一定要拒絕我的提議。」他用他自認最嚴肅的語氣說道。
如果是多妮妲拒絕了他,而他也打輸了多妮妲,這樣就稱不上是背叛了吧?即使蕾格烈芙大人可能會再派遣另一個人和多妮妲交涉,即使說不定多妮妲還是會有再來到這裡的理由……
自己這樣到底是在幹嘛呢?試圖擺脫自己的罪惡感?不,不是,只是希望……只是覺得,她不適合出現在這裡,那個像孩子般單純,想到能逃脫黑暗、看到從未看過的景色,便能輕易在臉上綻放笑容的女孩不適合這裡。哪怕只有一絲讓她獲得幸福的可能—--
「白癡!」多妮妲回應,「我怎麼可能答應你的要求啊!」
她的聲音強而有力但卻空洞,迴盪在宇宙中最角落的世界裡。
那裡最不為人知的峭壁上一株多刺的玫瑰盛放著。
噢你看不見你聽不見你永遠也不會發現—--
一顆露珠從尖刺上墜下。
FIN.
噢你看見的你看不見的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
一如宇宙中最角落的世界裡一處孤絕懸崖上一朵殷紅玫瑰的一根刺。
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你聽見的你聽不見的。
像你這樣的男人很煩耶!只能假裝憤怒地說。
薩爾卡多從不明白眼前的人偶到底有什麼毛病。無論他做任何事、說任何話,人偶總是過度反應地要他安靜閉嘴,不要插手也不要多管閒事,甚至最好不要站到她眼前,彷彿巴不得他根本沒來到這個世界,或是能直接就地蒸發。
「我們以前認識嗎?」他只能這樣推測,畢竟人偶一副和他有過什麼血海深仇的樣子。
「以前認識?」人偶瞪大她那紫水晶般清澈的大眼,神情轉為輕蔑,「拜託!在這裡認識就已經是天大的不幸了!」
「那妳腦袋有什麼問題?」薩爾卡多不耐地問,「我是做什麼招惹妳了?什麼也沒做妳也能大吼大叫像個瘋婆子,一個人偶囂張什麼。」
「那是因為,你、太、討、厭、了!」人偶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叫做多妮妲,不准再叫我人偶,我可是有名字的。」
薩爾卡多依舊無視她的要求,「那妳倒說說我做了什麼讓妳覺得討厭,人偶?」
「用不著做什麼,像你這樣的人站在這裡就是討厭!」多妮妲仍然圓睜著那雙大眼,接著像是想平緩情緒般深吸了口氣(人偶根本不需要呼吸,真不知為何會保有這種習慣),背過身去。
「我才不想幫你訓練呢!嘖,要不是因為那個孩子硬是要我幫忙……」
多妮妲袖子一甩,腳下一蹬,頭也不回地大步邁向前方,將他和另一名隊友遠遠拋在後頭。
這種不明所以的事幾乎天天都會發生,薩爾卡多覺得他簡直受夠了。
「她一直都這樣嗎?」薩爾卡多憤憤地問著身旁的戰士,他實在不認為和他相比人偶有什麼生氣的資格。
對方聞言蹙起眉來,額上擠出的皺痕簡直就像臉龐那兩道凹痕一樣深。一直以來他總是沉默地跟在他們身後,對這幾天的鬧劇從未提過隻字片語。
「不。」他說,「……我覺得她認識你。」
「是嗎?」薩爾卡多譏弄地反問,接著惡劣地模仿人偶的語氣:「那還真是比天還大的不幸!」
「她來得久,擁有的記憶多,但有一天你也會像她一樣。」男人說,「即使她不說,你也遲早會明白。」
「好像很篤定我們一定認識一樣。」薩爾卡多聳肩。幾道血沫順著刮來的強烈氣流飛過,人偶在前方與魔物廝殺的身影翻飛,像一隻艷紅色的蝶。
撇除那不可理喻的性格,確實是再可靠不過的隊友,但他寧可要一個能力差勁卻好脾氣的夥伴。
「到底為什麼不能換人啊?」薩爾卡多質問再度搖頭的引導者,而對方也一如往常地不做解釋。
「跟這傢伙一起進行任務簡直就是受罪。」他知道引導者根本不會回應他,索性刻意朝著紅衣人偶的方向大聲抱怨。
人偶豎起眉來,他搶在對方開口前再度發言:「看吧,反正也換不了人,如果每天重複這麼過就是妳想要的,妳就繼續使性子吧。不然就做點改變,別老是這麼歇斯底里,瘋子。」
「……說得好像都是我的錯一樣。」多妮妲神色僵硬地回應,薩爾卡多則滿臉的理所當然。
「要不然呢?」他有些得意地看著多妮妲仍然僵硬的表情,那是他占了上風的證明。他以嘲弄的語氣繼續追擊:「不過像妳這種冥頑不靈的瘋子肯定是不會改變的吧。明天也會是這樣、後天還會是這樣,我也沒說我在期望什麼,反正先受不了的也會是妳。」
「別以為改變很簡單。」多妮妲冷冷地回應,薩爾卡多這才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原先面色略顯灰敗的多妮妲早已收斂起情緒,精緻的臉蛋上毫無表情。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聽說我們重來過、重來過、重來過、重來過。
最一開始是誰說的?她有些忘了。太多的記憶攪和在一塊兒,這一次的、那一次的,還有那一次的……她甚至記不起每一次發生的事,她經常把那一次發生的記到這一次,而又把這一次的記憶丟到不知道哪一次去……更何況只是一句話。
這混亂的狀況只證明了那句話是真的。
第一次聽到時她還感到不敢置信,什麼重來過?為什麼會重來?怎麼可能呢沒有記憶?那你怎麼記起來了呢?你說我們這樣是被騙了嗎?不覺得被騙?你瘋了嗎?你是開玩笑的吧?……我能相信你嗎?
噢天吶。
她只能記得每一次的結局,又或者其中最為悲慘的幾件事,其他全像是鍋中的大雜燴般搞不清究竟是屬於那一次的記憶,而有沒有搞清楚確實也不是那麼重要。
又有幾件事,無論重來幾次都沒有改變過,實際上所有堪稱重要的事全是如此。
比方說,那個男人,薩爾卡多,她那畫著鮮紅大叉的記憶交叉點上的男人。
看到他出現在星幽界她一點也不感意外,或者該說早就知道會如此,可是卻還是一陣心情複雜。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呢?到底為什麼無論重複了幾次她始終都沒有拒絕過男人的邀約,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邀約?
而如果拒絕了,她就會因此活得幸福美滿嗎?她還是會怕黑,但博士信任她,她也信任博士,她怎麼能不呢?博士是那麼地……不,總之,如果不是因為有這個第三者的介入,結局肯定是會改變的吧?她寧願這麼相信。
但自己怎麼就那麼蠢呢?
也因此每次看見薩爾卡多那張臉她總會感到一陣沒由來的氣惱,她知道根本不該把這份情緒發洩在對方身上,但不發洩在他身上又能發洩在誰身上呢?這全部都是他的錯!如果不是因為他,她就不會去見那個該死的騙子,不會被博士誤以為不忠,不會要做可怕的檢查,不會被關機不會有雪莉不會有雪莉的死亡不會有、不會有—--
什麼能將她從黑暗中救出,如果不是去見了那個醜陋的腦袋,也許博士還是會把她修好,他們會過得像往常一樣幸福,她仍然是博士稱職的助手,博士仍然是那令她打從心底景仰,最最完美的創造者。所有快樂以外的事全與他們無關,對,就是那個傢伙,就是他,都是他把那些討厭的事給帶進來的。
但自己怎麼就沒能拒絕他呢?一次也沒有,一次,也沒有。為什麼呢?
她就像那個穿著被詛咒的紅舞鞋的姑娘,只能不斷、不斷、不斷地跳著舞,即使已經筋疲力竭還是不得不繼續跳下去。不,她不是那個姑娘,她是那雙腿。最後小姑娘不是因為雙腿被砍下而獲救了嗎?所以她不是她。她是那雙腿,即使被砍下依然瘋狂跳著舞的那雙腿。
我是要來救妳的人。什麼?我可以把妳從黑暗中拯救出來,但條件是妳必須協助我們。我就聽你說吧。你叫做什麼名字?薩爾卡多。
然後再來一曲。
我啊,是要來救妳的人。救我?沒錯。可以把妳從黑暗中拯救出來,不過條件是……
再來一曲。
我是來拯救妳的人……
不斷地跳啊、跳啊、跳啊……那支由謊言編織而成的舞,那支她永遠也無法拒絕的舞。
可是她卻無法討厭薩爾卡多。她不明白。
她恨蕾格烈芙,恨之入骨,就是她毀了自己原有的一切。但薩爾卡多呢?他也欺騙了自己,就像蕾格烈芙一樣呀。
是因為他只是單純奉蕾格烈芙之令行事嗎?還是因為那個假裝冷漠,但卻會偷偷展露微笑的模樣?不,她是恨他的,每一次的記憶都這麼顯示,確實不像蕾格烈芙那麼可惡,但也同樣罪該萬死。
然而所有的記憶統合起來就不一樣了。就像現在的她明知當初不該跟著薩爾卡多離開,但每一次記憶中的她卻還是會這麼做。
都是星幽界害的。都是這個鬼地方,讓她有機會更了解薩爾卡多,讓她竟然會無法討厭他……
只是很單純的理由。
或許他也像她喜歡博士一樣喜歡蕾格烈芙吧。
起初記憶的恢復是緩慢而含糊的,大半時候只能隱約想起一點零星片段,或是對某些人事物產生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薩爾卡多對於這種瑣碎而近乎無用的訊息感到煩躁,如果這就是所謂的透過戰鬥取回記憶,也未免太把人當笨蛋耍。
直到他被引導者叫去進行了一場儀式。
薩爾卡多還清楚記得閃動著各色光芒的碎片融入體內的觸感。實際上當然是沒有任何感覺的,但卻像打開開關般,觸動了腦中的什麼。不是從外界輸入,也不是憑空出現,它就像是……原本就躺在那裡,只是自己一直沒去推開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道門。
潘德莫尼下層充斥著塵埃與霉味的空氣、黑暗中手電筒所投射出的金黃圓點、上司愚蠢無能的迂腐思想……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擺脫這一切,即使與生俱來的基因註定了他的社會階層,他也要打破這陳腐的制度。並非渴望獲得更高的權力和地位,而是潘德莫尼可以更好,也該要更好。時代需要改變,把這些腦子被蟲蛀的無能者趕下台去,再現潘德莫尼原有的榮光。
啵咕、啵咕。
第一次看見那個浸在水槽中的腦時,他當然也是感到恐懼的,但很快便鎮定了下來。如果這個腦能做得更好,就算是這樣的形態又有何關係?架在脖子上的可不見得就比較能幹,頂著空空頭顱彷彿沒長腦袋的人到處都是。
再四個小時,我將再次完全統治潘德莫尼。
他覺得有趣。時代要改變了,他能清楚感覺到。雖然不曉得這個腦能做到什麼地步,但還是值得讓她一試。腦的名字叫蕾格烈芙,曾是薄暮時代的統治者,文獻上也多所記載,是名經過基因調控設計而出的領導人才,這也可說是她尚未出生時便被賦予的使命。
吾可以說是為了讓潘德莫尼發揮原本應有的責任,才復活的。
甦醒後的腦掌控了潘德莫尼的操作中心,壟斷全城的資訊流通與作業系統,潘德莫尼的命脈。她不光只是個領導者,還是獨裁者。
但如果是她的話,說不定做得到。新的時代、新的潘德莫尼,甚至是比過去更璀璨的光環……
吾需要「手」。
蕾格烈芙給了他能夠執行足夠權力的地位,他過去所期望的事成真了。時代會改變,在蕾格烈芙大人的領導下,在他的協助下,潘德莫尼將擔起它被遺忘已久的責任,他們會平定下界的混亂,下界將回歸他們的掌控,世界會因蕾格烈芙大人的統治而邁向光明美好的未來—--
他們做得到。
幾年後,蕾格烈芙大人發現了那具人偶。那是當然的,她監視著整個世界,無一疏漏。
「薩爾卡多,汝過來看看。」她說,伴隨著氣泡噗通噗通的聲音,很興奮的樣子。
他湊向屏幕,一個有著燦亮金髮的女孩頭顱固定在龐大的機械上,沒有身體,正流暢地和身旁的男人對話著。
「汝怎麼看?」蕾格烈大人芙興趣濃厚地問道。
「非常精巧的人偶。」他回應。儘管只有一顆頭顱,但對話顯現少女擁有極高的智能。雖然目前潘德莫尼仍然擁有打造自動人偶的能力,但品質和眼前這個少女相比全顯得粗劣不堪。由於曾經身為負責探索潘德莫尼舊時代遺物的圖書管理員,像少女這樣精緻的人偶他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但都早已因年久失修而無法啟動,製造這種高等人偶的技術也失傳已久。
「吾也是這麼想的。」蕾格烈芙大人咯咯地笑了,薩爾卡多能體會蕾格烈芙大人何以如此亢奮。
蕾格烈芙大人需要手,屬於她自己的手。
「吾做過更多調查後會再通知汝,薩爾卡多。」
他畢恭畢敬地鞠了個躬,儘管沒有說明,但他自然清楚蕾格烈芙大人會希望他做什麼。
一段時間後他拿到一份記載著人偶身家資料的清單。
名字:多妮妲。
製造者:沃肯。
身高:一百五十五公分。
體重:四十五公斤。
性能:裝配強大攻擊性能與具備高度學習能力之電子腦(製作方法不明)。
興趣:閱讀繪本。
弱點:怕黑。
資料底下附註索克已經進行前置接觸,人偶將會在指定地點出現。
他動身去尋找那名怕黑的人偶。
啊,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
我是不死的人偶,是博士最得意的作品,是最完美的存在。
她說,仰頭高傲地說。死亡遙不可及,只屬於那些低賤愚蠢,被她踩在腳底下的生命們。
她是死掉的人偶,扭曲纏絞如畸形胎兒,醜惡得令人作嘔。
她看,仰頭驚懼地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她的副本,支離破碎地被塞進一口箱子裡。
她雙手交握,仍然無神地仰著頭,宛若祈求:我是不死的人偶,是最完美的存在……然後她捧起那口箱子,她的副本的棺材,一如捧著自己的屍骨。
我是不死的人偶,是最完美的存在……
雪莉只是個贗品,低級沒有品味,為了凸顯她的完美而存在的失敗作。
好像有一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座開滿了玫瑰的花園,裡面的玫瑰全是膚淺而沒有內涵的仿冒品,真正屬於小王子的那朵玫瑰孤獨地留在遙遠的星球上……
她打開繪本,翻過一頁又一頁帶著美麗插畫的書頁。然後接下來發生的事全都一模一樣,她會在魔法師的家裡遇見楚德太太,楚德太太會告訴她讓所有人獲得幸福的方法……
我是不死的人偶。
是最完美的存在。
她會興高采烈地全部重來一次,渾然不知死亡曾離她多麼接近。
她被困在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連企求粉身碎骨都不可得,她只能不停地墜落、墜落、墜落,她的世界沒有終點。黑暗,死亡,都是一樣的,她不想再經歷這一切。如果能啪地一聲跌碎在地,如果能讓痛苦讓黑暗讓死亡通通留在過去,就算經歷過也無所謂了。
可是不行。
我是不死的人偶。
是最完美的存在。
她會趾高氣昂地再說一次又說一次說個沒完沒了,她簡直想叫過去的她閉嘴想掐住她的喉嚨搧她一巴掌然後大聲尖叫—--
啊黑暗啊死亡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沒有盡頭占據她全部的記憶全部的心神如影隨形無可逃脫—--
她將要再次站上那個巨大的鮮紅的交叉點上,沒有記憶的她又會再一次答應男人的邀約,又一次穿越黑暗和死亡。我是來拯救妳的,他會說;來拯救妳掙脫黑暗,那句對她永遠具有強烈吸引力的台詞;弱點是怕黑,報告書上的一行字就能掌握她的命運;我的名字是薩爾卡多,騙子、騙子、騙子……
但是想起他時她總會先想起距離這個名詞最遙遠的那張臉。想起那絲因為看到她的笑顏而浮現的淺笑,想起他洋洋得意地讚美他精明幹練的上司,眼中閃耀著純粹的崇拜與景仰……就跟她提到博士時很像。
她清楚薩爾卡多也只是想讓蕾格烈芙擁有自己的身體,如果今天有所需求的人是博士,她肯定也會不擇手段地完成任務,每每想到這裡她就無法憎恨薩爾卡多。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我不想認識他,她用力地睜大原本想閉上的雙眼。我討厭他我恨他我再也不想看到他—--
「像你這樣的男人很煩耶!」最後她只沒頭沒腦地這麼回應。
如此謬劇一再上演。
「不過像妳這種冥頑不靈的瘋子肯定是不會改變的吧。」
他以為她不想嗎不想嗎不想嗎?有朝一日她的記憶將再度全數遭到淨空,她會像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一樣地打量他,她會壓抑自己矛盾的心情裝作勉強地答應他,她會—--
噢只是藉口。
她覺得好想哭。
他也沒有想要害她呀。他只是、也只是……想讓博士得到一個身體……
可是為什麼事情非得要變成這樣呢?
沒有出口、沒有盡頭……
他會再度出現,幾千幾百次地帶她步入深淵。
蕾格烈芙大人只是要他把人偶帶去,其他隻字未提。不過薩爾卡多當然也猜想得到,如果能夠直接和她的製造者沃肯接觸,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雖然他不明白之中的難處為何,不過想然是想間接透過人偶接觸沃肯。或許是蕾格烈芙大人想藉此機會取得失傳已久的技術,預設沃肯不會答應後,索性直接唆使人偶盜竊法典吧……
她會答應嗎?薩爾卡多惴惴不安地在門外等待。從巨大門扉中走出的人偶神情恍惚,看來蕾格烈芙大人是沒有要她當場決定的樣子。人偶和剛來到這座城市時洋溢著讚嘆與喜悅的模樣天差地遠,見她宛若失神般地在長廊上獨行,薩爾卡多開口喚了聲。
「喂。」
人偶這才回過頭,像剛發現他的存在。
「我送妳回去。」他簡短地說。
一路上人偶依然無精打采,只顧著扭絞著她那雙白皙無瑕的手,方才令她雀躍得像個孩子般的景色現在她連一眼都不瞧,飛行艇內只有沉默與他們兩人共處。
將人偶送回遺跡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唯有飛行艇的照明燈微弱地打出兩道光線。人偶渾渾噩噩地下了船,薩爾卡多真懷疑她曉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
「那就再會了。」他說。以他的立場而言當然希望再次見到人偶,屆時人偶將會奉上她偷來的法典。
正當薩爾卡多打算按下按鈕關閉艙門,人偶突然滿臉驚惶地衝了進來,他蹙眉正欲開口,卻又被人偶搶先。
「你要走了嗎?」她問,聲音微微顫抖著。
「不然呢?」他沒好氣地反問。
人偶原本像是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垂下了手,神情落寞地走出了船艙。
薩爾卡多沒有說話,按下按鈕後重新起飛,離開前他朝地面一望,黑漆漆得什麼也看不見。
「弱點:怕黑。」
他突然想起那行字。想起人偶的神情,想起她害怕的聲調,而自己竟然利用了這點欺騙她。
一切都是為了蕾格烈芙大人。
薩爾卡多抑制自己想折返回去留支手電筒給她的衝動。
反正她應該也離開了吧。他聳了聳肩。
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人偶。索克滿臉莫名其妙地向他轉述了沃肯的話語,在任務精準切割以維持機密性的潘德莫尼,更為下層的索克完全不知引誘多妮妲到遺跡調查的真正目的。據他所述人偶事後遭到拆解,沃肯憤怒地來到潘德莫尼與蕾格烈芙大人親自交涉。
然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多妮妲早已不再負責他的訓練,在那之後兩人幾乎未曾碰過面。偶爾在宅邸遇上時,對方總是裝作沒看見般地快步離去,而他當然也沒有叫住對方的理由。
薩爾卡多輕輕叩了叩房門,他不懂他現在想做什麼,就只是突然想和對方談談,還沒來得及思考人就站在這裡了。但更深入一想他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問她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嗎?想也知道肯定沒什麼好事,這種行為不僅偽善,他甚至還是促成一切的元兇之一,簡直就像殺人犯還跑去慰問死者家屬一樣。
門開了,薩爾卡多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多妮妲先是滿臉驚訝,接著手臂使勁一推便關上了房門。薩爾卡多無言看著門板碰地一聲在他眼前甩上。很好,很好,一切都解決了。
他無奈地搔了搔臉頰,才剛轉過身,門咻地一聲又被拉開,多妮妲一如往常地擺了張臭臉,惡聲惡氣地開口:「那孩子找我嗎?」
「不是。」薩爾卡多有些困窘地回應,接著就因不知該說什麼而閉上了嘴,任由氣氛陷入一陣尷尬。
「……那是誰找我?」
「……我。」薩爾卡多這輩子從沒覺得自己這麼蠢過。
「你是白癡嘛!」多妮妲大吼,薩爾卡多不甘心地發現自己竟然完全無法反駁。見多妮妲又打算關上門,他連忙出了聲。
「我們以前認識!」慌亂中他喊道,看見多妮妲因遲疑而停下動作,他盡量以輕鬆的口吻說了下去:「……我最近想起來了。」
「那還真是不幸,希望我永遠也不會想起來。」多妮妲語帶譏刺地說。
「我只是好奇……」薩爾卡多不明白為何自己非得要如此小心翼翼,「妳不是應該取回了所有的記憶嗎?」
「……這我怎麼知道。」多妮妲彆扭地回應。拙劣的謊言。
連問都用不著問,他的行為一定導致了很糟糕的結果吧。
但是一切都是為了蕾格烈芙大人。他絕不可能因此退讓。
「好吧。」他說,「有一天,我們會回到地面上去,到時候會展開新的人生,彌補我們過去曾有的遺憾。對吧?」
「你很煩耶!」多妮妲暴躁地回應,「我怎麼可能知道啊!」
「那就先假設是這樣好了。到時候我一定會去找妳,絕對會——」他不可能因為造成多妮妲的不幸這種原因便背叛蕾格烈芙大人,「無論我說了什麼,一定要拒絕我的提議。」他用他自認最嚴肅的語氣說道。
如果是多妮妲拒絕了他,而他也打輸了多妮妲,這樣就稱不上是背叛了吧?即使蕾格烈芙大人可能會再派遣另一個人和多妮妲交涉,即使說不定多妮妲還是會有再來到這裡的理由……
自己這樣到底是在幹嘛呢?試圖擺脫自己的罪惡感?不,不是,只是希望……只是覺得,她不適合出現在這裡,那個像孩子般單純,想到能逃脫黑暗、看到從未看過的景色,便能輕易在臉上綻放笑容的女孩不適合這裡。哪怕只有一絲讓她獲得幸福的可能—--
「白癡!」多妮妲回應,「我怎麼可能答應你的要求啊!」
她的聲音強而有力但卻空洞,迴盪在宇宙中最角落的世界裡。
那裡最不為人知的峭壁上一株多刺的玫瑰盛放著。
噢你看不見你聽不見你永遠也不會發現—--
一顆露珠從尖刺上墜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