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cum praesta
請賜我一席之地
請賜我一席之地
「般雀比拉多執政時,
他為我們被釘在十字架上,受難而被埋葬;
聖經記載,他在第三日再次復活;
靈上升到天國,坐在聖父的右邊;
他還要光榮地再臨
審判生者與死者,他的國度萬世無疆。」
恢弘的合唱響徹教堂,一句句虔誠的讚美與祈禱透過新的彌撒吟詠而出。彷彿來自天堂的樂音下,信眾們無不屏息聆聽著,生怕任何聲響玷汙了這上帝的禮物。一片肅穆中,只有一名青年像剛自冬眠甦醒的松鼠般探頭探腦,蠢蠢欲動,引來無數人的白眼。
這些人什麼態度嘛,他們唱的可是他的彌撒、他的彌撒耶!
青年不滿地以挑釁的嘴臉環視周遭不友善的視線,但很快便又笑了開來。
想到不是在薩爾茲堡那個破爛教堂演出,他就快樂得像要飛上天。雖然不是由他親自指揮,但他能從彌撒中聽出霍夫曼樂長對他音樂的了解,這是比他的彌撒能在聖史蒂芬教堂演出更令他感動的事,不枉他將譜子送給霍夫曼。
儀式結束後,樂長霍夫曼和管風琴師阿爾布雷希茨貝格熱絡地上前和青年握手,你一言我一語地讚揚起青年的作品,眾人才震驚地發現這名年輕人竟然是這首彌撒的作曲者。
「莫札特先生,您無疑是維也納最天才的音樂家,整個維也納沒有比它更美妙的彌撒了。尤其是〈信經〉裡耶穌被釘在十字架受難那一段,那是如何尖銳的痛楚,我簡直能感受到釘子刺穿肉體,能感受到血液汩汩流下。除了您的音樂,還有什麼能讓我們更深刻地感受到耶穌的犧牲奉獻?但後面緊接著的耶穌復活升天又是如何雄偉壯闊,彷彿能看見耶穌率領眾靈,統御眾生……」
「阿爾布雷希茨貝格說得太好了,您的音樂不只是聽覺的饗宴,它刺激的是所有的感官啊。莫札特先生,您為我們帶來了天堂的音樂。」
「哈哈哈哈,我真的很感謝兩位對我的賞識,但兩位也未免太誇張了,這完全是人間的音樂啊。」莫札特爽朗地大笑,「雖然我寫這首彌撒時確實全心全意將自己奉獻給上帝,不過還是整天想著會不會寫不完,要是沒寫完大主教會怎麼刁難我,還有今天午餐要吃什麼之類的,哈哈哈哈。」
「哈哈哈,您創作時在想什麼,跟這部作品的偉大完全無關啊。您還這麼年輕,居然就能寫出這樣的作品,這真的不是凡人能理解的天才啊。」霍夫曼再次握住了莫札特的手,「如果您願意的話,聖史蒂芬教堂非常歡迎您,雖然這件事我做不了主,但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地推薦您。」
「喔,天啊,非常感謝您,如果能在這裡工作,這是我莫大的榮幸。不過我暫時沒有這樣的打算……」
莫札特的臉龐閃耀著喜悅和希望。來到維也納後受到的熱烈歡迎讓他燃起不少信心,決定大膽選擇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生活。想到他上次離開薩爾茲堡時,長達一年半的時間始終覓不到一個職位,不得不回到薩爾茲堡工作,他就為自己的現況感到既幸運又不安。
如果能維持現在的名氣和收入,他就算沒有固定的職位也能養活自己,養活他的爸爸和姊姊。不用浪費時間做不想做的事、不用看別人的臉色過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是多快樂的事啊!
他從未辜負上帝賜予他的才華,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音樂,用他的音樂榮耀上帝,上帝沒有理由不支持他的選擇。如果他再也不用被大主教盛氣凌人的態度搞得烏煙瘴氣,一定能創作出更多更美妙的音樂—--
信眾紛紛散去後,霍夫曼再次讓樂隊演奏起他和阿爾布雷希茨貝格讚不絕口的〈信經〉,莫札特不禁閉上雙眼,隨著他的音樂虔心祈禱。
「我信唯一的上帝,全能的聖父,
天地萬物、有形無形,一切的造物者。
我信唯一的主耶穌基督,上帝的獨生子……
他為了我們人類,為了我們的救贖,從天而降…… 」
♫
萊特葛伯才打開門,便驚嚇地接住不知為何將重心倚在門板而跌了進來的莫札特,後者卻完全不以為意,興高采烈地在他懷裡比手畫腳。
「萊特葛伯!萊特葛伯!我跟你說,我今天中午回到韋伯家的時候,女僕說史帝芬尼託人帶了口信說想見我。我急得午餐都沒吃就衝到國家德語歌唱劇院,史帝芬尼看到我時高興得要命,他拉起我的手說:『啊,您正是我要會見的人,維也納最有才華的音樂家』,又說:『現在開始我們就是老朋友了,如果我有能力為您效勞,我會非常高興』——」
「等一下,所以你吃過午餐了沒啊?」
「還沒,這不重要。史帝芬尼說他已經仰慕我很久,還說看過我的《伊多梅尼歐》,他說要不是現在宮廷劇院不製作義大利歌劇,《伊多梅尼歐》肯定會在維也納上演的,因為連羅森伯格伯爵都很喜歡……」
萊特葛伯帶著莫札特到客廳坐下,吩咐妻子儘快幫莫札特弄一份餐點,莫札特仍然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絲毫沒注意到萊特葛伯擔憂的神色。
「然後他說要給我一個劇本!喔,我真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在維也納寫歌劇,而且還是由皇帝的德語歌唱劇團演出,上帝果然是眷顧我的啊!」
「真的?」萊特葛伯瞪大雙眼,看見莫札特拚命點頭後也笑了開來,「我真的很為你高興。你爸爸要是知道,一定也能對你留在維也納放心一些。」
萊特葛伯說完後,又叮囑道:「但你得稍微提防史帝芬尼,這個人的名聲不好,拿到劇本之前都不要完全相信這件事。你現在不像以前那樣被你爸爸照顧著,凡事都得提防些,別隨隨便便就對別人掏心掏肺。」
「我是聽過不少他的壞話,但他真的對我很友善,一點也不像其他人說的那樣,而且他不停稱讚我的作品,簡直就是我的知音啊。」
「唉,你這傻瓜,外面的人都是這樣啊。雖然我是不認識他,但這傢伙出了名的虛偽,你不要太相信他。」萊特葛伯頭疼地說,真不知是沃夫岡本性就這樣,還是他爸爸太干預孩子的生活,導致他都二十幾歲了還單純得像個孩子一樣。
「好吧。這麼說來,我們討論德語歌唱劇時他也不停稱讚烏姆勞夫樂長,他為什麼要把劇本給我,不給烏姆勞夫?但他騙我對他也沒好處啊?」
莫札特一面說,一面脫下禮服外套,扯鬆領結,露出一副熱到快斃命的表情,萊特葛伯看了納悶地伸手摸了摸莫札特的衣袖。
「這種天氣你怎麼還穿冬服啊,難不成你連這個都要你爸爸幫忙打點嗎?」
「才不是!我又不是小孩子。」莫札特噘起嘴反駁,「我剛來這裡的時候冷得要命啊,當初根本沒想到會在維也納待這麼久,一件夏服也沒帶。」
「那你怎麼不去做幾套衣服?」
「唉,沒有錢啊。」莫札特難得流露出苦惱的神色,「為了讓爸爸相信我現在過得很好,我省吃儉用把錢通通寄回家去了,哪來的錢做新衣服?我跟你說這話是因為我們是老朋友了,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
「這我當然知道。奇怪了,你以前有這麼孝順嗎?」
「我一直都很孝順好嘛!」
「好好好,但你還是留點錢用吧,難怪之前聽人說你是個吝嗇鬼——」
「你聽誰這樣說的!」莫札特暴跳起來,嚇得正好端來午餐的萊特葛伯夫人差點沒打翻盤子,萊特葛伯連忙開口安撫他。
「你冷靜一點,快先吃吧,都已經幾點了。你不要在意這種話,這裡是首都啊,本來就很多閒言閒語——」
「我怎麼能不在意?要是大家都誤會我是吝嗇鬼怎麼辦?到底是哪些混蛋說的!喔,一定是那些整天只想佔我便宜的人吧,他們才是吝嗇鬼呢!口袋裡的錢那麼多還這樣貶低人,丟不丟臉啊?就付那點錢也想請我演奏,舔我屁股還差不多!」
「我的老天,你這樣跟他們說嗎?」
「我是很想啦,但當然沒有……」莫札特無奈地坐回椅子上,總算動起刀叉享受遲來的午餐,「我會先跟他們講講道理,說沒有價碼這麼低的,除非他們是要請我來擦地。還是講不通的就說我時間排不開,講得通的就說我很樂意為您效勞——呸!算了,至少維也納人已經比那些小氣又不老實的巴黎人好多了。」
「沒有就好,嚇得我心臟都要跳出來……你再這樣穿很快要中暑的,如果真的沒錢,我借你一些吧。」
「不用啦,我回去馬上請爸爸先幫我寄一些衣服來。還有手杖,真奇怪,這不是老人走路用的東西嗎?為什麼這裡的人出門都要帶手杖?」
「手杖在這裡是紳士出門的必需品啊。越華麗代表身分越高,講究一點還會買好幾支來搭配禮服。現在維也納人人都在談論你,你在這裡也剛起步,的確得注重儀表。」
「這還用你說。你來這裡好些年了,要是還有什麼我沒注意到的絕對要告訴我,我可不想被別人笑話。唉,要不是大主教對我這麼刻薄,我口袋裡就能裝個一千盾,手頭就不會這麼緊,和別人談價碼時也能堅持比較好的條件……」
莫札特嘆氣,再度開始對大主教沒完沒了的抱怨。
「從我來到維也納,就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如果不是他的關係,我早就多賺了幾百盾!這個可惡的傢伙就是知道維也納人看人都先看儀表,故意不讓我出去掙錢,對我出手也吝嗇得要命。就不說只給那點生活費是要怎麼活,我為他的音樂會寫了多少新曲子,他居然一克魯策也沒賞我!亞當伯格和魏格爾夫人只是到圖恩伯爵夫人家唱了幾首詠嘆調,每人拿了五十杜卡特!明明我也有被邀請,卻得出席大主教的音樂會,多令人絕望啊。」
「大主教他從以前就這樣啊,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和大主教決裂的事在這裡鬧得沸沸揚揚,你爸爸在薩爾茲堡一定很尷尬吧?」
「別提了,他把我罵得狗血淋頭,而且都聽不進我說的話。求求你也寫封信告訴他這裡的狀況吧,告訴他,如果他以為我和大主教的事會影響我們的聲名,那他就大錯特錯。你也看到了,大家都討厭大主教,覺得我非常可愛,他們尊敬我勝過於那個狂妄的傢伙。就連皇帝都討厭大主教,之前大主教才因為皇帝沒有邀他去拉克森堡而暴跳如雷呢。」
「我是很想幫你啦,但我欠你爸的錢都還沒還清,真不好意思寫信給他……而且誰知道他會不會相信我的話,薩爾茲堡人你也不是不曉得,雖然維也納人都批評大主教,但薩爾茲堡會怎麼說你們——」
「薩爾茲堡敢詆毀我和爸爸?全世界就屬他們最沒資格!」莫札特又從椅子上跳起來,嚇得萊特葛伯身體往後彈,「我名揚歐洲時把我當成薩爾茲堡之光到處炫耀,但他們給了我什麼?奴僕一樣的生活!還只領四百盾這種破爛薪水!我向上帝發誓,我沃夫岡.阿瑪德.莫札特,這輩子絕對不可能再回到薩爾茲堡工作,絕對不可能!要不是為了爸爸和姊姊,我兩年前也根本不會回去!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寧可在巴黎餓死也不要回薩爾茲堡,我已經蠢過一次了,現在絕對不會再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沃夫岡,你冷靜點,那只是我猜的,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這樣講啦。」
「他們敢?說我就算了,要是他們敢說爸爸一句閒話,我一定要爸爸立刻、馬上就搬來維也納,一輩子再也不踏進那個鬼地方!那個陳舊迂腐沒見過世面的小地方就以為自己多厲害,還把大主教當成他們的神!科羅雷多?我呸!多麼慷慨,多麼仁慈啊,光在維也納就當著眾人的面羞辱我三次!如果不是為了爸爸,我才不會忍到他第三次來羞辱我,他第一次罵我的時候我就會拍拍屁股,告訴他該滾的是你!」
「說到這個,你之前不是說你已經跟大主教申請辭職了?為什麼維也納到處都謠傳你沒有辭職啊?」
「什麼!又是哪些垃圾在胡說八道?」莫札特握緊拳頭,忿忿地捶了幾下桌子,「我當然恨不得能立刻辭職,但我沒辦法見到我們仁慈的大主教,阿科伯爵那個窩囊廢又一直扣著我的辭職申請書,不敢給他主人知道。我根本沒跟半個人說過這件事,為什麼會有人這麼說?可惡,一定是大主教那個畜牲到處說吧!我今天本來就打算要再去找阿科——」
莫札特猛然回頭,望向牆上的掛鐘,驚慌地跳了起來。
「天啊,怎麼這個時間了?我得去找阿科伯爵了,席勞卡說他們晚上要出去的。下次再聊吧!」
「欸,你才沒吃幾口啊——」
萊特葛伯無奈地看著莫札特雷厲風行地抓起他的提包奔出大門,下次在這小子吃完飯之前絕對不跟他說話……
「等等,沃夫岡!你忘了你的外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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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人替莫札特開門後,緊張兮兮地將他拉到一旁的柴火間,時不時從門縫向外張望著,同時小聲地說大主教和阿科伯爵稍早一起出門了,他們已經通知席勞卡,他很快就過來。莫札特不由得噘起嘴。
「我又不是來找席勞卡的。」
「我知道,但你不能就這樣光明正大進來,碎嘴的人多。上次我們已經被阿科伯爵唸過了,他說讓大主教知道他會氣瘋的。」
「我管那隻瘋狗氣不氣——」
「那你總得想想我們這些替你開門的人吧?」
莫札特只得癟著嘴妥協。席勞卡進門後,莫札特拉著他的手真心誠意地感謝了一番,多虧這些正直的夥伴在維也納人好奇的詢問下替他說了不少公道話,這說明他做人還是要比那上帝忠實的僕人成功多了。
「真的不用這樣謝我們,我們只是把實話說出來而已。吶,我給你帶了一些賽蒂的糕餅,他說希望這真的是你最後一次吃他的點心了。」
「謝啦。唉,我也很不想再來這裡啊,但是阿科那個混蛋遲遲不把我的辭職申請書交出去,我有什麼辦法?我在這裡的時候三番兩次叫我滾,現在我要走人了又這樣刁難我?怎麼能這樣出爾反爾!」
莫札特說著,血液又沸騰了起來,「而且他有什麼資格叫我滾呢?這應該是我要說的話!他居然叫我騙子、流氓、惡棍、浪子,還說我是他所知最下流的人。如果我真的幹了什麼下流勾當那隨他說,但我坦坦蕩蕩,我不過就是沒答應他當天把包裹帶回薩爾茲堡。真奇怪,幫他拿包裹是一個管風琴師的職責嗎?他又沒額外給我僕人的薪水,就算他給我,我也不屑拿!我這麼說絕對不是看不起你們的意思,我是看不起他,我寧可去乞討也不要為他服務!」
「好啦好啦,你已經說過一萬次了。小聲一點,他們應該快要回來了。」席勞卡緊張地扯著莫札特的衣袖說。
「席勞卡,你對我這麼好,如果你對大主教也很不滿的話,等我在維也納賺更多錢就過來我這裡吧,不要再服侍這個流氓了。」
「其實我覺得大主教對我們也不是太差,他感覺就只針對你——」
席勞卡的話又讓莫札特氣得大聲嚷嚷起來,「對,果然不是只有我這麼覺得,他到底對我有什麼意見?喔,就只是因為我見過些世面,不像他的子民把薩爾茲堡當成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把他當成最偉大的君主吧!但是我自認我盡了我的職責,不管他再怎麼辱罵我,我還是盡心盡力為他服務,但他怎麼看待我的服務?上次音樂會他要我和布魯內帝各帶領一支樂隊,結果卻一直整我,根本就是故意要讓我出醜!幸好大家還是有品味的,但就算如此我還是光想到就氣得發抖,他怎麼能這樣褻瀆我的音樂!等著瞧吧,我……唔唔……」
聽見敲門聲的席勞卡急忙摀住莫札特的嘴,莫札特掙扎著,從門縫看見僕人上前應門。席勞卡再三交代後便先從側門溜出去,大主教和阿科伯爵進門時,席勞卡已經從後頭繞到大廳來,恭恭謹謹地伸手接過大主教脫下的衣帽。
看見這兩個不配做人的畜牲,莫札特腦門一熱,頓時將沒幾秒前的叮囑忘得一乾二淨。為什麼他必須在這小小的柴火間躲躲藏藏呢?他又沒做什麼丟人現眼的事,丟人的明明就是大主教!他應該要立刻出去,把他的辭職申請砸在大主教臉上,質問這個混帳為什麼在城裡到處散佈謠言,說他的壞話!
莫札特的身體早已比他的腦袋先一步動作,席勞卡聽見身後的開門聲時,驚恐地瞪大了雙眼,隨即不動聲色的一把抖開大主教華美的紅袍,高舉過頭,將大主教和阿科伯爵的視線遮住。他一面說話,一面轉頭看向身後的莫札特,不斷使眼色要他回到房間。
「閣下,我聽說今晚考尼茲王子舉辦的晚宴非常盛大,陛下也可能親自駕臨,所以去選了幾顆寶石來讓裁縫師鑲在您的紅袍上,不知您的意下如何?」
「選的什麼寶石?」
「閣下,我們請珠寶匠挑了最高級的鑽石和藍寶石,數目不多,想說別致點,鑲在這邊上……」席勞卡信口胡謅著,胡亂朝著紅袍下擺比劃,同時配合大主教和阿科伯爵的腳步不斷調整角度,內心不停咒罵還呆站在房門口的莫札特。
「那就快去準備,切記不要過分招搖。我五點前要看到。」
「遵命,閣下。」
兩人離開大廳後,席勞卡不禁噓了一口長氣,他一邊摺好紅袍,一邊叨唸奔到他身邊的莫札特。
「你真的要嚇死我了,幸好沒有衝過來。每次你來,我都要擔心我的忌日也來了……」
「對不起啦。」莫札特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隨即笑得一臉燦爛,「你趕快去忙吧,我自己去找阿科伯爵就好。」
「不不,拜託你稍微等我一下,我真的對你不放心……」
莫札特乖乖聽從席勞卡的話回到柴火間,當他不耐煩地考慮要不要先自己上樓時,席勞卡總算過來接他。不知第幾次敲響阿科伯爵的房門後,對方毫不掩飾他的困擾和不耐煩,粗聲請他進門。
「我知道您很不想再見到我,既然如此,您應該把我的辭職申請書交出去。」莫札特振振有詞地說。
「我之前就跟你說過很多次了,你要獲得你爸爸的許可才能辭職。」
「真奇怪,要辭職的是我,又不是我爸爸?」
阿科伯爵嘆了口氣,「你爸爸寫了一封信給我,信裡苦苦地埋怨你,把你那些無禮的話都告訴了我,你真的不應該寫這樣的信。他說他已經叫你向大主教道歉,並要你回薩爾茲堡,請我千萬不能受理你的辭職。你們父子一個這樣,一個那樣,你叫我怎麼辦?」
爸爸對阿科伯爵數落他就算了,居然還把他信裡寫的話告訴別人……莫札特不禁握緊拳頭,難道爸爸不明白他會在信裡對他傾訴那麼多事,是基於他們的父子之情嗎?爸爸明明也知道他們的談話不可為外人所知,不然他們何必要用暗語書寫?如果能讓爸爸的處境比較好過,爸爸想怎麼對別人罵他都沒關係,但他怎麼可以把他們之間最私密的對話告訴別人!
將近一個月來他被爸爸頻繁轟炸的信搞得身心俱疲,信裡口不擇言的謾罵和毫無根據的責備總是令他心碎,好幾次都差點沒有拆開信的勇氣。他可以理解爸爸作為副樂長一定會擔憂自己的地位,畢竟他上次辭職時大主教那個小雞肚腸的白癡居然把爸爸也開除了,可是他也說了,他在維也納的收入一定能支應他們全家三人的開銷,爸爸就算不工作他也養得起!爸爸只會說他都不替他著想,但不為他著想的明明就是爸爸!爸爸明明知道全維也納都曉得他受了天大的侮辱,怎麼還能要他拉下臉道歉,這不是形同要他承認自己是流氓,而大主教是寬容他撒野的仁君嘛!像爸爸這樣重視名譽的人,怎麼會要他做這種懦弱的窩囊事!
「爸爸是對我有些怨言……」莫札特咬牙回答,「他說我的信常常讓他覺得快要發瘋,但我左思右想,我實在沒寫什麼過分的話,我只是把這裡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他。」
「你聽我說。你太放任自己,被維也納弄得眼花撩亂了。一個人的聲譽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你現在確實是享有聲名,還賺了不少錢,但這能維持多久呢?幾個月後大家可能就會忘記你。」
「我沒有被維也納弄得眼花撩亂,之前也沒有想過要在維也納定居,就只是這件事剛好發生在維也納而已。而且會發生這種事是大主教的問題,並不是我的錯,如果他懂得善待有才能的人,我也不會留在維也納。您認識我這麼久了,應該也知道我的脾氣,如果別人以禮相待的話,我會是世界上脾氣最好的人。」
「喔,是啊。」阿科伯爵笑了起來,「大主教說你是一個極端自命不凡的人。」
「我認為他才是這樣的人!」莫札特反駁,「為什麼大主教會認為我自命不凡?因為他就是這樣對待我。別人怎麼對待我,我就會怎麼對待他。當有人看不起我,以輕蔑的態度對待我,我會驕傲得像一隻開了屏的孔雀。」
「大主教是你的主人,不管他怎麼對你,你都不該這樣對待他。」
「我不該這樣對待他?和大主教對我做的相比,我根本沒做什麼。如果不是為了我的爸爸,我不會這麼客氣地對待他。」
「大主教他對你又做了什麼?你太年輕了,沒見過世面——」
「喔,我見過的世面難道會比您少嗎?」莫札特的話令阿科伯爵臉龐抽搐了下,「我從巴黎回來後,大主教就更變本加厲地羞辱我,我也知道他不喜歡我去外面找職位,但他怎麼不想想為什麼?他是怎麼對待我的?我是音樂家,不是他的奴僕!每天早上我要在前廳浪費兩小時,就只因為大主教想召見我時我必須立刻到達,但這並不是我的職責。更何況他也不是每天召見我,為什麼我要每天白白浪費兩小時?」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這是對主人應有的基本禮貌,大主教這是在指導你。你如果去其他宮廷工作就知道,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是大主教他太有耐性才沒有這樣對我們。」阿科伯爵的話荒唐得讓莫札特笑出聲來,大主教有耐性?大主教指導他?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大主教分明就是刻意在找他碴!
「非常好,那些人甘願做他們主人的狗,我可沒有。如果我是一個庸才就算了,但我不是,兩個小時我可以做多少事?」
「我只是告訴你正確的觀念,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麼不合理。就像你和你爸爸以前老是請假去旅行,那是前任大主教太縱容你們了,你們這樣頻繁請長假是不對的。你應該要調整你的心態,不然就算你去其他宮廷也會不好過。」
「我有說我要再到宮廷服務嗎?」莫札特揚起頭說,「我早就想過一百萬次,我不要再受僱於人了。以我的才華,就算不求職也不會餓死。憑什麼要我對別人言聽計從?憑什麼我連要旅行、要演奏、要開音樂會,都要經過別人允許?我不需要大主教,同樣也不需要其他主人,我就是我自己的主人!誰也不能干涉我的自由!」
「你很快就會發現這樣是行不通的,如果你沒有固定的收入,一旦你沒有名氣,就會窮困潦倒地餓死。這段期間我已經給你很多建議,你要是不照我和你爸爸說的去做,很快就要後悔的。」
「我很感謝您給我這些建議,但我如果照您和爸爸說的去做,才要一輩子後悔!」
「你不曉得,這幾天常常在維也納聽到不好的傳聞,再這樣下去你的名聲會變得很糟。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好好向大主教道歉,大家就會知道你之前那麼做不過是年輕人一時的血氣方剛,這樣才不會敗壞你的名聲。」
莫札特翹起嘴巴,這傢伙說的怎麼跟爸爸一模一樣啊,這兩個人根本就時常通信,計畫著要怎麼說服他吧?爸爸怎麼能這樣不支持他?明明他就已經在信裡說過一千次了,他在這裡隨便開一個音樂會都可以賺一千盾,為什麼要回去薩爾茲堡領四百盾,還要被這個無賴羞辱,過著愁眉苦臉的生活?
「我認為會有這些傳聞,不就是您高貴的主人逢人就這麼說嗎?」莫札特的話令阿科伯爵臉孔一陣扭曲。
「我說的話你都不聽,我也沒有辦法。你覺得我常常聽信這種令人不愉快的傳聞,好來說服你?」
「我沒有這樣說。」莫札特聳了聳肩,「您有您的理由相信這種話,我也有我的理由不相信。無論如何,我是不可能回薩爾茲堡的。如果您不願意替我遞交辭職申請書,下次我就來親自交給大主教。」
「那是不可能的,大主教對你氣得不得了,他不會接見你的。」
「如果您這麼認為,就更應該替我遞交辭職申請書。」
「我不能這麼做,除非你爸爸也同意。」
莫札特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他已經為這個冥頑不靈的蠢蛋浪費多少時間了,怎麼還一直在原地踏步啊?他剛剛到底為什麼要白費唇舌說這麼多啦。
「好極了,反正我也說了,要是您不幫我,下次我就自己來。」
莫札特彎下身,翹高了他的屁股,大大地朝阿科伯爵鞠躬。
「希望再也不用看到您這張臉,告、辭。」
♫
莫札特興奮不已地接過史帝芬尼遞來的劇本,他已經苦苦等了將近兩個月,差點絕望地以為史帝芬尼早就把劇本交給烏姆勞夫。光是史帝芬尼請人告訴他這個消息,就讓他樂得在房裡手舞足蹈起來。
「《貝爾蒙特與康絲坦茲,或後宮誘逃》……」莫札特唸出劇本的名稱,史帝芬尼的微笑帶了幾分八卦婦人嘴角常有的曖昧。
「是的,或許您也聽說過,這是從布瑞茲納的劇本改編來的,是一個土耳其風的故事,貝爾蒙特和康絲坦茲是男女主角——真是巧合啊。」
「如果您指的是那些閒言閒語,那只不過是無稽之談。」莫札特不知第幾次厭煩地說,「我只是韋伯家的房客而已,沒有道理就要和他們家的女兒結婚啊,我真不懂捏造這些空穴來風的事究竟有什麼樂趣?」
「啊,真不好意思,讓您不愉快的話我很抱歉,我以為是真的。」
「康絲坦茲.韋伯小姐的確非常迷人可愛,但我和她戀愛是絕對沒有的事。要是誰再這麼說可得請您幫忙澄清一下,不然我一張嘴實在是抵不過千千萬萬張,說得我都煩了。」
「好的,我絕對會的。說起來,我有更難言的不情之請……」
「怎麼會?我真的很感謝您給我這個機會。有什麼我能幫忙的都告訴我吧。」
「是這樣的,彼得羅維奇公爵預定在九月訪問維也納,陛下已經指定要在那時上演《後宮誘逃》,我——」
「什麼!」莫札特尖叫著,差點沒打翻手裡的咖啡,「明年九月?」
「不不,今年九月。我真的很抱歉,因為很多因素,耽擱到現在才有辦法給您劇本……」
「這樣不是只剩一個月?我的天啊。」
「都是我的錯,因為在作曲者的部分有很多聲音,都是我沒有處理好,才會拖得這麼久。」
「喔,是啦,因為那時候我還沒辭職。其實到現在也還沒有,哈哈哈哈。」
莫札特自嘲地笑道,想到大主教和阿科那兩個混球,他就覺得被氣到折壽三十年。如果不是阿科那個膽小鬼死不幫他遞交辭職申請,他也不會親自衝到大主教房門前,這廢物怎麼好意思將他一把推開,還在眾人面前朝他屁股踢了一腳!他此生從未蒙受這般奇恥大辱,要不是阿科已經跟著他的主人滾回薩爾茲堡那個屎坑,他鐵定要在大庭廣眾下踢還這一腳,順便賞那個豬頭幾巴掌。
「關於這點您不需要擔心,就連陛下也支持由您來作曲。您要相信維也納人的雙眼是雪亮的,大家都知道大主教對您做了如何過分的事。」
「我當然相信維也納人。您有聽說嗎?大主教他們一回薩爾茲堡,便邀請科澤魯赫先生接任管風琴師的職位,結果,哈哈,科澤魯赫先生連想也不想,馬上就回絕了,哈哈哈哈。」
「喔,我也有聽說。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看到您遭受這種待遇,誰還敢去薩爾茲堡工作呢?大主教他只是自取其辱而已。維也納人聽了這個傳聞,都知道大主教明明就知道您辭職,卻故意處處刁難您,再也沒有人說那些您根本沒有辭職的閒話了。無論如何請您相信我,不管別人怎麼議論,我一直都想請您作曲,只是反對的人真的太多才會折騰這麼久。」
「辭不了職又不是我的錯,到底是那些無聊的傢伙什麼都不懂就隨便說?」
「這個嘛,您才剛來維也納沒多久,再多些時日自然也會清楚的。」史帝芬尼握了握他的手,朝他露出友善的笑容,「不要太在意,您的鋒芒是不可能被那些惡意的中傷掩蓋的。由您來作曲的話,《後宮誘逃》一定會成為維也納最受歡迎的歌劇。就是我真的很對不起您,讓您的時間這麼少,真的千萬拜託了……」
「我真的沒有怪罪您現在才把劇本給我,更何況您是為了替我爭取機會才花這麼多時間,我感激您都來不及了,千萬別再對我道歉了。」
「那演員的部分您還滿意嗎?」
「主演的這幾位我都聽過,也很喜歡他們的聲音,但對他們的音域還不那麼熟悉,再麻煩您替我安排試音吧。因為真的很趕,我希望至少這兩天能先讓我聽聽亞當伯格先生和卡瓦列里小姐的聲音。」
「好的,我馬上替您安排,要是還有什麼問題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如果有工作上的需要,我可以去韋伯家拜訪您嗎?」
「這個……目前是可以,但我最近可能會搬家。您知道,太多閒言閒語逼得我不得不這麼做。」
「哈哈,好吧,沒關係,我要找您容易多了,隨便打聽一下都能在音樂會上找到您。總之我們保持聯繫,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合作愉快的。」
雖然時間趕得要命,莫札特還是雀躍不已,想到他猜疑史帝芬尼將劇本交給烏姆勞夫的同時,對方卻極力在幫他爭取作曲機會,他就不得不感到慚愧。他真想不懂像史帝芬尼這麼好的人名聲怎麼會這麼差。說起來,到底是哪些混蛋在說他閒話啊?之前萊特葛伯也說過有人說他窮酸吝嗇……會不會哪天他淪落到和史帝芬尼一樣,莫名其妙被冠上虛偽、粗俗、自大的惡名啊?那怎麼可以!
他一定要成功,他要那兩個豬狗不如的畜牲和全薩爾茲堡看好,他沃夫岡.阿瑪德.莫札特,絕對能在維也納擁有更好的生活、取得更高的聲望,獲得前所未有的財富,他要他們看清楚他們糟蹋了什麼人,要他們一輩子後悔—--
他也一定要讓爸爸知道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就算爸爸已經知道他口裡牢牢將他的利益放在心上的貴人做的不過是踢他屁股一腳,知道他說他最應該去任職的宮廷是這樣欺侮他,但爸爸還是始終對於他留在維也納的前景感到擔憂。他一定要取得非凡的成就,讓傳回薩爾茲堡的消息充滿對他的讚美,讓爸爸在薩爾茲堡走路有風,就像他日日向上帝祈求的……
「沃菲!」
一打開韋伯家門,康絲坦茲便飛奔上來抱住了他,嚇得他掉了手裡的鑰匙。
「喔,你別亂來,要是讓夫人看到——」
「不要緊,媽媽她出門了,不然我才不會這樣呢。」康絲坦茲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但是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讓媽媽知道?你也知道最近媽媽老是質問我,實在令我很痛苦,她還說一定是我不檢點,外面才會到處這樣傳……」
「到底是哪些蠢豬連自己的嘴巴都管不好整天就愛拿別人的事嚼舌根啊?」莫札特火冒三丈地將提包摔在椅子上,隨即溫柔地安慰康絲坦茲,「對不起讓你這麼委屈,但是現在真的不行,我已經很努力要讓爸爸扭轉對你們家的印象了。你忍耐一點,等爸爸接受之後,我一定馬上就會娶你。」
「為什麼我要為阿洛伊西亞那個討厭鬼做的事承擔後果啦。那你之前說你爸爸要你搬出去的事……」
「我已經在找房子了,目前——」
「不行,你不要搬出去啦。」康絲坦茲拉著他的手哀求,「你每天都這麼忙,我們現在相處的時間已經夠少了,如果你搬出去的話我該怎麼辦?而且在外面見面也很危險,我的名聲就算了,我不能讓你的名聲被破壞。」
「我才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堂堂正正,又沒有對你做什麼踰矩的事。」莫札特板起臉孔,佯裝不高興地說,看見康絲坦茲浮現說錯話的懊惱神情後,飛快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看著對方既訝異又欣喜的模樣樂得笑起來。
「你這個壞蛋!」
「哈哈哈哈,乖啦,聽我的話。我最近會忙得要命,沒什麼時間能陪你,所以這時候搬出去也正好。如果我搬出去,爸爸一定會放心多了,你就想,這都是為了我們有朝一日能結婚——」
莫札特努力安撫康絲坦茲,其實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為什麼爸爸對韋伯家印象這麼差。先不說韋伯家很窮,如果他的兒子被阿洛伊西亞這種勢利鬼拋棄,他一定會氣得抓狂——當初阿洛伊西亞成功後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現在想起來還是令他感到十足難堪。想到他以前不顧爸爸的勸阻一頭熱地幫助阿洛伊西亞,卻得到這種無情無義的回報,他就不能怪爸爸這麼討厭韋伯家。
而且爸爸老是認為韋伯夫人是個工於心計的老狐狸,不但覺得之前韋伯夫人利用他成就阿洛伊西亞,現在也認為他和康絲坦茲的緋聞是韋伯夫人故意放出,好逼迫他娶康絲坦茲,但他一點也不認為韋伯夫人有爸爸想的那麼陰險。當初他大包小包從大主教宅邸跑出來時,也是多虧韋伯夫人收留他,他才不至於要去住昂貴的旅社。而且韋伯夫人也被城裡滿天飛的謠言氣得要死,像韋伯夫人這樣注重名譽的人,怎麼可能自己放出這種傳言呢?
然而他再怎麼向爸爸解釋都只是徒勞。從他來到維也納以後,爸爸只要聽到任何風吹草動就會不分青紅皂白寫信來臭罵他,光在這裡維持生計就夠令他煩惱了,還要面對爸爸道聽塗說的胡言亂語和指控,他真是快精神崩潰。要是再不搬出韋伯家,他絕對無法在這種情況下寫完《後宮誘逃》的。
想到姊姊現在的處境可能不比他好過多少,他就更感到心煩。爸爸不斷阻撓姊姊和迪波爾德的戀情,明明迪波爾德那麼老實、那麼可靠,和他們家也有很深的交情,除了窮以外他真想不明白還有哪點不好。為了姊姊的婚事,他不得不極力否認和康絲坦茲的關係。再怎麼說姊姊都快三十歲了,他是真心希望姊姊能嫁給迪波爾德,過著幸福的日子。要是在這種時候還要和爸爸爭執康絲坦茲的事,爸爸一定會更反對姊姊和迪波爾德的婚事。
唉,其實他真的非常希望姊姊能搬來維也納,她在這裡教鍵琴一定可以賺得比在薩爾茲堡更多,而且以姊姊的才華,一定能在這裡成為名聞遐邇的鍵琴家!要是她和迪波爾德住在維也納,想做什麼爸爸也管不著,等爸爸終於可以接受之後,他們就可以結婚,接著是他和康絲坦茲,然後爸爸一定會為了他們辭職,他們一家人就能在維也納快樂地團聚—--
聽見金屬碰撞聲時,在沙發上依偎在一起的兩人立刻警覺地分開,莫札特趕緊起身回房,才關上房門沒多久,便聽到那賣弄風情的熟悉嗓音。
「親愛的康絲坦茲,好久不見了。莫札特在嗎?」
「喔,親愛的姊姊,你這麼久回來一次,對你親愛的妹妹的問候卻是『莫札特在嗎』?」
「真是抱歉,讓你這樣多心。我找你的緋聞對象只是為了工作上的事,沒有別的。」
「阿洛伊西亞!你說話注意一點,如果讓媽媽聽到,她還不扒了我的皮?」
「呵呵,你敢這樣對我說話,不就是媽媽不在嗎?」
「你……莫札特在他房間,你自己去找他啦!」
「你應該改改你的壞脾氣,才會可愛一點。不然莫札特會喜歡你多久呢?呵呵呵。」
「你……!不要胡說八道!我們才沒有在戀愛呢!」
敲門聲響起後,莫札特百般無奈地應門。雖然不是第一次在維也納和阿洛伊西亞碰面,但阿洛伊西亞這種勢利眼的女人會專程來找他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事。
「莫札特,真高興能見到你。我聽說你現在整天忙進忙出,常常要出門演奏,還很擔心撲空呢。」
阿洛伊西亞以她甜美的嗓音說道,美麗精緻的臉孔上堆滿笑容。唉,要不是她亮麗的外表和迷人的聲音,他當初怎麼可能蠢得愛上這種矯揉造作的女人?
「哈哈,我現在是真的很忙,所以更得把握時間作曲,尤其像現在,我很快就又要出門——」
「那我會盡量長話短說,不耽誤你的時間。」阿洛伊西亞笑盈盈地拉起他的手,莫札特不情願地隨她走到客廳,康絲坦茲不知何時已經回到房裡。
「我聽說史帝芬尼先生請你替《後宮誘逃》作曲,我真是為你感到高興,你應該也知道這齣劇會在俄羅斯公爵來訪的時候上演吧?」阿洛伊西亞的問題讓莫札特心底一陣不妙,稍微料想到她的來意。
「是啊,但您一定不曉得,其實我今天才拿到劇本,所以時間非常趕。」
「喔,莫札特,你對我何必使用敬語呢?我們是這麼生疏的關係嗎?」
喔,是啊,您當初被慕尼黑歌劇院重金禮聘後,不是得了失憶症忘記我嗎?莫札特忍下這麼回答的衝動開口,「朗格夫人,您怎麼會這樣想?我對您使用敬語是表達我對您的敬重啊。」
「真不好意思,那我更應該對您使用敬語才對。說起來我應該還算得上是您的學生呢。」以前那樣無情地拋棄他,現在有求於他就記起他的恩惠,攀親帶故起來了,莫札特忿忿地想,譏諷地開口。
「哈哈,您真客氣,我實在是沒為您做過什麼啊,用不著我指導您就唱得非常好了。」
「能獲得您的認可我真的非常高興。那麼,您覺得卡瓦列里小姐唱得怎麼樣呢?」
「我非常喜歡她的聲音,溫婉而柔順,高音唱起來又很有爆發力,她的歌唱技巧也非常好。」
「呵呵,是啊,而且卡瓦列里小姐不但歌唱得好,長得也漂亮,又很有手腕。」阿洛伊西亞迷人地笑著,款款執起他的手,「莫札特,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您更了解我的歌聲了,我真的很想聽聽您的想法。您覺得我和卡瓦列里小姐誰唱得比較好呢?」
莫札特差點沒嘆氣出聲,唉,果然是為了這個而來。
「這個嘛,我相信兩位能被國家德語歌唱劇院聘請,都是維也納最一流的歌手,沒什麼好比較的。」
「我不這麼認為呢,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劇院要有首席女歌手呢?」
實在不想繼續談下去的莫札特從沙發上站起,「朗格夫人,我真的得回去工作了。」
阿洛伊西亞也緊接著站起,拉住他的衣袖不讓他走,「您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會唱得比她差的。」
「如果您認為我能幫上忙那真是天大的誤會,安排演員的不是我啊。」
「您只要跟史帝芬尼說卡瓦列里不適合唱這個角色就好。」
「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並不這麼認為啊。」莫札特嘆了口氣,「如果以後有其他機會能幫忙我會盡量的,但要我說這種謊,我真的沒有辦法。」
「喔,什麼時候還能有這麼好的機會?如果您是為過去的事記恨,我真的很抱歉。」
「請您別誤會,跟那一點關係也沒有。這件事我真的無能為力,而且我是真的喜歡卡瓦列里小姐的歌聲,我不能說這種謊糟蹋她的才華。」
「那您總是看在康絲坦茲的分上幫我吧?如果康絲坦茲嫁給您,我們不就是家人了嗎?您再怎麼喜歡卡瓦列里的聲音,也應該先幫助您的家人吧?如果——」
阿洛伊西亞還沒說完,康絲坦茲便氣鼓鼓地從她房間衝出來,一邊大聲叫嚷著,「阿洛伊西亞,你真是夠了!莫札特你千萬不要理這個女人!」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阿洛伊西亞輕蔑地瞟了康絲坦茲一眼,「我是在跟莫札特說話呢。」
「你再說一百句他也不會答應你,你死心吧!」
「喔,夠了。」莫札特大喊,「朗格夫人,您要爭取角色的話,自己去跟史帝芬尼說吧,我真的幫不上忙。」
「在我看來,不是你幫不上忙,是你不想幫忙。」
阿洛伊西亞說完,氣沖沖地離開客廳,一旁的康絲坦茲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一定又是去和約瑟法說一些有的沒的。好險媽媽不在……」康絲坦茲說著,看見索菲怯怯地從房間探頭張望,「索菲,你也覺得是阿洛伊西亞太過分了吧?要是她向媽媽告狀,你可要幫忙說幾句話。」
「可是媽媽最疼二姊了,而且大姊也一定會幫二姊說話的……」
「喔,是啦,全家就是我最討人厭,最沒人愛。」康絲坦茲尖銳地說,憂心忡忡地看向莫札特,莫札特連忙出言安撫。
「你不用擔心,韋伯夫人對我這麼好,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
「呃,對,我現在住在奧倫哈默家。」
莫札特困窘地搔搔臉頰,在斯維登家演奏是他這段艱困的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大概是斯維豋男爵是新興貴族的關係,他總覺得男爵要比其他貴族來得親切友善,但被問起這個問題他實在感到尷尬不已。
「喔,您想來拜訪我真的很高興,但奧倫哈默夫婦不喜歡被打擾。我八月底前就會搬走的,到時候再給您住址吧。」
他作夢也沒想到會被韋伯夫人給攆出去,枉費他總認為她是古道熱腸的好心人,還在給爸爸的信裡替她說那麼多好話。可以的話他真希望能儘快和康絲坦茲結婚,讓她免於韋伯夫人尖酸苛刻的嘲諷,但別說把康絲坦茲從那個家庭拯救出來了,在韋伯夫人氣消前他根本連見都見不到康絲坦茲。
離開斯維豋家後,一想到又要回到奧倫哈默家他便感到一陣厭惡。要不是那麼措手不及地被趕出去,他才不想和整天都在造謠生事的奧倫哈默夫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只要她開口,十句裡有九句在毀謗他人,剩下的一句呢,在叫別人跟她一起毀謗。唉,他已經夠不好過了,還要住進這種地方戕害自己的心靈健康,真巴不得能立刻把租屋的事搞定。
如果忍受這些能換來一個舒舒服服的住所也就罷了,但他住的地方多麼可怕啊,這幢房子的主人應該是老鼠,不是人類。他的房間又小又暗,大中午的還是得點著燈才能看見東西,而且他真是受不了老鼠滿屋子吱吱亂跑,有一次還爬上他的寫字檯,差點沒撞倒燭臺,嚇得他不停大叫。所幸史帝芬尼說彼得羅維奇公爵延後到十一月才會來訪,不然他怎麼可能在這種環境下寫完《後宮誘逃》?
在維也納人的蜚短流長下,寄住奧倫哈默家的事還是被不少人知道,但他實在不想在這裡會見任何人,不然別人會說他是如何窮酸呀。而且—--
「討厭,親愛的莫札特,你怎麼又遲到了?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你明明就知道我有多想你——」
如果這麼嗲聲嗲氣說著的是一位絕世美女,他可能真要心動幾分,但,喔,每次教課時,他都寧願自己眼睛瞎掉。如果一位畫家要給魔鬼畫個活靈活現的像,他會選中她的臉孔。長得醜是她媽媽生給她的,他也不能怪她,但她總是穿著非常單薄的衣服在屋裡走來走去,逼人不想看也得看見她身上噁心的汙垢和汗漬。太可怕了,怎麼會有一個女孩子把自己弄得像魔鬼一樣!
但他最不懂的是,為什麼他住到哪裡,城裡就要謠傳他要和人家的女兒結婚啊?康絲坦茲那麼可愛也就算了,奧倫哈默小姐——維也納人認為他是這麼沒品味的人嘛!如果夏娃是這副德性,人類就要絕種,因為根本不可能會有人想和她結婚!一定是她惡毒的母親意圖陷害他,但她的魔鬼女兒無恥程度也不在她之下。
「很抱歉,因為剛剛的演奏耽擱了。」莫札特鐵青著臉回答,「在開始上課前,我必須鄭重告訴您,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真的、真的只是想幫助您提高演奏技巧,其他什麼也沒有。」
「親愛的,請不要這麼不高興。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這都不會改變我喜歡你的事實。」
「小姐,您不能這樣。剛剛有人告訴我,說您向他證實了我們要結婚的謠言,還說我們將要一起去旅行,為什麼您要對別人說這種謊話?」
「喔,這怎麼會是謊話?這確實是我的心願。」
「那只是您一個人的,不是我的,而且也根本不是真的。」莫札特努力克制想大吼的衝動,「我個人真心感謝先生和夫人讓我借住在這,也因此很樂於指導您,但請您不要濫用我的善意。」
「莫札特,請你不要生氣。」奧倫哈默小姐拉住他的手,彷彿試圖勾引他的眼神讓他差點沒吐出來,「不管怎麼說,我相信我們再多花點時間相處,你也會喜歡我的。」
「我也說過很多次了,不要隨便碰我,請您自重。」莫札特有些粗魯地推開了她的手,雖然他很少這樣對待女人,但這個魔鬼簡直磨盡了他的耐性。不管他如何明白表示他的厭煩,對方卻還是依然故我。唉,誰叫他不懂得魔鬼的語言。
教不到兩小時,莫札特便找了藉口逃離奧倫哈默家,他已經仁義盡至了,之前還教到超時好幾次,更何況他分文不取,以他教課的價碼,給他住這種鬼地方還算便宜他們了。雖然其實他現在也只有一個學生,而且還老是延課……當然如果他願意調降學費就能再多收幾個,但這樣會降低他的聲譽。以他的才能,十二堂課收六杜卡特根本就不算高昂,為什麼會只收到一個學生啊……
萊特葛伯要他放寬心,說他剛巧在維也納最不好的時節來到這,這裡的名門望族夏季都會去鄉下避暑,但他怎麼能不沮喪啊?就連貴族的僕人都還穿得比他體面!為了好好打點他的門面,他這個月沒辦法寄錢回家,到現在他都還沒想好該怎麼和爸爸開口。如果不是這麼窮,他才不會住在那麼可怕的地方呢!必須和別人對房租討價還價也令他感到羞恥。雖然他絕不是貪求榮華富貴的人,但再怎樣也不能讓自己陷於貧窮的境地,因為這實在有損自身尊嚴,也有害心靈健康。
由於很早就用了午餐,莫札特此刻已飢腸轆轆,他隨意找了個咖啡館,點了一大杯黑咖啡和麵包後,坐下來一邊吃一邊研讀斯維登送他的樂譜。斯維登和他的朋友們熱愛巴赫和韓德爾大師的作品,他們的音樂會上幾乎不會聽到其他曲子。每當他演奏完,斯維登便會慷慨地將樂譜送給他,這是令他最喜悅的報酬。斯維登蒐集的譜子量少質精,是花再多錢都難以買到的珍寶。
直到西斜的陽光灑滿樂譜,他才在金澄澄的光芒中踏出咖啡館,打算散個步再去參加晚上的音樂會。夏季的天暗得晚,六點多了天空仍是一片湛藍,但滿地光影已染上幾分近晚的沉黃。路過教堂時,儘管早上才做過彌撒,莫札特仍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雙手合十,雙眼輕閉著虔心禱告。
仁慈的上帝,我由衷感謝您讓我脫離過去備受折辱的生活,更感謝您讓爸爸保有他的職位和尊嚴。但您也看到了,我現在過得是如何拮据困苦呀,即使和在薩爾茲堡的日子相比,我現在簡直快樂得像一隻小鳥——但我還是希望您能賜我足夠的財富,讓我和最親愛的爸爸和姊姊脫離這樣悲苦的境地,儘快在維也納團圓;也請您賜福於我和康絲坦茲,以及姊姊和迪波爾德,讓我們能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上帝啊,我知道,無論身處多麼黑暗的夜晚,您永遠會在前方照耀我們。所以請您賜我希望,請指引我,不要像我上次離開薩爾茲堡時那樣對待我……如果我在巴黎的落魄與痛苦是您的旨意,我相信那是您為了將我引領至更光明璀璨的處所,而我誠心希望那就是維也納——我以最虔誠的心和最強烈的決心來懇求您,請您在維也納賜我一席之地,請讓我用您賜予我的天賦榮耀我的父親,榮耀整個德意志,請讓我能顯揚您偉大的榮光。阿門。
禱告完後,莫札特睜開雙眼,即將休息的教堂裡只有他一個信眾,偌大的廳堂顯得空曠而冷清。陽光斜斜地從穹頂的天窗折入,整間教堂沐浴在晨昏交界的金黃光影中。背過身打算離開時,神壇對面的管風琴佔據了他的視野。銀光閃閃的音管在陽光照射下顯得更加輝煌燦爛,像是籠罩在一片聖光之下,莊嚴神聖的景象令莫札特不禁看得入神。
「可以讓我上去彈嗎?」
回過神時他已經脫口而出,同時驚訝地發現不知不覺他竟然將近半年沒彈管風琴了。一想到如此,他更心癢難耐地想奔上樓演奏。
「您是說您想彈管風琴?」神父錯愕地問,他點頭後,神父滿臉奇怪地看著他,「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問。您是音樂家嗎?」
「是的。我是沃夫岡斯.阿瑪迪斯.莫札德斯。」莫札特玩笑地將自己的姓名全部改為拉丁文,看見神父怔愣的神情後,又充滿自信地補上一句,「請您答應我吧,我一定能為您帶來一場前所未有的聽覺饗宴。」
「您是莫札特先生?」神父終於反應過來,瞪大了雙眼,「喔,天啊,我之前在這裡聽了您的彌撒,我這輩子從來沒聽過這麼美妙的音樂。您願意在此演奏是我們的榮幸,快請隨我來吧。」
跟隨神父上樓後,莫札特迫不及待地在琴椅上坐下,簡單試音後他熟練地調整了音栓,隨後忘情地演奏起巴赫的作品,一連演奏了幾首後他意猶未盡地開始即興演奏賦格。不知彈了多久他才站起身,仰望龐然矗立的管風琴,夕陽在金屬上反射出的眩目光輝令他閉上雙眼。
請記得我剛剛的祈求,上帝—--
莫札特的思緒被突然響起的掌聲打斷,而後樓下傳來以義大利文高喊太好了的聲音。他睜眼回過身,倚著雕飾華麗的大理石欄杆,好奇地俯瞰一樓。空蕩蕩的大廳裡,兩名身著華麗宮廷服飾的紳士正抬頭望著他。
他一和神父下樓,兩人便迎了上來,這時他才看清兩人的面貌。一名臉上滿是皺紋,但卻精神抖擻、充滿朝氣;另一名約莫三十來歲,看上去斯文有禮,靈活的黑色雙眼流漏幾分精明幹練的氣息。一老一少相當友好地並肩站在一起,宛若一對父子。
「喔,沒想到居然是您,莫札特先生。」老人熱情地開口,莫札特驚訝地揚起眉毛,他沒印象有見過這個人,對方怎麼會認得他?
老人繼續說了下去:「但看到是您我又不感到意外了,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能把管風琴演奏得這麼好。您的演奏不但磅礡輝煌,細節也處理得非常細膩動人,我沒有想過管風琴這種生硬的樂器能被彈奏成這樣。」
年輕人也緊接了下去:「我也這麼想,真不愧是薩爾茲堡名聞遐邇的管風琴師。」
「哈哈哈,現在已經不是了啦。」莫札特笑道,他還以為大家都早就知道他辭職不幹了,「非常感謝兩位喜歡我的演奏,兩位怎麼會認識我呢?我又該如何稱呼兩位?」
「真是的,看我連這麼基本的禮儀都忘了。」老人笑著伸出了手,「我是格魯克,他是我的朋友薩里耶利,我們四月在音樂家協會的演出聽過您的作品。」
莫札特內心訝異不已,他先後和格魯克及薩里耶利握手,格魯克仍滔滔不絕地說著,讓他一時沒有開口的機會。
「我們剛工作完,心血來潮想散個步再去吃飯,沒想到路過教堂時聽見如此美妙的樂音,就忍不住進來了。我原本就一直想見您一面,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簡直就像是……」
「上帝的安排。」薩里耶利在格魯克還在搜索詞彙時接了下去,「真是太了不起了,薩爾茲堡一定為了痛失像您這樣優秀的管風琴師而感到惋惜吧。」
他們才不會呢,莫札特在心底嘀咕,意外地發現薩里耶利的德語說得相當生硬。
「承蒙兩位大師賞識,我的才能在兩位大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啊。我非常喜歡兩位的歌劇,尤其格魯克大師,我簡直是看著您的歌劇長大的,哈哈哈哈。」
他這番客套話大部分確實是發自內心的真誠讚美。格魯克可以說是當今德意志數一數二的歌劇大師,他揚棄過去歌劇空洞的內容和繁複的排場,致力在舞臺上展現最純粹的戲劇藝術,是一位真正了解戲劇的大師。薩里耶利也有幾部不錯的歌劇,雖然最令他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最受皇帝寵愛的音樂家這個身分——別說維也納了,德意志的音樂家全都曉得這件事吧。
薩里耶利的才華能受到皇帝賞識的話,他相信他一定也可以。總有一天,皇帝必將認識他,必將記得他的音樂,喜愛他的作品—--
「您這麼說好像我很老一樣——雖然也沒錯,哈哈哈。」格魯克朗聲笑道,「您今年幾歲?」
「二十五歲。」
「這麼年輕就能有這麼高的造詣,真不愧是天才啊。」格魯克讚嘆道,「剛剛在巴赫的曲子之後是您的作品吧?才二十五歲就能寫出如此優美的賦格,並將這麼難駕馭的樂器演奏得如此美妙,就是七十歲的老管風琴師也做不到。」
「您謬讚了,我只是非常喜歡管風琴而已,管風琴是我心目中的樂器之王。如果知道兩位大師居然在聆聽我演奏,我絕對不會在巴赫大師的作品之後即興演奏的,在這樣的大師之作之後做這種事真是獻醜了,還請兩位不要見怪。」
「什麼?那是即興?您又嚇到我了。雖然不比巴赫的作品,但巴赫寫這些作品時幾歲,您才幾歲啊。」
「您別這麼說,如果不是有巴赫大師這樣的先祖,我可能現在還不會寫賦格啊,況且我還有非常多需要向巴赫大師學習的。」
「您真是太謙虛了。即興就能如此美妙動人,我很期待您的其他作品。啊,您正在為《後宮誘逃》作曲對吧?真希望能快點看到它上演。薩里耶利,你也是吧?」
「啊,是的,當然。」
「真難得你話這麼少,難不成還沉浸在莫札特先生的演奏嗎?」格魯克打趣地說,看見薩里耶利臉上浮現的一絲困擾後才想起,「啊,一時忘記你德語說不好——」
「沒關係的。」莫札特連忙用義大利語說,「不過真是意外,我看過您的《煙囪工》,並不曉得您不擅長德語。」
「我們作曲家用的語言,也不是德語或義大利語啊。」薩里耶利笑道。
「您說的也是。」莫札特回答,心底卻滿不認同。詩詞和音樂的結合是再重要不過的,雖然在歌劇或歌曲中詩詞的重要性是低於音樂的,但如果詩詞本身不夠優美,反而會對音樂造成破壞。如果作曲家無法完全掌握語言,那他就必須要有一個非常優秀敏銳的詩人才行。
而且聽說薩里耶利十幾歲就來到維也納發展,為什麼德語還說不好啊?是啦,義大利語是音樂界的共通語言,可是他在這裡住了這麼久,難道都只用義大利語跟別人說話嗎?也太不尊重他們德意志人了吧。
「莫札特先生,如果您有空,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共進晚餐?」
「我——咦……」正要答應格魯克的邀請時,莫札特才想起自己剛剛已經用過餐,接著又想起更了不得的大事,急急忙忙掏出懷錶,慘叫出聲。
「慘了,剛剛彈得太忘我,忘記晚上有約了。兩位大師真的非常抱歉,我必須先走一步——」
匆忙道別後,莫札特奔出教堂,踏出門口時,眼前美麗的天色令他忍不住停下腳步。天空被玫瑰色的晚霞暈染成一片漸層,金橘色的暮光從教堂後方傾瀉而下,陰影在地面上勾勒出大理石建築物的輪廓,交界處一小方金橙正對著教堂大門,像是光鋪成的小地毯。
莫札特好玩地踏了上去,轉身回望時,燦爛奪目的光使他不禁瞇起雙眼。
黯淡的教堂裡,薩里耶利也正望著他。
♫
「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後宮誘逃》讓劇院兩天就賺了一千兩百盾,沒想到在夏季還能有這麼好的票房,我就說你的才華一定能讓《後宮誘逃》成為維也納最受歡迎的歌劇。」《後宮誘逃》第二場演出結束後,史地芬尼拉著他的手不斷道謝,莫札特也高興得合不攏嘴。
「我才要感謝你給我這個機會呢,而且還配合我大幅修改了劇本,感謝上帝,要是讓其他亂七八糟的人來寫劇本,就是我的音樂也要被噓的……啊,不是,差點忘了《後宮誘逃》也場場被噓,哈哈哈哈。」
「唉,這也是預期中的事,那些義大利人從沒閒著。但事實也證明了,不管他們做了什麼,都不可能阻擋《後宮誘逃》獲得成功。不但劇院幾乎滿座,我也從來沒看過觀眾這麼熱烈。」
「喔,你不知道,想像《後宮誘逃》上演的情景是讓我心甘情願坐在桌子前埋頭苦寫的唯一動力。雖然那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哈哈哈哈。」
「延後這麼久我真的非常對不起你,不然你早就成為維也納家喻戶曉的大人物了。但這齣歌劇上演的時間是由薩里耶利樂長安排,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你已經說過一千次了,再說我都要煩了。」莫札特故意做出不耐煩的樣子,史帝芬尼這才褪去歉疚的神情。
「首演時你也看到了,陛下高興得不得了,昨天陛下召我進宮時還意猶未盡地說個不停。他說彼得羅維奇公爵今年會再來訪,到時候一定要讓公爵欣賞這齣歌劇。他還說去年你的鍵琴表演令公爵印象深刻,希望到時候能由你親自演奏鍵琴和指揮。」
「天啊,當然,這是天大的榮幸——」
離開劇院後,莫札特把握時間到韋伯家和康絲坦茲約會,盤算著明天再來寫信向爸爸報告第二場演出的盛況。首演的信爸爸大概還沒收到,如果爸爸知道他的歌劇有多成功,肯定會高興得流下淚水吧。
他和康絲坦茲快樂的時光一貫地在韋伯夫人刻薄的嘲弄下進行,《後宮誘逃》的成功不但沒讓韋伯夫人閉上她的嘴,反而不停叨念要是阿洛伊西亞能接下女主角,現在就能成為維也納最受歡迎的女歌手了。他也只能陪笑著說卡瓦列里不但是劇院首席,還是薩里耶利的得意門生,就是史帝芬尼也幫不了朗格夫人的。
幾天後他興奮地從郵差手中接過父親的回信,一面讀著一面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他的歌劇大獲成功,爸爸怎麼能寄來這麼冷淡無情的信啊?
爸爸寫全世界都說他的自大和口出狂言讓他和其他音樂家結仇,爸爸到底是又從哪裡聽說了什麼啊?喔,他的全世界肯定就是薩爾茲堡而已吧,維也納人可不是這樣說的!他們都說《後宮誘逃》是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德語歌唱劇,說他是維也納最閃亮、最有前景、最天才的音樂家!難不成爸爸會這麼說,是因為他提到有人在首演胡鬧嗎?這種事在這裡常發生啊,哪一齣德語歌唱劇沒被那些義大利人鬧過?他們越是過分地胡鬧,越是代表《後宮誘逃》好到他們擔心它成功啊。
爸爸責備他因為一點點成就就自滿,樹立這麼多敵人是要怎麼在宮廷謀求職位。他早就暗示過多少次他沒有找工作的打算,爸爸怎麼都視而不見啊?難不成爸爸一直記著他剛來維也納時說的話嗎?要不是當時爸爸都聽不進他的話,不斷要他回薩爾茲堡,他才不會說要在宮廷工作呢。
信裡又提到伊莉莎白公主的事,他早就說過那不是他的錯,誰讓皇帝眼裡只有薩里耶利,而且他原本真的是唯一的人選——如果不是這樣,他才不會興高采烈地告訴爸爸公主會成為他的鍵琴學生呢。明明皇帝和公主都認識他,公主也親口說很高興能向他學習鍵琴,他怎麼曉得後來會這樣?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薩里耶利從中作梗吧!皇帝又不是眼瞎了,薩里耶利怎麼可能比他會教鍵琴!每次見到薩里耶利虛偽的臉孔他就不得不生氣,要不是《後宮誘逃》被延後這麼久,他就能更早馳名維也納,賺進更多金幣了!韋伯夫人和托爾瓦特先生可能就也不會對他那麼有意見—--
之前托爾瓦特先生聽信別人的讒言,逼他簽下婚約的事不知怎的被傳回薩爾茲堡,那大概是他搬來維也納以來受過最大的驚嚇。結果康絲坦茲居然把婚約給撕了,說她相信就算沒有這種書面承諾,他也絕對會娶她,這個可愛的女孩高尚的行為讓他更愛她了。
雖然很難從爸爸尖銳的文字看出他真正的想法,但就算這件事讓爸爸更討厭韋伯家,他也總該對康絲坦茲的行為感到欣慰吧?總該覺得康絲坦茲在一團混亂的韋伯家成長,卻能有這樣高尚的心,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天使吧?
就連姊姊也全力支持他和康絲坦茲,甚至放棄了她和迪波爾德的戀情,這樣的結果令他心情複雜。雖然姊姊說這和他完全沒有關係,但他實在無法不多做聯想。姊姊還和康絲坦茲通了幾次信,信裡不斷鼓勵康絲坦茲,康絲坦茲讀姊姊的信時簡直開心得像小女孩一樣,可愛得不得了。她還親手縫了幾件衣服送給姊姊,這麼善良又賢慧的女孩,全世界大概就只有爸爸還不滿意吧。
康絲坦茲泫然欲泣地出現在他家門口時,莫札特吃驚地趕緊讓她進門,手忙腳亂地安慰哭個不停的康絲坦茲,好半天才從她抽抽噎噎的泣訴中拼湊出她跑來他家的原因。
「我知道我不該這麼做,可是我真的不曉得沃爾德史達登男爵夫婦都不在家……除了這裡,我不知道還能去哪裡……」
「你不要這樣講,這麼晚了,你去別的地方我也會擔心死的。」莫札特心疼地頻頻用手帕幫康絲坦茲擦去淚水,「你就先在這裡住下來吧,不要再回去——」
「可是……雖然我真的很不想回去,但是我怎麼能住在這裡?讓別人知道會破壞你的名聲的……」
「既然你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回去啊,是我的話死也不會回去的。韋伯夫人有什麼了不起的?如果不是朗格夫婦,她根本沒錢養你們,怎麼有臉對你講這種話啊?」想到自己批評的是康絲坦茲的媽媽,即使心底還有一千句還沒罵出口,莫札特也只得先節制地停下。他抱緊康絲坦茲,溫柔又堅定地牽起她的手。
「不用擔心,你先住下來,沒有人會知道的。我馬上就寫信請爸爸同意我們的婚事。」
「可是如果你爸爸不同意怎麼辦?你爸爸已經知道一年多了,不是一直都不肯答應嗎?」康絲坦茲淚眼汪汪地望著他,莫札特極力不讓他的憂慮顯現在臉上。
「如果爸爸真的不答應,我還是會娶你的。但是我還是希望你明白……和你結婚對我來說只能獲得一半的幸福,只有得到爸爸的同意,我們的幸福才能完整。」
「好……如果你爸爸對你來說那麼重要……」
「我說過的啊,上帝之下就是爸爸,爸爸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人。」莫札特才說完,便驚慌失措地看見康絲坦茲再度落淚,當他煩惱著該怎麼勸康絲坦茲再等等他時,康絲坦茲接下來的話讓他稍微鬆了口氣。
「我也好想爸爸……如果爸爸還在,媽媽絕對不會這樣對我……」
想到熱忱親切的韋伯先生,莫札特不禁感慨地點了點頭,雖然之前他將韋伯先生視為岳父時,他想娶的其實是阿洛伊西亞……唉,真是世事難料啊。韋伯先生要是知道他後來會和康絲坦茲結婚,一定會很驚訝吧。還有媽媽也是—--
要是媽媽還在的話,一定不會像爸爸這樣百般阻撓的。如果是媽媽,一定會勸爸爸不要過度干預他和姊姊,勸爸爸讓他和姊姊決定自己的人生……
安撫了康絲坦茲後,他立刻提筆寫信給爸爸。康絲坦茲衝動得什麼也沒帶就跑出家門,這也令他頭痛不已,就算他這段期間不讓任何客人進門,康絲坦茲出出入入的話難免不被人發現……他總不能替康絲坦茲買生活用品吧,一個大男人的買女人的東西不是更奇怪嗎?要是他和康絲坦茲同居的事被傳出去,不僅會使他們聲譽蒙塵,韋伯夫人一定也會更討厭他們兩個,爸爸可能會氣瘋,從薩爾茲堡跑來維也納抓他回去……不不,太可怕了……
不知寫了多久,康絲坦茲突然從身後湊過來,溫熱的吐息讓莫札特渾身一陣燥熱。
「你怎麼寫得這麼久啊?還以為你正在作曲呢。」
「那個,還寫了一些別的事啦。」莫札特慌忙用手蓋住信紙,他的動作讓康絲坦茲更好奇了。
「你都寫些什麼給你爸爸啊?」
「什麼都寫啊,我的生活、工作、創作,還有維也納有趣的新聞……唉唷,你這個小壞蛋,去去,回床上睡覺。」
「你這樣點著燈我沒辦法睡嘛。」
「那我去外面——」
「不用啦。」康絲坦茲急忙拉住一下子站起身的莫札特,莫札特側過身,情不自禁地將康絲坦茲擁入懷中,小小的房裡登時盈滿曖昧的氣息。
他低頭親吻康絲坦茲柔軟的唇瓣,隨著吻逐漸加深,他的手也不住撫摩康絲坦茲纖細的身軀。康絲坦茲微微推開他輕喘時,莫札特嚥了嚥口水,連忙鬆開手,胡亂抓起桌上的紙張和筆墨。
「我我我出去了!」莫札特在康絲坦茲茫然的視線中奔出房門,康絲坦茲困惑的大喊從門後傳來。
「沃菲?」
「啊——不要問!你快點睡覺!」
莫札特懊惱地在客桌前坐下,原本還想說沒什麼大不了——他是不是太看好自己的自制力了啊?
繼續寫了幾個字後,他心神不寧地停下,從頭讀了一遍。不行、不行,再這樣下去他會發瘋的,他應該要措詞強烈一點,讓爸爸稍微明白他現在艱難的處境,儘快同意他們的婚事—--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焦急地等待爸爸的回信,只要郵車一到,他就迫不及待地上前詢問有沒有他的信,然而卻總是得到失望的答案。
沃爾德史達登男爵夫人已經上門找過他,她說韋伯夫人問她是否有收留康絲坦茲,她也老實說了沒有,韋伯夫人大概也知道康絲坦茲還能去哪。雖然男爵夫人並不贊同他的做法,但他還是很感激她的守口如瓶。原本他還想韋伯夫人再怎麼愚蠢應該也知道要保守秘密,否則對她們全家也是不光彩的,但韋伯家的女僕出現在他家門口時,他不禁懷疑自己高估了韋伯夫人的智商。
「你再說一次?我是聽錯了吧?」
「四小姐說,快讓三小姐回家去,不然夫人會報警讓警察抓她回去的……」
「這是什麼話!維也納的警察可以這樣隨隨便便闖進我家嘛!」莫札特激動地提高音量,女僕緊張地開口提醒。
「先生,您小聲點,讓別人聽到就不好了……總之請您勸小姐回家吧,不然您也會被冠上誘拐的罪名的……」
莫札特心煩意亂地關上門,他該怎麼辦?他怎麼能讓康絲坦茲回家?如果康絲坦茲回家,韋伯夫人會怎麼對她?他怎麼能這麼沒用,連自己的愛人都保護不了……如果康絲坦茲是他的妻子,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他一回到房間,康絲坦茲便憂心忡忡地問:「沃菲,剛剛是誰?什麼警察?」
「沒事、沒事啦。」莫札特心不在焉地回答,「絲坦茲……你可以陪我一起去教堂一趟嗎?」
「嗯?可以啊,但今天又不是禮拜日——」
「教堂每天都可以去的嘛,又不是只有禮拜日開放。」
牽著康絲坦茲的手一起步入教堂後,他虔心向上帝祈禱,禱告結束後他轉頭望向康絲坦茲,呆呆地凝望對方認真祈禱的臉龐。
康絲坦茲真的就和天使一樣……
直到對方睜開眼,取笑地伸手在他眼前亂揮了一陣,莫札特才回過神,他執起康絲坦茲的手,神情肅穆。
「絲坦茲,我剛剛向上帝發誓,結婚之後,我就要寫一首彌撒獻給上帝和我的新娘。我想在寫完之後回薩爾茲堡看爸爸和姊姊,然後由我最可愛的新娘擔任獨唱女高音——你願意嗎?」
「你爸爸會不會覺得我唱不好……」
「絲坦茲!」莫札特握拳頻頻跺腳,動作就像小孩子一樣,「你怎麼能這樣回應我的求婚啦!」
「什麼?」康絲坦茲不禁失笑,「哪有人這樣求婚啦。」
「為什麼?是我太有誠意,沒有人寫彌撒當作結婚禮物嗎?」
「唉,不是……」康絲坦茲萬念俱灰,或許她根本不該期待有什麼浪漫的求婚或婚禮,畢竟她的愛人思考迴路根本就跟正常人差了十萬八千里——她笑了起來,十指扣緊莫札特的。
「我當然非常願意——」康絲坦茲還沒說完,莫札特便歡呼著抱緊了對方,「沃菲,你爸爸已經同意了嗎?」
「既然已經答應了,以後不可以再說你爸爸了。我相信——我知道爸爸一定已經同意了,只是我還沒收到回信而已。」
「沒關係,我可以再等——」
「不行,不能再等了。」
「你這傢伙,也不想想都已經讓我等了多久,有差這幾天嗎?要是爸爸知道你還沒收到信就結婚,一定也會不高興的。」
「這……好吧。這兩天一定可以收到的。」莫札特低頭輕吻康絲坦茲的額頭,「那我們禮拜日就結婚!」
星期一他睡遲了,他迷迷糊糊在大聲的叫喊和敲門聲中睜開眼,甜笑著望向身旁不停嘟噥抱怨的康絲坦茲,想起昨晚的纏綿他就傻笑個不停。
匆忙梳理應門後,郵差交了兩封信給他。他忍不住在心底埋怨郵局的效率,他們到底知不知道這樣會耽誤別人的終身大事!知不知道他們差點就害他變成誘拐犯!
提心吊膽地打開郵戳較早的那封信後,莫札特尖叫著在房裡四處蹦跳。康絲坦茲睡眼惺忪地推門而出,還來不及問莫札特一大早發什麼神經,莫札特便一把抱住了她,拉起她的手不斷轉圈。
「吆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爸爸一定早就答應了——」
♫
從國家德語歌唱劇院——或者該說昔日的國家德語歌唱劇院——出來後,史帝芬尼邀請他共乘馬車,並在車上閒聊起剛剛的劇。雖然多少有些不情願,莫札特還是老實說出他的感想。
「出乎預期的好,怪不得之前在義大利演出時非常受歡迎。義大利劇團的歌手都在水準之上,尤其貝努契先生,唱得非常好。史多雷斯小姐不但年輕貌美,歌聲也震撼人心。我想義大利歌劇必定會在維也納流行起來吧。」
「你這麼認為嗎?但我真希望義大利歌劇不會流行太久,德語歌唱劇團就這樣被解散太可惜了。但有什麼辦法呢?畢竟這是薩里耶利樂長的專長。以他受寵的程度,不只《嫉妒學校》,其他之前在義大利上演的歌劇也都會在宮廷劇院製作吧。」
莫札特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有什麼好可惜的?薩里耶利隨便一齣劇都要比烏姆勞夫的好,你能否認嗎?」
撇除薩里耶利虛偽狡詐的性格,他的劇還是不錯的——至少要比大部分的德語歌唱劇好多了。每次進國家德語歌唱劇院看劇他就不由得一肚子氣,整天就上演這些爛劇來折磨別人耳朵,能怪觀眾不喜歡嗎?尤其想到烏姆勞夫那齣包準可以榮獲荒唐可笑獎第一名的破爛東西居然可以一直演到德語劇停演,他就為為德意志人感到丟臉!
《後宮誘逃》的成功讓他在維也納知名度大開,卻也為他帶來不少麻煩——就算這樣,他還是想寫德語歌唱劇。他喜歡德語歌唱劇,憑什麼法國人能有法語歌劇,他們德意志人就不能擁有自己的歌劇呢?但是,唉,那些德語歌唱劇真的太不像樣了,這是以他一人之力無法扭轉的事實。
「我認為只是德語歌唱劇還不夠成熟,畢竟我們才沒演幾年。如果德語歌唱劇繼續演下去,總有一天會比義大利歌劇好的。」
「不不,問題不在這裡。我就直說吧,因為連德意志人都滿腦子覺得義大利歌劇最好,有才華的人都不願意投入德語歌唱劇。現在會寫德語歌唱劇的,淨是些知道自己技不如人,想乘這風頭快速累積名聲的人罷了。不只作曲家和劇作家,歌手也全都是些廢物,我想你也很清楚。整個宮廷劇院,除了朗格夫人、卡瓦列里、亞當伯格、泰伯爾,還有哪個像樣的歌手致力德語歌唱劇?劇本爛、音樂爛、演員也爛,德語歌唱劇再演十年也不可能興盛的。」
「哈哈哈哈,《後宮誘逃》的作曲家說這種話,傳出去的話,別人會怎麼想呢?」
「唉,我是信任你才說給你聽的。失望是失望,但是對德語歌唱劇失望嗎?不是的,是對這些德意志人。有朝一日,德意志人能用德意志的方式思考,能驕傲地用德語說話,快樂地用德語唱歌,不用任何人費心推動,德語歌唱劇也會興盛的,但無論如何,不是現在。可以的話我當然還是希望德語歌唱劇能繼續演下去,其實去年年底羅森伯格伯爵原本請我為新的義大利歌劇團寫一齣劇,但我給推辭了,因為那時候我正請賓德男爵給我譯一齣劇,打算在德語歌唱劇停演前再寫一齣,結果沒趕上,也只得算了。現在我想是可以來寫了。」
「你是說你要寫義大利歌劇?」史帝芬尼吃驚地看向他,莫札特無法理解這有什麼好驚訝的,「你不能這麼做,這會破壞你的名聲。」
「為什麼?我寫德語歌唱劇被一堆人討厭,寫義大利歌劇也要有人閒話嗎?真莫名其妙,我不過就是想寫歌劇而已。」
「總是有些人是因為你寫德語歌唱劇才喜歡你的,你要是這麼做,他們就不會喜歡你了。」
「喔,如果他們是因為這種無聊原因才喜歡我的歌劇,我也不需要他們的讚賞。我就想要寫歌劇,既然宮廷劇院不演德語歌唱劇了,我不寫義大利歌劇要寫什麼?」
「你也可以寫德語歌唱劇,在其他劇院上演啊。」
「不要,我幹嘛自討苦吃?我的贊助人會進出的是宮廷劇院啊,而且陛下也不會去其他劇院看劇,再說其他劇院的歌手和樂團素質也沒那麼好。」
「但你也知道那些義大利人,如果你寫了義大利歌劇,他們會怎麼說你?說不定會說你無恥,玷汙他們的義大利歌劇呢。」
「我根本不在乎他們怎麼想啊。嘴巴長在他們身上,我卻要為此折騰自己?而且不管我做什麼,他們總是有辦法批評我的。」
「莫札特,不只是那些義大利人,德意志音樂家也會討厭你的。很多德意志音樂家都討厭那些義大利人,要是你去寫義大利歌劇,他們會覺得你背叛他們的。」
「他們會這樣想?智商有問題嗎?」莫札特皺眉,「我也討厭那些義大利人啊,但這跟我寫義大利歌劇有什麼關係?我寫過的義大利歌劇還比德語歌唱劇多呢。我喜歡德語歌唱劇,也喜歡義大利歌劇,我相信陛下也是如此。要不是經費問題,陛下也會想同時維持兩個劇團吧。」
「你這麼說當然沒錯,但我還是勸你別這麼做,你必須為你的聲譽著想。」
莫札特再度聳了聳肩,他才不會被別人的三言兩語左右呢。《後宮誘逃》上演後,他就一直想再寫一齣歌劇,剛剛看了《嫉妒學校》後這股渴望便更加強烈——如果他來寫一齣義大利歌劇,才不會輸給薩里耶利呢。
無奈他的渴望卻因遲遲找不到劇本而無法實現。這段期間他讀了不下一百本劇本,卻都沒一個像樣的,不管是德語還是義大利語都糟糕透頂。尤其是德語劇本,德語明明也可以很優美的,他就不懂這些德國詩人為什麼寫起對白卻像一群豬在叫。就連史帝芬尼也是,害他作曲的同時還要費心修改歌詞,要不是這傢伙對戲劇相當了解,憑他的文采也寫不出什麼好東西。
他打算請范雷斯可神父為他寫一個新劇本,雖然他以前對《伊多梅尼歐》的劇本也頗有微詞,不過除了范雷斯可,他一時也想不到還能找誰。范雷斯可的毛病又跟史帝芬尼不一樣,他的詩歌是不錯,但劇情拖拖沓沓,一點也不了解戲劇,誰看劇會想看這麼多廢話呢?好的劇作者怎麼這麼難找啊。
音樂是歌劇的靈魂,在歌劇裡,詩詞只能是音樂乖順的女兒。但就算有再好的音樂,沒有精心設計的情節和為音樂量身打造的歌詞,也不可能讓歌劇盡善盡美。大部分的劇作家根本就不會寫劇本,許多詩人以為只要寫出漂亮的韻律就能成功,但正是這種不了解音樂和戲劇的迂腐想法讓他們徹底失敗!那些自命不凡的詩人,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失敗的原因,還怪罪作曲家的音樂無法配合他們完美無瑕的詩詞。呸!他們沾沾自喜的那些瑰麗詩篇,不過是些破壞音樂的屎罷了。
優秀的作曲家和詩人必須深刻了解舞臺藝術。作曲家能敏銳地捕捉最幽微的脈動,將之凝結在他的音符,再用音樂讓觀眾身臨其境地融入戲劇中,讓他們隨著旋律不由自主地哭笑;劇作家除了構思精采的故事,還要能用他的筆掌握戲劇的節奏,透過和音樂完美結合的歌詞,讓音樂和詩詞都能在觀眾心底反覆吟詠。音樂讓詩詞能更琅琅上口、更刻骨銘心,詩詞也讓音樂能更扣人心弦——天才的作曲家和詩人一旦合作,觀眾便逃不出他們的掌握,從序曲到終幕全心全意投入舞臺的演出,彷彿他們也是劇中的角色。
沒錯,這才是最重要的。他需要的不只是一個合適的劇本,更是一個天才的詩人,他迫切渴望的是與他真正的鳳凰相遇—--
「我是宮廷詩人,羅倫佐.達.彭特。您想必就是莫札特先生吧?」
沙龍才開始沒多久,一名身形高大、容貌俊美的青年便說著一口流利的義大利語,主動上前搭話。儘管對方彬彬有禮地向他鞠躬,嘴角卻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意。莫札特站起身來,禮貌性地和對方握了握手。
「我就是莫札特。很高興認識您,我也早有耳聞您的大名了。」
一半是美名,一半是臭名。聽說達.彭特是被薩里耶利推薦進宮廷,文采斐然,深受皇帝喜愛;但更為人知的是他的風流倜儻,三天兩頭就能聽到他和新的女人傳出緋聞。
「那這位迷人的女士,想必就是莫札特夫人吧?」
達.彭特朝坐在他身旁的康絲坦茲問道,俯身親吻了她的手。莫札特皺眉望向吻手禮結束後仍然執著手的達.彭特。
「是的。」康絲坦茲不自在地回答,不安地偷覷了莫札特一眼。
「夫人,您的美貌是如此耀眼,就如同夜空中最閃耀的星辰,在這眾賓雲集的盛會裡也無法被其他美女的光彩掩蓋。喔,我真是羨慕莫札特先生,有像夫人這麼可人的謬思,您的靈感必定每日都源源不絕吧。」
「哈哈,我的靈感向來都源源不絕啊。當然有康絲坦茲這樣賢良的妻子,我能更心無旁鶩地投入創作。」
「啊,夫人,您請坐、請坐吧,不需多禮。真是驚訝,我現在才發現您正孕育著偉大的生命,但您的體態竟然還是如此姣好。啊,這優美的曲線,這雪白細緻的肌膚,任何男人都會為之傾倒,特別是您那烏黑靈動的雙眼——」
「達.彭特先生,」莫札特終於沉不住氣,滿是醋意地打斷了對方,「我不知道您向來是如何向其他初次會面的女士打招呼,但作為康絲坦茲的丈夫,我認為您的寒暄實在是,太、過、多、禮。」
「哈哈哈哈,我認為恰如其分啊,夫人的美貌再讓我用一百句形容也說不完的。」
莫札特眉毛抽動了下,這傢伙究竟真是白癡還是故意的啊?他粗魯地伸手拍掉達.彭特的手,不客氣地開口。
「我很感謝您欣賞我的妻子,不過我還是必須告訴您,您的舉止令我和我的妻子都非常不快,已經近似騷擾!如果我是第一個這麼對您說的人,我很抱歉,但我相信我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哈哈,不愧是莫札特先生啊。」達.彭特站直身子看向莫札特,不但一點困窘的神色也沒有,眼裡還滿是笑意。莫札特不禁懷疑對方的臉皮究竟是用什麼做的,怎麼能這麼不知羞恥啊?
「如果您是在吃味的話,請別介意,要是我真的和夫人說上一百句,那麼可得和您聊上一萬句。」那也得看我有沒有那個意思,莫札特不住在心裡嘀咕。下一刻達.彭特拉起他的手,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達.彭特見狀笑了起來。
「不要這麼冷淡無情嘛。我是說真的,我一直在尋覓像您這樣的音樂家——」達.彭特灼熱的視線令莫札特感到渾身不自在,「看過《後宮誘逃》後,我就確信是您了。即使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我也不需要懂,您的音樂就足以讓我明白一切。聽的時候我總是無法克制想替您的音樂填詞的渴望,多麼希望他們唱的是我寫的詩啊。莫札特先生,上帝之所以安排我來到維也納,一定是為了讓我與您相遇啊。」
「呃,我很高興您這樣賞識我——」
「不,我還沒說完呢,區區這幾句話怎麼能描述您的天才?我這輩子見過多少音樂家,沒有人能創作出比您更動人的音樂。您的音樂渾然天成,彷彿上帝創世時便隨之誕生,每一個音符都被創造在最適當的位置,像是上帝的旨意,是無可撼搖的絕對的美。」
「您真是太誇張了……」莫札特無法控制嘴角的上揚,雖然這樣浮誇的讚美讓他有幾分尷尬,但他確實被說得飄飄欲仙。
「不,我說的全是事實。在聽過您的音樂後,放眼全維也納,我就只想為您一人寫劇本。」
「您想為我寫劇本?」莫札特打量著達.彭特,分不清對方是否出自真心。這傢伙不是薩里耶利的詩人嗎?他真的能相信嗎?瞧他這副油嘴滑舌的模樣,說不定和其他義大利人一樣虛偽—--
「是的。但您得有耐心等等可憐的我,我現在有義務為薩里耶利寫一個原創的劇本,至少要用我兩個月的時間。但我發誓,我真心想為您寫一個劇本。」
「您剛剛好像才說只想為我一人寫劇本啊?」莫札特玩笑地問,看見達.彭特臉上浮現幾分苦悶。
「理想與現實總是天差地遠啊,我也是要吃飯的。如果我是維也納首富,絕對說到做到。」
「哈哈哈,好吧,我非常高興您願意和我合作,但我有一個條件,就是您必須容許我修改您的劇本。」
他才說完,達.彭特先是滿臉不敢置信,接著誇張地露出一臉深受打擊的神情。
「喔,莫札特先生,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沒有人動過我的文字!您一定沒有看過我的作品,才會說出這種話,我會原諒您的無禮。您必須相信我,我有自信我是全維也納最天才的詩人。」
「我也有自信我是維也納對歌劇最敏銳的音樂家!」莫札特立刻回嘴,「如果您不能接受,我是不會和您合作的。」
達.彭特抿起嘴,滿臉不樂意,莫札特見狀又補充幾句:「如果您的劇本真的完美無瑕,我當然也不會沒事找事做。」
達.彭特歪了歪嘴,「之前聽說的果然不假啊。聽說您以劇本太爛為由拒絕過好幾個人了,就連《後宮誘逃》也逼史帝芬尼重編了劇本——」
「我才沒有逼!他也很樂意的。」
「總之,請別把我和那些二流詩人相提並論,我的作品絕對是完美無瑕的,就像您的音樂。」
「我也說了,如果真的是這樣,我也不會修改您的劇本。」
達.彭特狀似勉強地癟了癟嘴,伸出他的手。
「好吧,成交。如果您這樣要求只是以備萬一的話。到時候您就會發現,您的疑慮完全是多餘的。」
莫札特欣喜地伸手回握,達.彭特很快便又露出最初輕佻的神情,說他得再去招呼其他美麗的夫人和小姐了,莫札特忍不住在對方回過身後嘆了口氣。先不說達.彭特到底會讓他等多久,他這副德性實在難以信任,更何況他還是薩里耶利的人,說不定根本只是被派來探他口風。權宜之策他還是先請范雷斯可給他寫個劇本……
達.彭特離開後,莫札特客客氣氣地和幾個上前招呼的義大利音樂家寒暄,心底卻不住咒罵這些表面上人模人樣,私底下卻盡說他壞話的禽獸。光是要保持笑容和他們談笑風生,就讓他覺得備受荼毒,彷彿自己也虛偽起來。夠了!他還是去找其他善良正直的德意志人,不然乾脆回家都要比和那些敗類說話好過。
他很快找到同樣受邀的亞當伯格,和對方閒聊起來。新成立的義大利歌劇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也因此越來越少在聚會中碰到亞當伯格,以亞當伯格的嗓音和歌唱技巧來說,這實在是再遺憾不過的事。大眾總是追逐流行和善變的。
「是啊,我和卡瓦列里都還留在劇團,還是有機會唱你的歌劇啦。」亞當伯格笑道,「戲是真的比較少,目前劇團最被重用的男高音是凱利先生,你應該知道他?」
「喔,當然。之前看《嫉妒學校》的時候印象還不深,後來有一次晚宴不知道哪個笨蛋把他的位子排在我和我妻子中間,是個挺有趣的小夥子哈哈哈。但說真的,唱得沒你好,畢竟他的歲數大概只有你的一半吧。就算首席是貝努契,至少應該也要讓你唱第一男高音的。」
「沒關係啦,薩里耶利本來就沒有很喜歡我,德語歌唱劇團解散時我就心裡有數了。凱利先生也算是唱得相當好了,再讓他唱個幾年,說不定也有能力成為劇院首席。」
薩里耶利沒重用亞當伯格真的是耳聾了,他作為樂長怎麼能不顧歌劇的品質,這樣意氣用事!想到薩里耶利之前曾如何傷害可憐的亞當伯格就生氣,當初他特地給亞當格格寫了一首迴旋曲,讓他在歌劇裡能有額外的表現,薩里耶利聽到後竟然要亞當伯格不要唱,還說羅森伯格伯爵不會喜歡,結果羅森伯格伯爵根本就沒有意見!亞當伯格如果唱了,肯定能給那齣無聊的歌劇增色不少,最後那齣歌劇卻遭到徹底的失敗。唉,白白浪費了他的曲子。
「倒是你啊,還是別隨隨便便說別人不好,或是說誰不如誰,這樣對你不太好……對我說是沒有關係,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但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值得相信。」
「我沒有隨隨便便對別人說啊,」莫札特反駁,「我也不過偶爾在朋友面前說幾句而已,每個人都會這樣吧。」
「是這樣沒錯,但是……」亞當伯格欲言又止的神色令莫札特蹙起眉。
「怎麼了嗎?」
「嗯……你最近和史帝芬尼有什麼不愉快嗎?」
「沒有啊?我們之前還一起去看《嫉妒學校》呢。」
「唉,我告訴你是要你小心一點,沒別的意思,你千萬別跟任何人說。」亞當伯格嘆氣道,「之前我和我妻子在音樂會唱完,去咖啡館小坐一下,正好遇到史帝芬尼和烏姆勞夫,原本想打聲招呼的,卻看到烏姆勞夫臉色非常差,就也不好過去。結果聽到烏姆勞夫說你是他看過最囂張的年輕人,本來還想說史帝芬尼跟你那麼好,大概會替你說幾句話,但他居然說之前你告訴他烏姆勞夫的劇不如薩里耶利,讓烏姆勞夫氣個半死。」
「他居然這麼說?我是相信他才會這樣講啊,哪個智障會把這種話告訴本人啦。」
「他才不是智障,你還是不要和他太接近得好。他還說你在他面前大肆批評德語歌唱劇,把自己捧上了天,其他音樂家、詩人和演員通通都是爛貨。而且還說你想寫義大利歌劇,之後大概會向薩里耶利那群人靠攏,說你是見風轉舵、沒有原則的人,不能相信。」
「他才不能相信呢!」莫札特氣得大喊,看見到周遭的人紛紛望過來後才連忙閉上嘴,亞當伯格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看看你,不要想到什麼就一股腦兒說出來啦。」
「因為我實在氣不過嘛,這個虛偽的傢伙,表面上對我這麼好,背地裡竟然這樣說我!」莫札特忿忿不平地說,他真是瞎了眼才會把史帝芬尼當成朋友!
「你啊,不要人家說什麼就相信什麼,也不要人家對你好就放下戒心,不管多要好的人都得提防些。你要知道,一個人光是只有才華,也沒有辦法成功的。」
「唉,我沒想到這世界上陰險的人這麼多啊。真的很謝謝你,不然我不知道還要對史帝芬尼說多少蠢話……」
「你有學到教訓就好,我也看不下他們兩個這樣說你。烏姆勞夫是不意外,誰都知道他討厭薩里耶利和你,畢竟你們兩個隨便寫一齣歌劇都要比他寫一百齣成功,但史帝芬尼明明就因為《後宮誘逃》獲得不少好處,誰不知道都是靠你的音樂?這樣中傷你真的太過分了。不過你啊,別和他們鬧翻,人家虛偽地對你,你也就虛偽地對他們,不這樣在維也納是沒辦法生存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莫札特不甘願地說。真麻煩,可以的話他也想專心作曲就好,又要為經濟煩惱,又要想辦法行銷自己,還要理會這些無聊的勾心鬥角。但他確實不能放任不管,就算他現在是名氣響亮的音樂家,以維也納人容易厭倦又善於遺忘的特性,他的聲名能維持多久呢?就像亞當伯格也是昔日劇院的首席一樣……
他不只要成功,還要恆久的成功,他絕對不要再過過去那種苦日子。這不只是為了他自己,更是為了康絲坦茲和即將出世的孩子,為了他最親愛的爸爸和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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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給史蒂芬的作曲課後,正好遇上帶著茶點來與哥哥共度午茶時光的南希,莫札特也就答應了他們的邀約。這對英國兄妹即使來到維也納這麼久了,仍然維持著午茶的習慣,又比在英國時多吃了一餐,莫札特不禁取笑起有些發福的南希。
「什麼發福!我是孕婦、孕婦耶,當然要給寶寶多一點營養啊。」
「你應該也快生了吧?不知不覺肚子已經這麼大了。」莫札特問。
「是啊,助產士說寶寶大概一月會出生,我的天啊,還要這麼久。懷孕真的很不方便,每天都有一堆人要我小心一點,上次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時候,我也覺得我的孩子還活著真是奇蹟……」
南希的話讓她的哥哥苦笑起來,莫札特完全可以想像這個女孩做過多少讓她哥哥胃痛的事。想當初還沒認識南希時,他一直先入為主地以為南希會很難相處,因為她不但才貌雙全,還年紀輕輕就成為宮廷劇院的首席女高音,又常聽阿洛伊西亞抱怨她有多不可一世。結果就如凱利所說的,大剌剌得跟個男人沒兩樣。如果不是備受皇帝喜愛和超高的人氣,很難想像南希這樣率真的女孩能在競爭激烈的宮廷劇院拿下首席,至少前任的卡瓦列里個性就圓滑多了。
「《富人的一日》不是十二月首演嗎?一月出生也好啊,不然可能就要延後演出了。」史蒂芬安慰著,南希仍然不滿地嘟嘴。
「十二月五日啊,可以再晚一點出生嘛,像十二月二十五日的話多好——聖誕寶寶,或是前一天,聖誕夜寶寶也可以。一月出生感覺真沒意思。」
「哪裡沒意思?」莫札特立即抗議,「我就是一月出生的啊。」
「真的假的?」
「真的啊,我是一月二十七日出生的。」
「太好了,這樣如果以後寶寶說一月生日很無聊,我就可以說,天才的莫札特叔叔也是一月出生喔。」南希眉飛色舞地說,喜孜孜的模樣可愛非常,「夫人呢?上次見面時肚子已經好大了,應該也快生了吧?」
「已經在九月二十一日生了,我們取名叫卡爾——」
「已經生了?」他還沒說完就被南希打斷,「為什麼之前都沒告訴我們?那我生了也不要告訴你!」
「不是啊,在那之後我們是第一次碰面啊,我又沒有故意不告訴你,怎麼可以這樣!」
「哼,太沒誠意了,以我們的交情,你應該要立刻捎信給我啊。」南希仍然滿臉責難,史蒂芬連忙開口。
「好了、好了,莫札特,真不好意思,不要在意南希的話——」
「不行,在意得要死,我不要來參加你的音樂會了。」莫札特故意板起臉說,南希聞言立刻哀求。
「不要這樣嘛,我錯了,你一定要來啦。我好不容易才同時邀到你、海頓、迪思特斯多夫和范哈爾四位大師一起演奏弦樂四重奏,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且全維也納大概都知道了,我怎麼好意思說你不來了?求求你……莫札特!你這個大混蛋!又欺負我,明明就是你先對不起我的!」
莫札特忍不住笑出聲後,南希才驚覺自己被耍弄,氣得不停大聲嚷嚷,史蒂芬不禁為兩人的幼稚扶額嘆氣,莫札特也只得出聲安撫。
「好啦,你不要生氣了,對孩子不好。不然我最近要搬家,搬完後一定第一個邀請你們來我新家坐坐。」
「真的?怎麼突然要搬家啊?」
「因為孩子出生之後,孩子的外婆和阿姨每天過來幫忙照顧,家裡變得又擠又吵,我實在快被煩死了。現在又要開始趕明年四旬齋音樂會的曲子,我需要安靜一點的環境作曲。」
「說到這個,哥哥有跟你說嗎?最近羅森伯格伯爵拿了一個劇本請哥哥作曲喔!劇名叫做《不快樂的新婚夫妻》,預計——」
史蒂芬慌忙打斷南希,「我一個音符都還沒寫,你就這樣講出來我很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莫札特是你的作曲老師耶。」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等更確定——」
「哈哈,有什麼關係?什麼時候會演出?這是你第一次寫歌劇吧,我一定要去捧場的啊。」
「目前預定在明年六月一日首演……天啊,我真的有點希望你不要來,實在很怕讓你看笑話……」
「既然你這麼說——我不是一定要去的嗎?」莫札特故意捉弄史蒂芬,在對方又高興又矜持的笑容中笑出聲。
「莫札特,你一定要來!劇本我已經看過了,你一定也會喜歡的。它是一個諷刺喜劇,充滿機智的幽默,但又寫實得很尖銳……當然哥哥的音樂一定會比劇本更棒的!這一定會是我演過最棒的歌劇!」
「你不要胡說八道,我的劇怎麼比得上薩里耶利大師。」
「不管不管,哥哥的歌劇一定是最棒的!」南希任性地喊道,一陣敲門聲在此刻響起,史蒂芬起身去應門後,傳來的交談聲讓南希不禁皺起眉頭,咕噥出聲。
「有沒有這麼巧啊……他該不會已經在外面站很久,聽到的時候才敲門吧?」
「很冒昧打擾了,我想說費雪夫人不在家的話可能會在這裡。」
「有什麼關係呢?南希正好過來,您請進來坐坐吧。」
薩里耶利隨著史蒂芬進到客廳後,訝異地挑起眉毛,笑道:「喔,莫札特先生,好久不見了,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
「是啊,真的好久不見。我聽說您在巴黎的歌劇非常成功,真是恭喜您了。」莫札特掩飾著自己的不情願,起身和薩里耶利握手。
「謝謝,我也一直很期待莫札特先生的新歌劇,如果您再寫一齣歌劇,一定也能像《後宮誘逃》那樣大受歡迎的。」
「哈哈哈,我當然也這麼希望,只是可惜一直沒有這個機會。」
薩里耶利的話讓莫札特更感到氣惱。這段期間他已經推辭無數歌劇創作的邀約,雖然一度想寫歌劇想瘋了而接下兩個劇本,但最後還是受不了劇本的愚蠢而放棄。一想到薩里耶利已經有幾部馳名國際的成功歌劇,他卻苦無一個像樣的劇本,就不由得對自己的堅持感到幾分懊惱。如果他像薩里耶利那樣,別人給他什麼垃圾劇本都全盤接受,一定也有好幾部出名的歌劇了,但他才不會為了這點聲名去寫那種丟人現眼的糞作呢!
薩里耶利禮貌地向南希寒暄幾句後,遞上一疊樂譜,「很抱歉打擾你愉快的午茶時光。因為曲子臨時有做一點修改,我希望明天預演時就能看到效果。」
「喔,小事一樁。薩里耶利,如果沒事的話一起坐下來聊聊吧?」薩里耶利都還沒回應,南希又突然大叫了一聲,拍著手跳起來,「啊,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兩位大師相聚呢,就圍著一個客桌不是太可惜了嗎?我們到琴房裡去吧!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請兩位大師為我們各演奏一曲?」
「我當然是非常樂意。」莫札特立刻回答。鍵琴可是他的天下!能在別人面前讓他一展長才,讓他們知道他的才氣絕不輸薩里耶利——最得陛下寵愛,也最可能擔任下一任宮廷樂長的音樂家——當然再好不過。雖然他相信,任何有音樂品味的人都早就知道了,他只是不幸地沒有那麼好的際遇,不然根本是天生的宮廷樂長。
「有這麼難得的機會,我怎麼可能拒絕呢?」薩里耶利也笑容可掬地回應,莫札特不著痕跡地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猜不透薩里耶利究竟在想什麼。如果他有自知之明一點的話,找遍各種理由也要夾著尾巴落跑才對。
進到琴房後,基於禮節,他先請作為前輩的薩里耶利先行演奏,薩里耶利卻反過來謙讓一番。開什麼玩笑,當然要讓薩里耶利先演奏啊,誰曉得會不會他演奏完薩里耶利就喪失信心,屁滾尿流地找藉口開脫。
莫札特揚起笑容,朝薩里耶利大大一鞠躬,「大師,我們會在這裡,全都是因為想聽您的演奏啊。還是請您請先演奏一曲吧!」
薩里耶利看著他,笑了起來,俯身微微鞠躬。
「那麼,獻醜了。」
莫札特得意洋洋地看著薩里耶利走到琴椅前坐下,樂音揚起後,他猛然瞪大雙眼,這個旋律……
「莫札特先生!」薩里耶利喊道,「我想您最好快點過來坐下!」
啊,沒錯,再一個小節之後就輪到他了,莫札特慌亂地想,急忙坐到薩里耶利身旁,在薩里耶利的動作停止時完美地接上。幾個小節的獨奏後,薩里耶利也加了進來,兩人的雙手在鍵盤上飛舞著。
多麼懷念!上次彈奏這首曲子是多久以前的事!那些如星斗般璀璨的水晶吊燈,那些美輪美奐的宮殿,他金碧輝煌的童年。他和最親愛的父親和姊姊穿梭在王公貴族之間,他們天籟般的音樂響徹一場又一場豪華的晚宴,所到之處都獲得最熱烈的歡迎和掌聲。還有那些出席盛宴前的精心打扮,演出後獲得的貴重禮物,和姊姊一起嬉鬧練琴的快樂時光—--
「沃夫岡,不行的。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姊姊感傷的臉龐浮現腦海,令他動作突然遲疑下來,薩里耶利也很快地配合他改變了節奏。他繼續彈奏著,卻不再按照記憶裡的旋律,隨著腦中浮現的主題即興演奏起來。
「其實之前就有這種感覺,自從你去維也納後這種感覺就變得更強烈……明明一樣是一起演奏四手聯彈,可是卻覺得離過去好遠好遠。我們的世界,早就不一樣了。」
「你怎麼這麼說?」雖然不是不能明白姊姊的悵然,他還是不願接受地抓住姊姊的手,「你明明也可以……只要你願意——」
「就算你再問我一千次,我也會給你同樣的答案,除非爸爸願意去維也納,但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你們在維也納一定能過更好的生活,一定能——」
「沃夫岡,你不能理解爸爸真正的感受,我也希望你永遠都不要理解。」姊姊憂傷地回應,「如果爸爸看到你在維也納的成功,一定會感到非常驕傲,但我想他還是留在薩爾茲堡比較好。」
「為什麼?我真的不懂啊?」
「爸爸有他的苦衷的。」
「就算爸爸不想來維也納,姊姊也可以過來啊,維也納有很多女音樂家和女歌手,而且——」
「爸爸不會允許的。」姊姊再度打斷了他,「雖然你可能覺得我老是照爸爸說的去做,但不管怎麼說,這也是我的選擇。」
「姊姊,不應該這樣,爸爸明明也知道,你是全歐洲演奏技巧最好的鍵琴家,怎麼能這樣埋沒你的才華?還有作曲,你多久沒作曲了?為什麼不寫了呢?明明你也能寫出那麼優美的曲子——」
「沒有關係,就算只是在家裡彈奏你寄來的樂譜,我也很快樂啊。」姊姊伸手輕撫他的頭,溫柔地笑了起來,「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完成的事,你都會幫我做到,這樣就足夠了。」
「怎麼可能啊?就算不提音樂,你和迪波爾德——」
「沃夫岡,好了。真的,我沒有怨言,就像我說的,這也是我的選擇。」
「姊姊,我和爸爸有爭執時,你總是會幫我說話,明明你自己就從未違抗過爸爸。我也想幫你爭取你想要的東西啊。」
「我已經……沒有想要的東西了。」姊姊的笑容讓他眼裡一陣酸澀,「你知道嗎?其實小時候我很羨慕你,甚至有點嫉妒你,但隨著懂事,這種感覺卻轉為一種敬佩。很多人以為你是天才,以為任何事對你而言都輕而易舉,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你的努力我全部都看在眼裡。我會幫你說話,只是因為如果看到你的努力全部白費,我會覺得更難受。」
「沃夫岡,你要做你自己。我希望你知道,你這麼努力才獲得的一切,我一定不會讓你也失去。」
演奏結束後,史多雷斯兄妹熱烈地鼓掌,莫札特仍然怔怔地坐在鋼琴前,不停眨著眼以免眼裡打轉的淚水落下。薩里耶利熱情地和他握手時,他才勾起嘴角。
「莫札特,太精采了,我真的非常榮幸能和您共同演奏,不過您剛剛突然即興演奏還真是嚇壞我了。」
「哈哈哈,您知道這首曲子才是嚇壞我了,這麼多年前寫的曲子被拿出來彈好羞恥啊。」莫札特皺起眉,歪著頭回想,「奇怪了,這應該沒有出版啊……」
「這是我的老師加斯曼抄錄給我的,聽說您以前和令姊在維也納宮廷演奏過。」
「天啊,原來是這樣。太丟臉了,我沒想到會有人把這樣不成熟的作品記下來。」
「怎麼會不成熟?我覺得非常優美啊。而且還是一個小孩子寫的,不要說作曲了,一般的小孩可能連演奏都有困難。」
「哈哈哈哈,拜託,我小時候可是一天練琴三十六小時耶。」
「哈哈哈,莫札特先生,您還真幽默。不過說起來,您的記憶力也太好了吧,這麼久以前的作品居然也能記得,難道您能記下您所有的作品嗎?」
「唉唷,怎麼可能啦。不過如果先給我一個開頭,應該幾乎都能想起來吧。」
「就算如此還是很厲害啊。還有剛才的即興,溫柔之中卻帶著濃濃的惆悵……一般的音樂家就是花一個月反覆雕琢,也不見得能寫出這麼好的作品,天才果然就是不同凡響啊。」
「哈哈哈,跟練琴一樣,我是花了很多時間磨練啊。如果我一天練琴三十六小時,那研究作曲大概花我七十二小時。我向您保證,您所聽過的每一位大師,沒有一位我不曾下過苦功鑽研他的樂譜。」
「哈哈哈,莫札特先生,您的時間怎麼這麼多啊,真是令人羡慕。但是我覺得一般人就算花上跟您一樣多的時間,不,比您多一百倍的時間和努力,也不見得能寫出這樣的曲子。」
「或許是吧。」莫札特聳了聳肩,認真地看向薩里耶利,「但您並不是一般人啊,您居然能配合我的即興跟著演奏,這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您不但有敏銳的觀察和反應能力,還深深了解我的音樂……」
「因為我非常喜歡您的音樂啊。」薩里耶利笑道,「您的譜子我幾乎都有認真讀過。」
「天啊,真的嗎?這真是我的榮幸——」
莫札特一面和薩里耶利閒聊,一面思忖,他從沒想過薩里耶利會這麼了解他的音樂。他十二歲時寫的曲子……就算是加斯曼給他的譜子,加斯曼都過世多久了啊,薩里耶利居然能記起來,還能如此熟稔地彈奏。更別說後面的即興,薩里耶利只停下來專心聽了幾小節,便有辦法幫忙加上伴奏,他完全不懷疑薩里耶利說曾研讀他樂譜的事。這令他非常意外,他原本一直以為薩里耶利很討厭他的。
該不會這一直都只是他小心眼的誤解吧?但大家都說薩里耶利就是在幕後指使那些義大利人搗亂的人啊。就算這些謠言不能相信,薩里耶利對他不友善也是事實——雖然每次見面都是一副客氣有禮的模樣,但如果薩里耶利真的那麼喜歡他的音樂,怎麼可能讓《後宮誘逃》延後演出這麼久—--
也是,薩里耶利喜歡他的音樂和對他友不友善完全是兩回事啊。薩里耶利肯定也非常清楚,如果他寫了新的歌劇,他的歌劇一定會被取代,就像《後宮誘逃》取代《煙囪工》一樣—--
薩里耶利以準備明天的預演為由告辭後,他和史多雷斯兄妹又回到客廳繼續他們還沒用完的午茶。南希直到此刻都還滿臉陶醉地不斷喊著好棒啊,好幸運啊,居然能看到薩里耶利和莫札特一起四手聯彈,還是即興演奏耶……完完全全就像個小女孩,不像個已經要當媽的人。
「不過剛剛薩里耶利說我才想到,雖然有聽說你們姊弟小時候的風雲事蹟,但現在怎麼就很少聽到你姊姊的消息?」
「因為我爸爸認為女孩子成年後就不應該再公開演出,所以姊姊現在只有教教鍵琴而已。」
「什麼?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南希高聲叫道,「十八歲人生才剛開始而已啊,我十八歲才當上宮廷劇院首席耶。」
「南希絕對沒有冒犯的意思……」史蒂芬連忙解釋,同時瞪了南希一眼。
「哈哈,沒關係,因為我也不認同我爸爸的想法……不過應該是十八歲『就』當上宮廷劇院首席吧,哈哈哈。」
「唉唷,所以說,十八歲以後就不能演出不是很荒謬嗎?還那麼年輕……你應該帶你爸爸和姊姊來維也納看看,有多少才華洋溢的女人啊。而且如果你姊姊想復出的話也不遲啊,她那麼有名,復出應該會很順利的。」
「唉,我早就不知道問過幾次,但她都沒什麼意願。現在應該更困難了,因為她剛結婚不久,姊夫是個鰥夫,有五個孩子要照顧。」
「這樣嗎……好可惜。老實說,之前媽媽要我結婚時我也好擔心以後會變成這樣。如果只有一兩個孩子可能還好,可是天曉得我會生幾個啊?我要怎麼一邊當歌手一邊照顧他們?我才十九歲就結婚,就算兩年生一個,我會有幾個孩子?光想到就覺得可怕。如果是自由戀愛就算了,但——」南希突然噤聲,像想到什麼似的轉頭望向牆上的壁鐘,慌忙站了起來。
「糟糕,我得趕緊回家了,不然我丈夫回來沒看到我會生氣的。莫札特,降臨節的音樂會一定要來喔。」南希說完便飛也似的奔出門,嚇得史蒂芬追上去朝門外大喊要南希小心一點。史蒂芬回到客廳時滿臉憂慮地看著他。
「莫札特,剛剛南希的話請你聽聽就好,不要說出去。」
「我當然知道。不過我一直以為像她這種個性,應該是被愛情沖昏頭了才會這麼早結婚呢,尤其大家也一直將她和費雪先生當作音樂界的神仙眷侶,我不曉得其實她不是自由戀愛。」
「南希的婚事確實是媽媽的意思,別看南希這樣,她其實很聽媽媽的話。」史蒂芬皺著眉,神情盈滿擔憂,「我覺得她婚後好像沒有以前那麼開朗了,上次和我一起讀劇本時還突然哭出來,真的很不懂,明明就是喜劇啊。她以前不會這樣的。但每次問她怎麼了,又都說沒什麼……唉,明明以前什麼都會告訴我……」
「你也別想太多了,每個人都不希望最親愛的人為他煩惱啊,你妹妹一定是這樣想才沒有告訴你的。」莫札特安慰道,突然想起之前接到姊姊婚訊的錯愕感,以前姊姊明明有任何喜歡的人都會告訴他,但他卻從未聽過關於宗能保男爵的隻字片語。
姊姊真的喜歡宗能保男爵嗎?是不是爸爸要她嫁給宗能保男爵的?如果是的話,為什麼是宗能保男爵?姊姊才結婚就要照顧這麼多孩子,不是很辛苦嗎?宗能保男爵是什麼樣的人?他喜歡姊姊嗎?他會對姊姊好嗎?為什麼姊姊什麼也沒說?他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疏遠?
然而他什麼也沒問,除了在回信裡表達他的祝賀,他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
去年回到薩爾茲堡和姊姊嬉鬧調笑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但是一離開姊姊身邊,一切就變得好遠好遠,不真實的像那段已逝的童年。從爸爸拒絕讓姊姊一起去義大利旅行之後,他們兩人的旅途似乎就開始分歧,隨著時間的流逝漸行漸遠。姊姊結婚以後,他們的生活一定會更截然不同吧。
童言無忌的夢想已不復在,再多的書信往返也無法拉近彼此的距離。他們企盼從郵車獲得的只是越來越微小,越來越單純的心願。
願你安好,願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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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札特從指揮席走到他的鋼琴旁,當他抬起手,還在為前一曲鼓掌歡呼的聽眾漸漸安靜下來。整間劇院陷入一片沉寂時,他揮下了手。
急促的弦音低低響起,以一波波節奏強烈的切分音將聽眾逐步領入闇夜之中。反覆的樂句以一層層爬升的音符將所有人從沉沉的陰鬱推向雷鳴般的暴烈,讓他們被排山倒海的混亂、焦慮與憤怒吞沒。而後狂暴的旋律終於被壓抑下來,但一切仍舊籠罩在黑暗之中。不祥的弦音就像惡魔的呢喃,指引他們邁向更深的絕望。
琴音流洩而出,帶來稍微明亮卻仍飽含憂鬱的第二主題。聽眾在交錯的主題中時而狂烈,時而抑鬱,宛如在暴風雨夜中航行。還未從惶惶不安中解脫時,便迎來優美而浪漫的第二樂章。所有人在轉眼間遺忘前一樂章緊繃的壓迫感,沉浸於柔美細膩的樂音中,直到一陣猛烈的風雨無預警地襲來,再度拉起他們緊張的情緒。
陽光悄悄在突如其來的驟雨後探頭,以溫柔的陽光雨滌盡所有人烏雲密佈的心。雨過天青後,柔美的曲調再度揚起,如同一陣微風輕輕拂過心頭,令人感動得更加珍視這份難得的寧靜祥和,最終微風在羽毛般輕柔的耳語中徐徐吹向甜美的寂靜。
眾人還沉醉在前一樂章的餘韻時,第三樂章便以一串迅速爬升的琶音開場,緊湊的弦音在鋼琴獨奏後響起,以張牙舞爪的怒意撲向所有聽眾。怒意昂揚的主題不斷在整個樂章迴旋再現,間或摻雜著焦慮與歡樂的旋律。在絢麗的華彩樂段後,激昂的管弦樂伴隨幾分俏皮,在一片歡鬧騰騰中為這首協奏曲畫下休止符。
音樂會一結束,莫札特在歡聲雷動中奔下臺,不顧形象地奔向他的包廂,尋找他此刻唯一渴望見到的那個人。
「爸爸!」還沒進到包廂,莫札特便興奮地高聲叫道,「您覺得剛剛那首協奏曲怎麼樣?我等不及想聽聽您的想法!」
李奧波德的雙眼早已盈滿了淚水,他哽咽地開口:「簡直無法再更好,簡直登峰造極……」
「喔,爸爸,沒那回事,我一定能再寫出更多更好的曲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從來不會限制自己的腳步……」
「爸爸,我們先去覲見皇帝吧。」莫札特熱切地牽起李奧波德的手,前往約瑟夫二世的包廂。
「親愛的陛下!我的父親,李奧波德.莫札特也來到了維也納,您不知道我們是如何感激您迂尊親臨我的音樂會,希望您對一切都還滿意。」
莫札特父子上前親吻皇帝的手,莫札特內心澎湃不已,過去他們父子曾多次前往美泉宮謁見陛下,但現在!陛下會為了聽他的音樂,親自駕臨劇院!儘管陛下已多次親臨他的音樂會,但能讓爸爸親眼見到這個場面,才真正令他感到無上光榮。
「太棒了,莫札特!你每次的演出總是能出乎我的意料,我一定會再來的。」約瑟夫二世說,「李奧波德.莫札特,你兒子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卓越的成就,而且仍永無止境地進步,他的前途無可限量。」
「陛下,您對沃夫岡的恩寵和賞識,我永遠都不可能忘記。」李奧波德激動得幾乎要再度落淚。
「喔,這是你兒子應得的。」約瑟夫二世興高采烈地轉向莫札特,再度問起他一再關心的問題,「莫札特,你到底什麼時候要再寫歌劇?還是你沒有這個打算?」
「陛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您知道的,我是如此熱愛歌劇。達.彭特先生已經答應替我寫劇本,只要我一收到,隨時、立刻、馬上就會開始寫!」
「羅森伯格,去告訴達.彭特,他手上的劇本告一段落後,立刻給莫札特寫劇本。」約瑟夫二世對一旁的羅森伯格吩咐道,莫札特喜不自勝,連連感謝陛下。
離開約瑟夫二世的包廂後,莫札特又帶著李奧波德拜會幾位他重要的贊助人和維也納的知名音樂家,當他們從宮廷樂長波諾的包廂出來時,薩里耶利正好迎面走來,兩人皆因這不期而遇驚訝地挑起眉毛。
「喔,薩里耶利,真的很高興您來參加我的音樂會,希望您還滿意我的作品。」莫札特率先開口,「這是我的父親,李奧波德.莫札特;爸爸,他就是我跟您提過的薩里耶利大師。」
「莫札特先生,很榮幸能認識您,能在這樣的場合見到您真是太好了,我想您一定也為您兒子的才華感到驕傲。」薩里耶利微笑著和李奧波德握手。
「謝謝您對沃夫岡的肯定,我也很榮幸能認識您。沃夫岡他常提起您,說您的歌劇很受歡迎,是維也納最受矚目的音樂家。」
「您兒子也是維也納最受矚目的音樂家啊。」莫札特揣測著薩里耶利究竟是用什麼心態說這句話時,對方正好轉過頭來看向他,莫札特實在難以解讀他那複雜的眼神。
「莫札特,剛剛的鋼琴協奏曲……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充滿戲劇性的音樂。它的編曲如此完美,再也沒有人能將協奏曲的衝突與和諧展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如此渾然天成。除了您自己,沒有任何人能超越它。」
「哈哈哈,您過譽了,就算不提往後還有多少青年才俊,光是在我之前的大師就不知有多少位。」
「不,您的天才無庸置疑。而且從來沒有人這樣投入鋼琴協奏曲的創作,至少在這個領域,您就像海頓大師之於弦樂四重奏一樣。」
「您怎麼拿我和海頓相比啦,簡直是要讓我自慚形穢啊。我只是很喜歡鋼琴而已,我想讓大家知道,鋼琴和管弦樂一樣能作為舞臺的主角。」
「沒有什麼比您的鋼琴協奏曲更能讓大家了解這件事了。即使是簡單的旋律,也不會讓管弦樂掩蓋鋼琴的光芒,反而烘托出它的純淨與優美;鋼琴獨奏時,所有人也都沉浸在它美妙的音色中,完全不會輸給恢弘的交響曲。比起鋼琴獨奏曲,您的協奏曲更能讓鋼琴展現它無與倫比的姿態。」
「薩里耶利……」莫札特感動得拉起薩里耶利的手,「聽到您這麼說我真是太高興了,您真是我的知音啊,如果所有聽眾也都能有您這樣的體會,我就是死也無憾了。」
「哈哈哈,您怎麼能這麼說?大家都還在期待您的新作品啊。」
莫札特又熱情地和薩里耶利聊了幾句後才道別,和李奧波德再拜訪了幾位名流貴族後,他們和萊特葛伯一同驅車回家,顯然壓抑已久的李奧波德忍不住開口挖苦莫札特。
「看到我的孩子還是像過去一樣純真善良,我還真是高興。」
「是啊,沃夫岡一直都是老樣子,你用不著擔心這點。」萊特葛伯接著應和。
「對,而且只要別人稱讚他幾句,他就會掏心掏肺奉獻自己的全部。」李奧波德繼續諷刺,莫札特忍不住開口:「喔,爸爸,我和他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樣。」
「你們在說誰啊?」這時才發現自己完全在狀況外的萊特葛伯困惑地問。
「沒有在說誰。」李奧波德迂迴地扯開話題,「沃夫岡,剛剛你跟皇帝說達.彭特答應替你寫劇本,那都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您要有點耐心,達.彭特是我們這裡最好的詩人,全維也納的音樂家都在排隊等他寫劇本啊。」
「你為什麼不把你的耐心用在對的地方!要不是你一直挑三揀四,早就已經不知道寫幾齣了。」
「爸爸,這不是耐心的問題,您也知道我有多喜歡歌劇,我真的想寫歌劇想到快瘋了啊,問題是那些劇本真的太爛了,我總不能為了區區一百杜卡特,冒著被觀眾噓下臺的風險——」
「不要再找藉口。你就是對劇本和歌詞一直挑剔,才會錯過那麼多機會。」李奧波德無視莫札特的解釋,「達.彭特真的可以相信嗎?你不是說他和那些義大利人是一夥的?」
「我是說萬一他和他們一夥,我就別想從他那裡拿到劇本。但其實我們關係還不錯,我們也討論過幾次,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題材。」
「說不定他只是表面上答應你,其實根本不想給你劇本。」
「達.彭特要幫你寫劇本?」萊特葛伯問,「可是之前上演的《富人的一日》評價好像不太好。」
「是糟透了。」莫札特說,「達.彭特這個原創劇本真的蠢斃了,不曉得薩里耶利哪來的勇氣用這種白癡劇本。」
「我的天,那你還找他寫劇本?」李奧波德聽了更加憂慮,莫札特連忙解釋。
「爸爸,達.彭特的才華無可比擬啊。他對戲劇非常了解,詩詞也很好,就是不知道腦袋到底都裝些什麼,寫起原創跟智障一樣。我已經跟他說要用我指定的劇本去改編,不要給我他的原創垃圾。」
「我看這樣還是太冒險了。你就不用范雷斯可神父的劇本,之前要我去跟他談,結果人家寫好你又不要。你一個人在維也納悠哉,也不想想我在薩爾茲堡要拿什麼臉見他。」
「我又不是沒給他錢,范雷斯可神父他也沒有損失啊。要是那齣劇上演,臺下的觀眾一定會跑光的,因為他們才不可能有耐性看完那齣爛劇。」
「喔,你說的輕鬆,難道我要這樣告訴范雷斯可?你有想過他問我的話我要怎麼回答嗎?」
像是要拯救他一般,萊特葛伯在此刻突然插話:「啊,我家快到了,你們等一下要不要過來坐坐?」
「不了、不了,今天真是把我折騰得精疲力竭,從抵達維也納到現在,我一刻都沒得休息。」
「雖然你這麼說,但我看你明明很高興啊。」萊特葛伯大笑道,「你打算在維也納待多久?」
「大概兩個月吧。」
「就兩個月嗎?為什麼不搬來和沃夫岡一起住啊?而且南奈兒也已經結婚了,你一個人在薩爾茲堡,沃夫岡一定很擔心的。」
「是啊,爸爸。」莫札特馬上接著說,「萊特葛伯,我已經問過爸爸好幾次了,他就是不肯來維也納,你也幫我勸勸他吧。」
老實的萊特葛伯聽了,立刻用盡他所能想到的理由幫助莫札特:「我的老朋友,你就聽聽我的吧。沃夫岡在維也納這麼成功,一定可以照顧你的。你看他現在住豪宅,吃穿用都跟貴族一樣,又有太太和僕人在家裡幫忙打理,你住在這裡的話多有面子啊。為什麼不搬來住呢?」
「誰說我在薩爾茲堡就一個人了?我有很多朋友和學生,我就是不想離開薩爾茲堡。讓沃夫岡照顧?我的老天,一定會變成我照顧他們一家三口。」
「爸爸,沒那回事,我一定可以——」
馬車在莫札特說到一半時停下,車伕下馬替他們打開車門,萊特葛伯滿臉抱歉地看向莫札特,向他們父子倆告別。
「所以剛剛說到哪了?你要養我?」車門一關,李奧波德又繼續挖苦,「你把我當成什麼?那隻會唱你曲子的鳥?要我指望你,我還不如自己鑽進棺材底。」
「您怎麼這麼說?您應該也看到,我的生活過得很好——」
「從你來到維也納,我說過多少次要你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為什麼你就是不聽?你能把握你的成功能維持多久嗎?如果以後掙不到錢,你家裡要怎麼過?搬來跟你住,我豈不是每天都要心驚膽跳什麼時候得出門乞討?」
「爸爸,絕對不會那樣,您明明也看到了,我現在真的很成功啊。而且現在宮廷真的沒有位置,等波諾樂長過世,皇帝說不定就會給我職位了。」
「如果皇帝那麼喜歡你,為什麼你不寫一封自薦書?我根本看不出你有想爭取職位。」
「對,我沒有想爭取職位——」
「沃夫岡!你之前是怎麼跟我說的!」李奧波德怒吼著,音量大到莫札特反射性地用雙手摀住耳朵,內心不住哀號,雖然不是意外的結果,但為什麼爸爸才來維也納第一天就唸個沒完啊,而且還在他這麼成功的音樂會之後,就算不欣慰地說幾句肯定的話,就不能少唸幾句嗎?
「爸爸,拜託您好好聽我說。我的意思是我不主動爭取職位,如果皇帝給我職位,我當然也會欣然接受——」
「你——」
「爸爸、爸爸,聽我說完嘛。」莫札特語帶懇求地打斷原本想插話的李奧波德,「我向您保證,光是我在梅爾格勒伯賭場的六場音樂會,贊助人就超過一百五十個,收入預計能超過兩千盾,還有我主辦的其他音樂會和去別人音樂會演奏的收入,我預計光今年四旬齋就能賺將近三千盾。而且阿塔利亞用一百杜卡特跟我買了六首弦樂四重奏,還有幫《後宮誘逃》寫鍵琴譜和幫霍夫麥斯特寫四重奏的工作也在進行中,學費我預計至少也能賺兩百杜卡特。我今年絕對可以賺四千盾,就算我去宮廷工作也賺不了這麼多錢的,說不定還會害我沒時間作曲。而且我去年也賺了將近四千盾,我現在收入真的很穩定,您不需要這麼擔心。」
「喔?所以?賺這麼多,那你現在存多少錢了?」莫札特啞口無言地張著嘴,李奧波德繼續猛烈追擊,「這麼會享受,我看別說存錢了,沒借錢就謝天謝地了。什麼收入穩定,你根本連明年的收入會是多少都不曉得,為什麼不趁你收入高的時候多存點錢?你一點都不會為你的將來打算,為什麼要租四百八十盾的房子?如果租便宜一點的,你很快就能買自己的房子了。家裡過得這麼奢侈,買這麼多衣服和鞋子,還買什麼撞球桌,買什麼保齡球,還有鋼琴,有必要買到九百盾?你已經習慣這樣亂花錢的話,以後要是沒賺這麼多錢怎麼辦?」
「爸爸,如果您認為我只是為了享受才花這些錢,那您真的誤會我了!這些花費都是必要的啊,連皇帝都來聽我演奏,我能不買一架好琴嗎?您聽聽它的音色,它絕對值得這個價錢!還有房子和衣服,您也看見我每天得和這麼多有權有勢的人來往,有時候還要在家裡辦音樂會,我怎麼能住在窮酸的小房子,每天穿一樣的衣服?您忘了我剛來到維也納時,大家都以為我是吝嗇鬼嗎?維也納人看人先看外表,接著才看他的才能,沒有這些,我很快就會不受喜愛。」
「夠了,我不想再聽你的藉口。你倒是說說看,你打撞球和保齡球是必要的?賭牌是必要的?參加那些舞會是必要的?我可不能接受我住在這裡的時候,一天到晚有人跑來家裡參加舞會,還什麼——晚上六點跳到隔天早上七點?」
「可是爸爸——」
「不用說了,你再說,我明天一早就回薩爾茲堡。」
莫札特聞言只得閉上嘴,不一會兒他又耐不住沉默開口,「爸爸,您有看我下午給您打發時間的《費加洛的婚禮》嗎?那是我們的老朋友席卡內德改編的版本。我一口氣讀完,滿腦子都在想,我下一齣歌劇就是這個了!您覺得呢?」
「我下午忙著看你的譜子,還沒時間看。但你不是說皇帝禁演了席卡內德這齣劇嗎?」
「喔,對,這也是我煩惱的——」
「你這小子,就都淨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李奧波德斥責道,莫札特只得沒趣地再度閉上嘴,「既然皇帝都已經禁演了,你還在做什麼夢啊!你都已經快三十歲了怎麼還老是這樣,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人安心?到底還想折磨我到什麼時候?你滿腦子就只有自己的快樂,有想過我嗎?我這麼辛苦把你養大到底是為了什麼!你為什麼就不能學學你姊姊——」
啊啊,又來了,沒完沒了的訓誡——雖然他真的很希望爸爸能搬來一起住,但每每想起和爸爸同住就要忍受這些千篇一律的碎唸,他還是不禁要猶豫個一秒,或許兩秒或三秒。
莫札特忍耐著不露出任何一絲厭煩的情緒。必須往好的方向想,爸爸都已經六十六歲了,還是這麼精力旺盛!而且這麼無聊的話,爸爸也能說得如此鏗鏘有力、充滿抑揚頓挫,就是宮廷劇院最好的演員也沒有爸爸這麼傑出的戲劇表現啊。啊哈,他應該要來為爸爸寫一首詠嘆調的!
好,前奏是這樣……有點俏皮詼諧的……然後歌聲進來,必須是激昂又憤怒的男高音——「你從不為你可憐的父親設想」——才怪!我明明就什麼都想到爸爸啊。再來是「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你卻這樣回報我」——但是您也從不告訴我,我到底為您賺過多少錢!還有「我用我的一生栽培你,結果得到什麼?」——得到一個這麼成功的兒子啊,您為什麼就不好好睜開眼睛看看!
對了,我怎麼沒想到呢?我應該要加入一些我的心聲啊,我的部分由男中音來唱,歌詞的話……「您從來不好好聽我說話」、「您對您的兒子了解的是這麼少」、「求求您,請不要老是把我想得那麼差勁」……
嗯,看來這首曲子得重寫了,不過反正也才剛開始……
♫
莫札特翻看著樂譜,從第一首到第六首,前前後後共花了他三年的時間。當然也不是整整三年都在寫這六首曲子,但投注的時間確實遠遠超出他的預期,以他作曲的速度實在不該如此,但以他對這部作品的重視及反覆的雕琢,又似乎是理所當然。
直到演出前的最後一刻,他仍然焦慮不已,甚至猶豫是否不該在這麼重要的作品上做如此大膽的試驗,差點要拿起筆來修改,但最終他還是抑止了這份衝動。
他相信,他最敬愛的朋友一定能夠了解和欣賞。
莫札特將樂譜揣進懷裡,成堆的五線紙後是一顆狂跳的心,他伴隨著劇烈的心跳踏出房門,一如他當時第一次走向約瑟夫.海頓。
他甚至還沒想好該如何開口,雖然早就知道海頓同樣受邀演出,但他卻緊張得將之前想好的話忘得一乾二淨。海頓作為艾斯特哈齊家族的樂長,極少出現在公眾場合,他顧不得亂七八糟的腦袋仍然捕捉不到隻字片語,慌亂地在散場的人群中張望海頓的背影,佔據他腦袋的全是如果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他肯定會後悔莫及。
「莫札特!」
距離海頓還有數十步之遙時,對方便以那宏亮的嗓門朝他大喊,原本就因緊張和不安而一團混亂的他不由得怔在原地。
「好險您還沒走,我擔心得不得了。」海頓熱情地和他握手時,他仍然怔愣地望著對方,現在想來他一定一臉的蠢樣,「我常聽我弟弟提起您,我必須感謝您對他付出的善意,您真的幫了他大忙。」
「這是我應該做的。」莫札特說,心想海頓指的大概是他之前替生病的米凱爾.海頓捉刀,以讓他能在期限內完成大主教要求的曲目,「海頓樂長曾給我很多指導,我的協助根本不足掛齒。」
「不不,以您的天資,米凱爾他哪能教什麼呢?聽說您來到維也納後,我就一直想見您,不過總是很忙碌又一直苦無機會。」
「我、我也一直很想見您。」他極為難得地感到舌頭如此不利索,而他的腦袋甚至還跟不上舌頭,「大師,您不知道您的音樂是如何地啟發我……該死,我怎麼會忘了帶我的樂譜?喔,我多麼渴望能再和您約個時間見面,到時候我一定會帶上我的作品——」
海頓爽朗的大笑聲他至今仍無法忘懷。
「喔,莫札特,你不是才剛演奏完你的協奏曲嗎?」
「爸爸!」音樂會開始後,莫札特拿起中提琴,走向海頓,開口時喉頭一陣緊縮,「你一定還記得上個月在這裡演出的三首四重奏吧?現在,我要將另外三首獻給你,我最好最親愛的朋友。請你以寬容慈愛的心接納這六個孩子,即使你一定能看出它們所犯的錯誤。我永遠珍視與感激你給予我的友誼,也永遠是你最真摯的朋友。」
語畢,他懷著最崇高的敬意向海頓鞠躬。
他將樂譜放上譜架,儘管他並不需要。他們彼此以無聲的眼神交流,在他點頭示意後,音符一個個自琴弦上跳出。它們串連成一個列隊,活潑地拉著彼此的手繞圈起舞,在不同弓弦下誕生的音符相互唱和,時而像來自同一個家庭般友好地向前行進,時而張揚地向對方展現自己出身不同的音色。眾人無不屏息聆聽,它們活力四射地在小小的室內馳騁,調皮地掠奪了全世界的純真與歡笑,反覆奏鳴放大後再大把大把地撒出,像婚禮上五彩繽紛的小糖果,每一口都在舌尖上迸發出世界上最極致的歡樂與甜蜜。
眾人陶醉於這前所未有的歡愉,時間也為之蠱惑,在兩首樂曲間加速流逝。直到一陣令人幾乎想掩耳尖叫的可怕旋律出現,他們才發現了剛剛被施加的魔法。不和諧的音律如同鬼怪自四面八方猙獰地爬出,強行佔據所有人的聽覺與心神,將他們精神的弦線逐步旋至最緊後,放肆地在上頭牽引操弄。眾人只能無助地任由自己的情緒被這柄邪惡的琴弓玩弄,任憑焦慮、緊張、不安、恐懼拉扯他們。有時這股邪惡的力量大方地向他們妥協,片刻的釋放後又將放鬆的琴弦一下子旋緊。他們緊繃地隨著旋律起伏,度秒如年,最後這個惡魔朝他們深深鞠躬,玩味著剛剛的惡趣味,低吟退場,被解禁的活潑音符立即迫不及待地流竄而出。
抱歉吶,這樣玩弄你們,他們幾乎可以看見他們機智風趣的朋友嘻皮笑臉地道歉,又不得不折服於這具有魔力的旋律而嘆息著原諒他。
演奏結束後,聽眾爆出熱烈的掌聲與喝采,久久不息。莫札特神采奕奕地站起,海頓難掩激動地走向他,不顧他手裡還握著琴,熱切地抓著他的手腕。
「莫札特,你的作品完美無瑕,這是天才之作!尤其最後一首,那些不和諧音簡直太瘋狂了!它們就像內心洶湧的混亂和黑暗突然擁有了自我意識,透過音符掙脫而出……那強烈的衝突和不安又讓我想到你的D小調鋼琴協奏曲。到底怎麼會想到要這樣寫呢?你的才能遠遠在我之上啊。」
莫札特極為難得露出靦腆的笑容,「爸爸,你千萬別這麼說,我是向你學習如何譜寫弦樂四重奏的啊。」
「不,我不過就是比你早出生而已。」海頓轉向早已老淚縱橫的李奧波德,「李奧波德.莫札特,在上帝面前,我以我的誠信告訴你,你的兒子是我所認識或聽聞的作曲家中最偉大的,他有品味,而且了解最高深的作曲知識。」
「海頓先生,我真的不知該怎麼感謝你對沃夫岡的讚賞……但沃夫岡還有許多要學習的,特別是音樂以外的事。幸虧有像你這樣高尚的朋友在他身邊,我在薩爾茲堡也能安心一些……」
他們的聚會一如往常地直到午夜都還熱鬧不歇,康絲坦茲小聲地提醒他爸爸已經累得打起盹來時,莫札特才連忙散會送客。客人一離開,李奧波德又忍不住碎唸起來。
「剛剛的曲子好是好,可是只有行家才能懂得它的好啊,大部分的聽眾又不是行家,你不要寫太多這種高深的作品。」
「爸爸,您不用擔心,我大部分的作品不管是行家還是驢耳朵都能享受的,您應該也很清楚。」
「我知道,我是怕你走偏了。你之前不是才說樂譜商嫌你的譜子太難,那些業餘音樂家可能會不喜歡嗎?既然你是靠他們吃飯,總要想想客人的反應。」
「我知道啦,但我也不能只想著迎合他們,不寫我真正想寫的東西啊。您看看那些譁眾取寵的作曲家,為了讓販夫走卒也能唱,寫那些無聊東西,就算能獲得掌聲又如何?要我成為那種音樂家,我寧可作品賣不好,而且這種事也不可能發生,我自己會權衡的。」
「但願如此,你要記住我說的話,尤其你工作又不穩定——」
「爸爸,已經好晚了,您趕緊休息吧,明天在宮廷劇院還有一場音樂會呢。」一聽到李奧波德再度提起他的工作,莫札特急忙打斷對方,以免又要接受沒完沒了的訓斥。
李奧波德進房休息後,莫札特也回到書房作曲。預定在下個月演出的鋼琴協奏曲完全還沒動筆,雖然他早在腦中醞釀許久。這是一首絕對會讓人微笑的曲子,構思時他好幾次都差點在鋼琴前隨著大跳音跳起來,當他彈奏第二樂章時,康絲坦茲還說整個空氣都是甜的。從爸爸說要來維也納看他那一刻起,他就竭盡心力想用最好的作品迎接爸爸,無論是昨晚演出的D小調鋼琴協奏曲,還是今晚的弦樂四重奏,每一首都在完成後又改稿改得心力交瘁。
才簡單打了草稿,敲門聲便在身後響起,莫札特回過頭,錯愕地看著原本以為已經上床睡覺的李奧波德走了進來。
「爸爸?怎麼了?您睡不好嗎?」
「沒有,我剛給你姊姊寫了信,才正要睡而已。倒是你怎麼還不睡啊?」
「我習慣寫點東西再去睡,不然有時候整天都忙得沒時間寫。爸爸,您快去休息吧,我很快就去睡了。」
「你這兩天都這樣,每天一堆音樂會,結束還要作曲,不會累嗎?」
「因為現在是四旬齋啊,其他時候沒這麼忙的。如果您覺得累,也不用每場音樂會都參加——」
「我又沒說我累。」李奧波德不滿地打斷他,「我是怕你這樣會搞壞身子,我聽你僕人說你都五六點就起床,這樣你豈不是每天只能睡三四小時?」
「爸爸,我已經習慣了,而且我過得很快樂,一點也不覺得累。您老是說我懶惰,那是因為以前在薩爾茲堡就算什麼也不做也累個半死啊,我現在都很努力工作的。」
「是嗎……」
莫札特原本已經準備好接受一連串類似「就算這樣你以為的身體是鐵打的嗎」、「你再這樣繼續下去我看我很快就要為你送終」之類的責備,卻意外看見李奧波德落寞的神情。
「別寫太晚了,免得明天音樂會表現不好。」李奧波德嘆著氣轉身,正要踏出房門時,莫札特忍不住叫住他,李奧波德困惑地回過頭,莫札特卻又支支吾吾地說不好話。
「那個、那個……其實也沒什麼……呃,只是……爸爸您不高興嗎?我是不是做錯什麼?還是我做得還不夠好?從您說要來維也納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很期待……我一直想說,爸爸看到我現在這麼成功,一定會很高興的,但是跟我想像的好像不太一樣……」
莫札特緊張地看著沉默不語的李奧波德,站起身走向他,懇切地拉起他的手,「爸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您高興,為了讓您以我為榮,如果您不這麼覺得,那一切成功對我而言全都沒有意義……」
「沒這回事,我非常為你感到驕傲。」李奧波德說,莫札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轉憂為喜,笑顏逐開,「我只是有點感慨,你真的可以獨當一面,不需要我的照顧了。」
「爸爸,我之前就說過的啊,我現在已經可以照顧您了,我真的很希望您可以來和我一起住。」
「唉,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在維也納絕對住不下去的,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好吧……那爸爸您趕快去休息,都要兩點了。」
「我本來就要去,還不是你攔住我。你也趕快去睡了。」
「好啦,我一會兒就去。爸爸晚安。」莫札特笑得像個孩子一樣,湊上前親吻李奧波德的臉頰。
李奧波德離開後,莫札特仍沉浸在幸福的氛圍中,他不斷想著爸爸剛才的話,飄飄然得完全沒有心思寫曲。爸爸雖然整天唸個不停,但果然只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而且只要能得到爸爸一句肯定的話,他就是給爸爸罵上一千句也沒關係的……
夜裡他睡得香甜,夢見好多好多快樂的往事。夢裡爸爸牽著他的手,向所有圍觀的人高聲誇耀他的才能,當貴族們為他的演出驚豔地鼓掌讚嘆,賞賜禮物給爸爸時,爸爸總會摸摸他的頭,說他做得非常好。還有每次旅行時爸爸辛苦替他整理行李到半夜的身影,每次他生病時爸爸沒日沒夜的悉心照顧……對,尤其是他和姊姊在維也納得到天花,病得快死的那次,他永遠忘不了當時他在彌留之際,聽見爸爸是如何請求醫生—--
求求您救救他們,他們是上帝賜予我最珍貴的禮物。不管花多少錢都沒關係,請您一定要治好他們,尤其是我最親愛的兒子——如果他死了,我剩餘的人生將只能在無盡的悲傷與淒慘中度過……
♫
莫札特彈著琴,卡瓦列里在他的伴奏下唱完詠嘆調〈悲傷成為我的命運〉後,又唱了他今年寫的歌曲《紫羅蘭》。卡瓦列里一唱完,皇帝高興得頻頻讚美,還給他和卡瓦列里各賞了十杜卡特。確定卡瓦列里離開後,達.彭特立即大展他花言巧語的功力,天花亂墜地說了起來。
「陛下!我必須老實說,我一句也聽不懂啊,但您且聽聽我從莫札特的音樂聽到了什麼。這個開場清新又歡快的曲調,充滿了春天的氣息,讓我聯想到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在綠油油的草地上蹦蹦跳跳。
第二段的曲調傷感許多,卻又帶著一點希望,像是在期盼能獲得不該奢望的事物一樣,又像在預言她悲慘的結局。啊,聽到這裡我就知道,一定是熱戀的少女渴望獲得愛人的注目,但卻事與願違吧。
第三段那沉痛的樂音宣判了少女的命運,可是最後的曲調……啊,我該怎麼形容?這如何能用言語形容?除了莫札特,誰能將快樂和悲傷這兩種完全相反的情緒融合在一起!少女肯定是為她的愛人做了什麼犧牲,即使她的愛人渾然不覺,但少女卻還是快樂不已吧。陛下,我說的對嗎?」
「太厲害了,幾乎和你說的一樣啊。」約瑟夫二世讚嘆道,「這首歌唱的是一株渴望獲得牧羊女青睞的紫羅蘭,最後卻被視若無睹的女孩一腳踩死,還為了自己能死在女孩腳下感到非常快樂。這真是太神奇了,莫札特之前真的沒有告訴你這首歌在唱什麼嗎?」
「上帝為證,絕對沒有。陛下,厲害的不是我,而是莫札特啊,您聽他只花不到三分鐘就用他的音樂講完一個故事,如果莫札特寫一齣歌劇,那會有多精采可期啊!」
「這……」這才發現又再度落入兩人圈套的約瑟夫二世為難地看向莫札特,莫札特立刻單膝跪了下來。
「陛下!您也知道我一直渴望能為維也納帶來最出色的歌劇,請您答應我的請求吧。」
「噯,你快起來吧。」見莫札特仍紋風不動,約瑟夫二世親自上前扶起他,看見莫札特不太情願的神色後不禁嘆了口氣。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也很想看你的歌劇,但是這個劇本真的不行,你也知道它有多敏感。如果你不要用這種劇本,我一定會叫羅森伯格馬上開始製作的。」
莫札特抿起唇,沉默了幾秒後,堅決地開口:「陛下,我也不想讓您困擾,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了這件事來覲見您了。我這輩子不知讀過幾百本劇本,沒有一個像《費加洛的婚禮》這樣引起我的共鳴。《費加洛的婚禮》絕不是煽動革命的劇,它訴說人類對自由的渴望,它閃耀著人性的尊嚴,蘊藏人類最高貴的靈魂!陛下,您一定也能了解這部作品的偉大啊。如果不能為《費加洛》作曲,我一輩子再也不寫歌劇了!」
「什麼?」約瑟夫二世震驚得張大了嘴巴,「上帝啊,你是在說笑吧?」
「陛下覺得我是在說笑嗎?」
「太無禮了,你怎麼能用這種語氣對陛下說話?」莫札特略帶脅迫的語氣令一旁的羅森伯格忍不住出聲斥責,約瑟夫二世隨即以手勢阻止羅森伯格。
「沒關係,我不覺得怎麼樣。莫札特,我明白你對這齣劇的重視了,我會好好考慮的。」
「謝謝陛下!」莫札特大喊,欣喜得再度跪下,連連親吻約瑟夫二世的手。
離開宮廷後,認為全是他的策略奏效的達.彭特洋洋得意地向莫札特邀功。
「看吧!卡瓦列里一唱完,看陛下的表情我就覺得今天比較有希望。我就說陛下比較喜歡聲樂吧,看他那麼寵愛薩里耶利又那麼熱愛歌劇就知道了啊。你得感謝足智多謀的我,不然我看今天又要以失敗收場了。」
「你想得美,是因為我最後那樣說陛下才會慎重考慮好不好?而且你也未免太會睜眼說瞎話了,我之前明明就跟你說過《紫羅蘭》是在唱什麼。」
「我才沒有睜眼說瞎話,我會問你是我擔心和我想的差得太多啊。而且我說謊全是為了你,你居然這樣說我。我現在感覺我就是那株可憐的紫羅蘭……」達.彭特抬起手假裝拭淚,莫札特不禁翻了個白眼。
「喔,那麼被我一腳踩死的你快樂嗎?」
「當然,能死在你的腳下,我感覺一定能上天堂——」
「如果是真的,我一點也不想踩死你了。」
「哈哈哈哈,別這樣嘛。不過你剛剛到底是認真的,還是為了說服陛下才那麼說啊?要是陛下不同意,你真的再也不寫歌劇了嗎?」達.彭特滿臉緊張地問。
「當然是認真的啊,你怎麼能懷疑我的人格!我和你這種隨隨便便就亂發誓的人才不一樣呢!」
「你又這樣傷害我——」達.彭特誇張地哀號,「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受得了不寫歌劇,從認識你以來每次見面你都纏著我要劇本,怎麼可能說不寫就不寫!」
「呃,我當下是這麼想,但後來也可能改變心意啊。」莫札特辯解著,齜牙咧嘴地看著達.彭特取笑的神情。
「看來你和我半斤八兩嘛。」
「才不是!不要降低我的格調!至少我當下是認真的,你根本一句鬼話都不能信!」
「啊,我的心因為你殘忍的言語碎成片片……我就像你胸口赤誠的心,赴湯蹈火為了你的理想跳動,你卻視為理所當然!」
「哪來的赴湯蹈火,不過就是動動嘴巴而已。倒是卡瓦列里,要是事成了我一定要好好謝謝她。」
「卡瓦列里也是動動嘴巴而已啊。」達.彭特抗議,「我說你這個傻瓜該不會什麼都告訴她了吧?要不是她是當今最好的德語女歌手,我才不同意你找她呢。」
「我才沒有跟她講,而且就算說了又怎樣?你不是說薩里耶利早就知道了?」
「但薩里耶利以為陛下已經聽他的話打消念頭了啊。要是讓他知道我們兩個還沒放棄,只要他在陛下猶豫的時候加油添醋幾句,我們就沒戲唱了。你這個大笨蛋,陛下同意之前千萬要保密啦。」
「我就說我沒有說嘛,而且卡瓦列里和我那麼好,如果我請她不要說,她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喔,你太天真了,她是薩里耶利的愛徒啊,如果薩里耶利問她,她怎麼可能不說?」
「才不會,卡瓦列里人真的很好,不會出賣我的,而且你還不是薩里耶利的詩人。」
「你的意思是我人也很好嗎?」
「完全不是。」
「啊,聽見了嗎?我心碎的聲音……我明明說過千萬次,我為薩里耶利寫劇本是因為他推薦我成為宮廷詩人啊。我的心永遠屬於你,你卻如此狠心!從今以後你就叫我紫羅蘭吧。可憐的紫羅蘭,被莫札特無情地踐踏!」
「喔,夠了,噁心死了。你絕對不要在別人面前發神經,我亂七八糟的緋聞已經夠多了,而且我實在不想跟你這種臭男人傳出什麼緋聞。」
「我也不想好嗎?」達.彭特做出一臉想吐的表情,「除非全世界的女人都消失,不然要我和男人在一起,我寧可一頭撞死。」
「喔,是啊,畢竟你是維也納的卡薩諾瓦嘛。要是我們的《費加洛》上演,真應該讓你演伯爵的。」
「哈哈哈,我怎麼敢跟大情聖卡薩諾瓦相比?而且如果我演伯爵,你應該也來演費加洛啊。」
「我當然很樂意啊,能指著你這種人渣痛罵,光是想像就覺得痛快。」
莫札特愉悅地看著達.彭特哇哇大叫。達.彭特和席卡內德都說他像費加洛,但如果他真的是費加洛,這齣劇根本一幕就能演完了——要是有人想睡康絲坦茲,他一定衝上去跟他拚得你死我活——然後故事就可以結束了,哈哈哈哈。
好吧,這當然是理想的狀況。他是能理解費加洛的不得已——當初讀到這個劇本時,他總是一再想起在薩爾茲堡忍氣吞聲的日子。
他曾經認為自己和那些整天對權貴卑躬屈膝的人是不一樣的。他們只是被貴族飼養的寵物,沒有尊嚴,沒有自由,還為了自己安逸的生活沾沾自喜。但當他離開薩爾茲堡,落魄地在各個城市間兜轉,幾乎只能靠教琴賺取微薄的收入時,他也曾幾度想放棄,回去過以前那種備受屈辱的生活。
原本他還樂觀地鼓勵自己以他的才華一定能成功的,但媽媽病重時他竟然窮得連醫藥費都籌不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媽媽的病情一日日加重,絕望地任由上帝將媽媽帶離他身邊,這時他才知道理想和現實的距離有多麼遙遠。為了不成為家裡的負擔,他終究還是在爸爸的催促下回到薩爾茲堡,當他寫信請求大主教任命他時,完全止不住眼裡悲憤的淚水。
不是每個人都能為了逐夢付出代價,更只有少數人能將理想化為真實。從巴黎返回薩爾茲堡後,他反而能夠體會身處低下階層的苦衷。雖然像那種只會對大主教搖尾巴,背過身來就對別人頤指氣使的混球他還是感到不齒,但也不乏像席勞卡那樣樂於助人的朋友。閱讀劇本時,蘇珊娜柔軟的身段、機靈的反應和善良的心總是讓他一再想起席勞卡,像他們這樣的才能和品格,根本不下於世界上任何一個貴族。貴族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就像劇本寫的,要將大主教那種刁鑽蠻橫的主人服侍得服服貼貼,花的心思可要比統治西班牙一個世紀還要多!
說到底,他這麼渴望看見《費加洛的婚禮》上演,就是想讓所有人知道,不分貴賤,每個人都應該擁有尊嚴和自由。沒有人天生就比另一個人高尚,就算是像蘇珊娜和費加洛這樣地位卑賤的人,也能擁有比貴族更高貴的人格和智慧。雖然他們可能一輩子都擺脫不了被人奴役的命運,可是只要他們願意捍衛他們應有的尊嚴和自由,還是能在現實的枷鎖中活出自己。
《費加洛的婚禮》是寫給那些對生活感到無望的人,讓他們發現自己是特別的,讓他們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勇於邁向他們的理想—--
「莫札特!莫札特!」
幾天後,莫札特家門被極其粗暴地拍打,嚇得女僕完全不敢上前應門,莫札特聽到也懷疑他家門板要被拆了。如果不是認得這個聲音,還以為他在外招惹了什麼凶神惡煞。
開門後,莫札特還來不及問達.彭特到底搞什麼鬼,對方便發出一陣幾乎刺破他耳膜的尖叫,同時手還搭在他肩上大力搖晃著,令他頭暈目眩得直想狠狠揍達.彭特一拳。
「可以演了!可以演了!」
「什麼?」莫札特整個人像被雷打到一般動也不動,才抬起的拳頭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
「陛下同意了啊!可以演《費加洛》了!」
「啊啊啊——」莫札特尖叫出聲,一把抱住達.彭特,語無倫次地又叫又跳,「終於!天啊!上帝啊!終於!陛下!啊!我真想吻他!開明的仁君!偉大的君王!陛下!」
「你放開啦,好噁心。」被緊緊抱著的達.彭特滿臉嫌惡地說,莫札特這才放開他,但又隨即手舞足蹈地拉著達.彭特跳起舞,嘴裡哼著小步舞曲式的旋律。
「快幫我安排覲見陛下的機會!我一定要親自感謝陛下才行。」
「我呢?我呢?太傷心了,眼睛長得這麼大顆,卻無視你最大的恩人——」
「少囉嗦,自己說和我寫歌劇是你最大的願望,我才是替你達成願望的大恩人好嘛!」
「到底為什麼上帝會把音樂的天才給你這種不知感恩的無賴!」
「我才不是不知感恩的無賴!是根本不值得將我的感恩之心浪費在你這種社會敗類身上!」
「你惡毒的言語澆熄了我滾燙的熱情。」達.彭特停下舞步,雙手摀著心,隨著越來越微弱的聲調頹坐在地,「愛、希望,一切美麗的事物,全數化為塵土,埋葬了我的天才。我的創作泉源已然枯竭,全是因為你的無情——」
「好了,不要再演了。」
「好,不演了。」達.彭特滿臉嚴肅地抬手發誓,「我,羅倫佐.達.彭特,今後封筆。你的《費加洛》請另請高明吧!」
「你這傢伙……」莫札特一面嘆氣一面翻白眼,隨後蹲下身子,拉起達.彭特的手,凝望著對方的眼眸,「親愛的達.彭特,我為我剛才的言語致上最深的歉意,並向您表達我由衷的謝意。全世界除了您,我絕不考慮由其他人替我寫《費加洛》的劇本。如果沒有您,陛下同意讓《費加洛》上演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
「這還差不多一點。」
「行了就別鬧了,幼稚鬼。」莫札特瞪了達.彭特一眼,也在地板上坐了下來,「陛下有說什麼時候上演嗎?我也要開始忙明年四旬齋的音樂會了。」
「陛下沒有說,但羅森伯格伯爵有問我,他希望越快越好,不過我也是說想到明年四旬齋後。不然四旬齋劇院不能排戲,才開演就卡到很尷尬,而且四旬齋後是黃金檔期啊。雖然這樣還要再大半年才能上演,但羅森伯格伯爵也能理解。說到這個,之前你不要的那個劇本我後來給了里基尼,這齣原本排明年五月,但羅森伯格伯爵已經答應我會先排《費加洛》。而且陛下說演員全權由我們兩個挑選——」達.彭特話還沒說完,莫札特便又是一陣尖叫。
「那我要史多雷斯演蘇珊娜!」
「哇,你決定的時間大概只有零點零零零一秒吧。」
「廢話,我想像《費加洛》上演的情景時,浮現在我腦海裡的蘇珊娜就是史多雷斯,沒有人比她更適合了!然後貝努契演費加洛!其他的等劇本出來我們再來安排吧。」
「史多雷斯啊,她也快復演了,應該不會有問題——不對,又是婚禮的主題耶,史多雷斯會不會又在臺上唱不出來啊?」
「才不會好嗎?《不快樂的新婚夫妻》是因為有家暴的情節,蘇珊娜和費加洛那麼甜蜜,不會有問題啦。」
「是這樣嗎?我以為史多雷斯是因為結婚後無法向其他男人施展她的魅力而哭泣——」
「夠了,你不要侮辱史多雷斯!可憐的史多雷斯會這樣全都是費雪那個畜牲害的,要不是陛下驅逐了那個人渣,天曉得史多雷斯還要受苦多久啊?雖然我覺得陛下真是太便宜那個畜牲了,要是我的話,一定要他套上鎖鏈遊街示眾,一路鞭刑,一路讓大家吐他口水,最後再把他吊死——」莫札特憤慨地比手畫腳,達.彭特誇張地露出害怕的表情,渾身哆嗦地向後挪了挪身子。
「莫札特你好可怕,我一直不曉得你是這樣的人……」
「可怕?他對史多雷斯做的事才叫可怕!對歌手來說失去聲音根本就是世界毀滅啊!幸好史多雷斯恢復得不錯,不然他就算死了也不能彌補他的罪過。」
「這麼說也是啦,而且傷害我的史多雷斯女神真是罪該萬死啊。不過陛下太仁慈了,別說吊死費雪,他還想廢除死刑呢。」
「嘖,我當然很高興我們有這麼仁慈的君主,但世界上總有些敗類不值得陛下施展他的仁慈。」
「聽到你這麼說,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寒……」
「我很高興你還有一點自知之明。」
「莫札特!別忘了你的劇本掌握在我的手上!」
「那又怎樣?沒有我,你的劇本也別想成功!」
「哼,要我劇本的音樂家多的是,誰稀罕你!」
「喔,那你去找他們啊!」莫札特怒氣沖沖地起身就走,達.彭特慌忙拉住他的手,見莫札特仍執意往前走,達.彭特整個人爬上去抱住他的大腿,扯著嗓門鬼哭神號。
「不要這樣,莫札特——我只是隨便說說的,一百萬個音樂家加起來都抵不上你一個啊!不要忘記我的心願,如果不能跟你一起寫歌劇,我死也不會瞑目的!莫札特,你是絕無僅有的天才,是人間最光彩奪目的寶石,是世界誕生以來最美好的奇蹟——」
「再多說一點。」
「從聽見你音樂的那一刻起,我每日都魂牽夢縈,你的音樂是光,是水,是空氣,是讓我得以生存的理由——」
「再來。」
達.彭特仰頭看著莫札特囂張的模樣,報復性地開口,「再來,我得告訴你,我會把費加洛罵伯爵那段全部刪掉。」
「刪掉費加洛罵伯爵那段……」莫札特瞬間怔住的神情令達.彭特愉悅不已,反應過來的莫札特隨即怒吼,「你開什麼玩笑!」
「不是啦,是認真的,陛——」
「不准!不可以!」
「你先冷靜一下,好好聽我說——這部劇呢,是陛下同意讓我們演的。」
「你在說什麼廢話!」
「就叫你冷靜聽我說嘛。全世界都會知道陛下為了你解禁《費加洛》,維也納的貴族再怎麼白癡也會知道陛下有多喜愛這齣劇,就算擠破頭也一定會來看的。」
「你到底能不能講重點?」
「好好,貴族們坐下,高高興興地看劇,結果笑著笑著呢,突然有一個僕人指著伯爵罵,說他唯一做的事就是努力找個好人家出生——莫札特,這樣不行的。」
「為什麼不行?這齣劇早就在法國鬧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知道這段劇情啊。」
「不不不,知道跟親眼看到是兩回事啊。要是惹他們不高興,停演只是小事,你會身敗名裂的,所有貴族都會把你當成仇人,你在維也納會活不下去的。」
「我才不在乎,你不能為了那些白癡把這個傑作最好的部分刪掉!」
「不行啦,陛下說劇本必須刪去所有敏感情節,我寫完也要先給他審閱的。要是沒刪掉,陛下絕對不會同意讓《費加洛》演出。」
達.彭特看著滿臉不甘願的莫札特,繼續勸慰著,「你也總得想想陛下,他好心讓我們能演這齣劇,要是我們這樣演,會害陛下被閒話的。而且你大可放心,這個故事還是機靈的僕人對付迂腐好色的伯爵,雖然我不會強調,但也不會刻意掩蓋,它還是可以達到它應有的效果——只是稍微含蓄一點,這不也是一種藝術手法嗎?」
「好吧,」莫札特神情勉強,「我相信你的才華還是能傳達它的精神。」
「當然,我的劇本和你的音樂,可以化任何腐朽為神奇啊。」達.彭特說著,這時才放開莫札特的大腿站起身來,優雅地朝莫札特行了個禮,做出邀舞的手勢。
「雖然要不是你執意要演《費加洛》,我們就能更早合作了,不過總算是等到這一刻。今後我們就是生命共同體了,我的音樂家。」
「我的生命共同體是絲坦茲好嗎?」儘管嘴上這麼說,莫札特仍然伸出他的手,「雖然你是薩里耶利的詩人,不過我就勉強同意和你合作吧。」
「我已經說過成千上萬次,那都是不得已的啊,我就只想為你一個人作詩寫詞,在靈魂上我絕對是你的詩人。」
「噁心死了,不要把你哄女人的那套用在我身上。」
莫札特喜悅得無法作出嫌棄的表情,臉上滿是與其言語不符的燦爛笑容。他愉快地哼起曲調,兩人靈巧地避開廳內的傢俱和擺飾,在他的歌聲中忘我地翩翩起舞。莫札特感覺他的步履輕輕飄飄,彷彿踩在綿綿軟軟的雲端上。
他和達.彭特——維也納最天才的音樂家和最天才的詩人——攜手打造的歌劇,必將綻放最絢麗的光輝,讓維也納其他的歌劇黯然失色——不,不只是維也納,他們會創造歷史,會寫下有史以來最好的歌劇—--
他情不自禁地和達.彭特相擁,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在康絲坦茲疑惑的詢問下彈開,嚇得雙雙瞪大眼睛。
「太噁心了!我怎麼會跟一個男人抱這麼久?」
「你這混蛋,這應該是我要說的話!剛剛到底發生什麼事?」
「啊,我感覺被不可思議的魔力操控,整天都魂不守舍,究竟是什麼魔法害我變成這副德性——」達.彭特才拋出問句,兩人便齊聲大喊。
「都是《費加洛》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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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hi quoque spem dedisti(也請賜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