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x Aeterna
永恆的光
永恆的光
馬車駛離市中心後,又駛過無數荒蕪的街道,寒風挾帶冰涼的濕意不斷灌進車內,薩里耶利無神地望著窗外越發蒼涼的景色,薄薄的霧氣籠罩著維也納,一切顯得如此不真實。
他沒想到會這麼快,他明明說他們會再相見的——雖然他能明白莫札特是指他們會在天國相見,但他一直以為在那之前他們應該還能再見幾次面……
馬車停下後,因奔馳而揚起的寒風便隨之停止。薩里耶利下了馬車,今天的天氣在冬日裡算是相當溫煦的,他不由得想起今年年初拜訪莫札特時的狂風暴雨和濃厚的霧氣,幸好不是像那樣的日子,那一點也不適合莫札特。
腦海裡突然響起充滿朝氣與希望的歌聲,薩里耶利愣愣地停下腳步,這是……啊,是莫札特寫的兒歌,《嚮往春天》……那時候、那時候,他是真的沒想過莫札特會無法看見明年春天……
似曾相似的感覺令薩里耶利不禁流下眼淚,陛下和莫札特都是如此,像他們這麼溫暖的人,為什麼要在這樣冰冷的季節奪走他們的生命?他們明明就應該屬於充滿希望的春天……沒錯,他們就像春天一般,兩度為他的人生帶來希望,是他自己沒能好好把握,是他自己被欲望矇蔽,是他陷自己於絕望的寒冬……
薩里耶利擦乾淚水,步入墓園,他不是為了想這些才來這裡的,他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心隨著他們在嚴酷的冬季死去,為了讓自己能迎向溫暖的春天,為了能兌現他對莫札特的承諾……
他錯愕地發現墓園裡只有緒斯邁爾一人,雖然他是來得早了些,但還是感到非常意外。
「只有你到嗎?」
「看起來是這樣……」緒斯邁爾尷尬一笑,「莫札特夫人也沒有邀請太多人……其實夫人也不會過來。」
薩里耶利驚訝地望著緒斯邁爾,他沒有想過莫札特夫人不會來看莫札特下葬。是因為他來的關係嗎……薩里耶利心情複雜地想,訝異於莫札特夫人的邀請之餘,他確實也猶豫萬分,莫札特的親友恐怕多少都知道他放棄《狄托的仁慈》的事,想到他可能會面臨的難堪處境,直到早上出門前他都仍感到退卻。或許他根本就不應該過來……
「因為夫人不想跟您說話……呃,我是說,夫人不知該如何跟您提起這件事,所以請我來轉達一些話給您。」緒斯邁爾繼續說著,「夫人說,因為莫札特先生可能會想見到您,她才邀請您的。夫人也交代所有出席葬禮的人不可以哭,不然先生會很難過的,她說要是沒把握就不要來。」
「我明白了。」薩里耶利半開玩笑地繼續說,「這麼一來,我有點想走了。」
「如果不是夫人臨時才請我轉告您,我本來也沒有要來的。」緒斯邁爾滿臉苦悶地說,「因為夫人這樣交代,出席葬禮的人應該會很少。」
他們兩人等了一陣子後,又來了另外兩個他不認識的人,他們自稱是莫札特的學生。斯維登男爵隨著靈車到達時,空曠寂寥的墓園就只冷冷清清地站著他們四個人。
薩里耶利看著抬棺人將漆黑的棺木從車上抬下,棺木已經封釘,直到此刻他仍然強烈地感到不真實。莫札特真的在裡面嗎?他總覺得還能再看見他溫暖的笑容、聽見他爽朗的笑聲……
「彌撒剛剛在莫札特家做完了,可惜莫札特沒有寫完他的安魂曲,大部分的樂章只有簡單的配器……幾個樂章用米凱爾.海頓的替代。」斯維登男爵說,「明明夫人那樣交代,大家還是哭得跟什麼一樣,唉。也難怪只有你們幾個人。」
神父祝禱及灑聖水後,棺木被抬入墓穴中,薩里耶利看著土壤一鏟一鏟地淹沒棺木,努力讓自己什麼也別想,以免無法克制自己的淚水,即使他身旁的緒斯邁爾已經不斷地揉眼睛。他知道莫札特夫人的要求沒有任何不合理,就算是葬禮,莫札特的葬禮也應該要充滿歡笑,只是他們沒人能做到而已。
棺木完全被泥土覆蓋後,他們彼此告別離去。莫札特的葬禮簡單到甚至連一塊墓碑也沒有,雖然緒斯邁爾說這是莫札特的意思,但這樣寒酸又冷清的葬禮還是讓他在離去後忍不住落淚。像莫札特這樣偉大的音樂家,就算是用世界上最高貴的帝王才能擁有的葬禮儀式也不為過。
再次返回墓園時,除了新埋的泥土,沒有任何能辨識莫札特葬身之地的特徵,而這唯一的特徵也很快就會在幾天的日曬雨淋後被消滅。薩里耶利怔怔地站在莫札特墳前,這般沒名沒姓的更加強了不真實感,彷彿莫札特根本從未死去,從未下葬,他剛剛出席的可能只是另一個人的葬禮。
他跪了下來,在墳前放上一束玫瑰,唱起莫札特的〈求主惦記〉。
♫
有別於那場無名的葬禮,莫札特的死很快便驚動了世界。布拉格迅速召開了盛大的音樂會,據說上百名音樂家及演奏家無償演出安魂曲哀悼莫札特的離世,參加音樂會的人更是成千上萬。此後,一場又一場的追悼音樂會遍地盛開,莫札特的聲名在瞬間達到他生前從未有過的高峰,街頭巷尾各處都能聽見對於早逝天才的哀嘆,即便是根本不聽音樂的市井小民,也無人不曉莫札特的大名。想到莫札特的晚年有多落魄,薩里耶利便感到諷刺不已。莫札特夫人為了家計大量拍賣莫札特的遺物和手稿,隨著莫札特水漲船高的名氣,他居然沒能買下他的任何一份樂譜,只能祈禱它們是被樂譜商搜刮一空,而非附庸風雅的貴族們。
這一年對他來說仍然離奇而不真實。他出席了無數紀念莫札特的贊助音樂會,指揮了無數他的作品,甚至又重回皇帝大教堂,在法蘭茲二世陛下加冕時再度指揮了他的彌撒,但莫札特終究再也沒出現在他面前。然而他的身影從未消失,甚至更加閃耀。如同莫札特過世後掀起的風潮,他比莫札特生前更加思念他,和莫札特相處的回憶反而在他離去後愈發鮮明。
他始終惦記著莫札特未完成的安魂曲。緒斯邁爾曾煩惱地向他求助,莫札特夫人在莫札特過世後,將樂譜交給了艾伯勒,希望艾伯勒能幫忙補完這部曠世巨作,然而艾伯勒只補了一點就放棄,莫札特夫人只得將希望寄託在緒斯邁爾身上。
緒斯邁爾說莫札特只指示了安魂曲的配器,完全空白的樂章和未完成的〈痛哭之日〉,一個字也沒交代。
這令他納悶不已,以莫札特的天才,很難相信他對其他樂章一點想法也沒有,莫札特那麼早就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為什麼卻沒留下半點指示?他不認為莫札特會沒想到自己可能寫不完安魂曲。
他回想著莫札特即使再吃力還是親筆譜寫的堅持,回想他專注的臉龐和明亮的眼神,以及他笑著說他會努力活到寫完安魂曲的模樣。明明就是願死者安息的曲子,卻像莫札特對抗死亡的武器,這就是為什麼莫札特一定要親力親為,一定要由自己來完成這首曲子嗎?
他聽緒斯邁爾說樂譜停在〈痛哭之日〉的第八小節,再也沒動,他對此想了又想。〈痛哭之日〉近乎絕望的悲慟旋律在他讀過樂譜後便潛睡於他的神經,每一次的甦醒都能牽動他的淚腺。這樣的音樂怎麼可能讓死者安然離世呢?如果莫札特的筆停在這裡意味著他終於放下對人世的牽掛,不再為人間的悲傷與生死的無常憂慮,安魂曲未能完成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拒絕了緒斯邁爾,即使他深知緒斯邁爾的才能一定會毀了這首曲子,但他也是。他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艾伯勒會放棄,出於對莫札特的敬愛,他們怎麼能這麼做?只要沒能寫出莫札特腦海裡的樂音,對這部偉大的作品來說都是一種褻瀆——沒有任何人有辦法完成他的安魂曲。
他一度想放棄前往安魂曲的首演,因為他實在無法忍受莫札特的作品被玷汙,但終究還是無法克制自己的渴望。
至少莫札特也幾乎完成了九個樂章,他沒有理由不聽莫札特最偉大的作品……
入席時,現場只有寥寥數人,主辦的斯維登男爵上前招呼他。斯維登男爵身旁跟著一位年輕人,粗獷的臉孔和濃厚的憂鬱氣息令人印象深刻。
斯維登說他是路德維希.貝多芬。他說他的鍵琴演奏總是讓他想起莫札特。
薩里耶利和貝多芬握手,他早已聽說過對方,貝多芬在去年來到維也納後,旋即以他精湛的鍵盤演奏在樂壇闖出聲名,如同當年甫剛來到維也納便聲名大噪的莫札特。
而他也和斯維登一樣,初次閱讀青年的作品時,他彷彿在旋律中聽見了莫札特。
您之前曾向莫札特學習嗎?他忍不住問。
不,貝多芬搖了搖頭,深沉的哀傷讓他的遺憾不言而喻,我只是經常研讀莫札特大師的樂譜。
即使沒有這個機會,假以時日,您必會是莫札特最優秀的繼承者,他說,看見青年浮現幾分惶恐和靦腆。他留下他的地址,告訴青年他很願意指導他。
樂隊進場後,他們結束談話,各自回到座位上等待演奏開始。在指揮的手勢下,幽微的樂音響起,他彷彿能見到靈魂漸漸剝離肉體,如輕煙般緩緩上升。在充滿不安的弦音後開啟陰沉又飽含懇求的合唱,像在無助與徬徨之中祈禱與吶喊。即使有幾段明亮祥和的旋律,〈永遠的安息〉仍然瀰漫著強烈的不安。特別是讚美上帝後連續幾句的「垂聽我」,近乎吶喊甚至命令的聲調幾乎令他戰慄。他沒想過居然有人敢這樣對上帝說話,在無可逃脫的死亡之前,莫札特是唯一勇於反抗命運的人。
〈永遠的安息〉結束在一個未結的和弦,毫無停頓地進入〈求主垂憐〉。氣勢磅礡的合聲以動盪的賦格呈現,對死亡的恐懼與焦慮隨著花腔不斷震顫,不安的感覺更勝於前一個樂章。一聲聲的求主垂憐不僅是對上帝崇高的敬畏,更像害怕與質疑嚴厲的上帝不會救贖他。
緊接著的〈震怒之日〉讓世界在轉眼間被焚燒為灰燼。他在煉獄之中隨著可怕的合聲戰慄著,終末審判即將來臨的恐慌籠罩了所有聽眾。不需要任何舞臺效果或臺詞,〈震怒之日〉也能展現更勝於《唐.喬凡尼》的恐怖與震撼,任何人聽了都只能顫抖地為自己犯下的罪行懺悔,希冀能逃離被地獄之火吞噬的命運。
下一個樂章以長號和低沉的男音開啟,他彷彿聽見號角威嚴的樂聲穿過墓地,響徹人間。接著男高音激昂地帶入死亡降臨,審判來臨的懼怖與莊嚴,女低音則描繪出審判者的公正與無情,而後以柔美的女高音唱出連正義之人也難逃審判的無奈與悲傷。最後四名歌者在帶著希望的明亮曲調中悠悠重複著無奈的唱詞,像是述說即使無可扭轉審判的結果,仍然要懷抱著邁向光明的希望。
〈赫赫君王〉中,上帝可怖的形象在厲聲的合唱中具現,樂音以恢弘的氣勢歌誦上帝的威嚴與仁慈的赦免,最後又以微弱的合聲卑微地乞求上帝能以善意拯救他。莫札特以他擅長的戲劇手法展現巨大的反差與張力,讓人為了人類的渺小與命運的必然感到無助與哀傷。
當那曾在他心底百轉千回的熟悉旋律響起時,他忍不住落下淚水,連續幾個樂章的惶惶不安在這章終於獲得和解,優美的樂章反覆著溫暖而慈愛的旋律,既溫柔地寫盡人類的罪惡,又以無盡的包容向上帝祈求寬恕。他深信,莫札特現在一定已經返回天國,站在上帝的右手邊上。
〈受叛之徒〉再度以陰暗的曲調開啟,躍動的音符彷彿地獄的火舌一般將罪人吞噬,他不由得冷汗直流,緊接著是〈赫赫君王〉中也曾出現的微弱合聲,請求上帝能呼喚他,讓他與得恩寵的人為伍。兩段反差的旋律再度重複一次後,像是呼應唱詞的心如死灰一般,巧妙地降音轉入死氣沉沉的平緩旋律,近似不抱希望的歌聲中,仍然祈禱著上帝能在最後一刻拯救他。
〈痛哭之日〉令人無比心碎的弦音在死灰之中響起,他不禁再度落淚,聚精會神地聽了幾個小節後,他以手帕擦乾眼淚,發現周遭不少聽眾也做出相同的舉動。雖然緒斯邁爾儘量地採用前八小節的主題來延展這首曲子,但即使沒看過莫札特的手稿,他也能辨別出莫札特的筆停在哪裡。緒斯邁爾寫得不差,但莫札特絕不會寫得這麼平庸。
他越聽越感到坐立難安,〈痛哭之日〉的後半段根本不像莫札特會寫的曲調,莫札特會用開場哀慟的主題來請求上帝賜予死者安息嗎?噢,算了,他根本不敢想像緒斯邁爾如果沒使用莫札特的主題,會自己寫出什麼東西。平凡無奇的結尾令他忍不住嘆息,〈繼抒詠〉的任何一個樂章都足以單獨成為不朽的巨作,但做為最重要的最後一章,卻被迫因莫札特的離世而相形失色……他無法想像如果莫札特能夠完成〈痛哭之日〉,這首曲子會有多麼美好。
〈奉獻曲〉精彩的兩個樂章令他短暫遺忘了對於〈痛哭之日〉沒能完成的憾恨。〈吾主耶穌〉以歌劇般強而有力的戲劇性譜寫,短短不到五分鐘的曲子,卻比世界上任何一齣歌劇更為震撼。「地獄的苦痛」以高昂的女音唱出尖銳的痛苦,再以喃喃的男音無神地重複地獄的黑暗煎熬,「無盡的深淵」則以延長的低沉合音交雜顫動的弦音呈現。而後的「從獅子的口中拯救他們出來,以免地獄吞噬了他們,以免他們被擲入黑暗中」則在躍動的樂句中同時展現強烈的不安和熾熱的祈求。在天使帶領亡魂邁入聖光中後,最終不斷反覆吟詠的「如同您許諾亞伯拉罕與其代代子孫的」幾乎是全曲最為狂烈的吶喊,緊迫的旋律令他不由得想起咄咄逼人的夜后,莫札特幾乎是以同樣的態度要求上帝不可違背他的承諾,大膽得令他啞口無言。
〈犧牲祈禱〉以優美祥和的曲調開場,漸漸轉入莊嚴神聖的虔誠之中。而後是他曾在莫札特床畔聽過的至誠祈禱,祈望著仁慈的上帝能讓亡靈穿越死亡,得到永生。最後兩句重複了〈吾主耶穌〉裡大膽的祈求,在樂音中他彷彿聽見莫札特心底熱切的渴求,他相信莫札特絕不只是為了自己的救贖而吶喊,更是為了所有他所愛的人,甚至是為了整個世界。
如果是愛讓莫札特看見天堂與地獄,那更是愛成就了這首無可超越的安魂曲,它訴說的不只是對於邁向天國、遠離地獄的渴望,更是對於塵世無盡的留戀與寬容。如同他在觀賞《魔笛》時體悟到的,是愛讓莫札特的音樂能震動靈魂,是愛成就了他非凡的天才。
接下來的三個樂章他都感覺如坐針氈,幾乎想離席而去,他只得不斷說服自己這不能算莫札特安魂曲的一部分,而是緒斯邁爾的個人作品。莫札特的安魂曲除了令人震懾的美妙樂音和對死亡的深刻描繪,在樂理上更是近乎完美。即使他沒有辦法在第一次聆聽後便能細究,但還是能從幾個段落中聽出精密的對位,這是緒斯邁爾的能力不可能達到的境界。
〈永恆的光〉響起時,他驚愕地瞪大了雙眼,緒斯邁爾原封不動地採用了〈永遠的安息〉和〈求主垂憐〉,〈永遠的安息〉就算了,最後兩句跟〈求主垂憐〉根本完全不合適,這絕對不可能是莫札特會做的事……或許把最後兩句刪掉,用「以永恆的光照耀他們」做結還好一點,但偏偏〈永遠的安息〉結束在未結的和弦中,這麼做會導致曲子像沒有結束。
是因為緒斯邁爾自知他的能力不可能為安魂曲收尾,所以才決定使用莫札特已完成的樂章嗎?他確實無法想像如果緒斯邁爾自己譜寫,這部作品會顯得如何虎頭蛇尾,會在多令人心碎的遺憾中做結,就像無法讓〈繼抒詠〉完美結束的〈痛哭之日〉。這麼一想,就覺得即使再不合適,採用和前兩個樂章完全相同的旋律收尾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除了莫札特,沒有任何人能為這部作品畫上完美的休止符。
離開時,他差點撞上一名少年,少年抬起頭後,他們驚訝地彼此對視,薩里耶利努力在記憶中搜索這張熟悉的臉孔。
「您是薩里耶利大師嗎?」少年遲疑地先開了口,「我是胡梅爾。」
「是的,好久不見了。」他愣愣地和少年握了手,幾乎無法和記憶中那眨著好奇大眼的孩子連結起來,他長高了很多,也脫去幾分孩童的稚氣,臉龐上的淚痕和哀傷的神色更讓他顯得早熟。
「我才剛回到維也納沒多久……要是知道老師會這麼早過世,我絕對不會離開他去旅行的。老師對我來說就像家人一樣,我從沒想過他會在我還沒回報他的恩情時就離去……」
「這種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會想到的。」他拍著胡梅爾的肩安慰道,感受到指尖些微的顫抖。直到現在,看見任何人為了莫札特的死哀痛時,他都還是會不由得想起自己就是讓莫札特英年早逝的元兇。
「想當初離開前,老師還說等我回來一定能教我更多東西……」胡梅爾眼中閃爍著淚光,「死亡是如何殘酷,即使和老師學習的點點滴滴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但我們已經不可能再有更多未來……每次想到如此,我就忍不住難過得掉淚。雖然老師曾說過我們終會在天國再見,我卻始終認為那是如此遙遠,如此虛幻的安慰……直到剛剛聽了老師的安魂曲,我才深深感受到那強烈的希望彷彿就近在眼前。老師一定不只希望他自己能通過審判,前往天國,也希望他所愛的人全都能如此。」
「我也是這麼想的。」薩里耶利說,奉獻曲中不惜對抗上帝的吶喊仍久久迴盪在他心底。他想起莫札特即使被病痛摧折,仍然無比閃耀的臉龐;想起他溫柔地要他寬恕自己,相信他們會在天國再見。就連他這種人都能獲得莫札特的寬恕,莫札特想救贖的一定是所有世人。
「我相信,老師現在一定在天上過得很幸福。」胡梅爾輕閉雙眼,既像是堅定地陳述事實,又像在虔誠地祈禱,「我也相信,老師這麼努力的祈禱一定會成真的。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通過審判,在天國和老師重逢。」
「我也相信。」薩里耶利強忍著淚水說,幾乎泣不成聲。
♫
他的罪惡感在莫札特的寬容和安魂曲的撫慰下減輕不少,但他仍長年為此深受折磨。莫札特生前便廣為流傳的謠言並未因他的離世而消失,反而隨著他與日俱增的聲名益發猖獗。昔日他陷害莫札特的種種傳聞淪為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四處謠傳是他毒殺了莫札特,以免被橫出的天才音樂家阻擋前途。即使他極力否認,謠言卻並未因此終止,彷彿一再提醒他不能忘記自己就是害死莫札特的兇手,他甚至認為會有這樣的謠言也是他應得的報應。
帝國也在莫札特死後不久陷入彷彿永無止盡的征戰,不但狼狽地在法軍旋風般的攻勢下節節敗退,連維也納都曾被攻陷,他從沒想過猛烈的砲火與淒厲的哭號聲會離他這麼近。就連他奉獻一生的音樂事業也遭到打擊,音樂的品味不斷改變,完全違背了他的審美觀。在他的歌劇遭遇幾次失敗後,他灰心地停下筆,再也不創作歌劇。他漸漸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迷失自己,像被世界遺棄般的孤獨感揮之不去。
身體的病痛也隨著日漸衰老逐一浮現,他甚至一度絕望地開始譜寫自己的安魂曲,但迎來死亡的卻不是他,而是他最摯愛的獨子和妻子。他們的離去帶給他比自身死亡更深沉的悲慟,甚至一度想跟隨他們的腳步離開這個世界。然而一想到他對莫札特的承諾不可能在此刻就能兌現,被地獄吞噬的恐懼便深深淹沒了他,讓他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
他每日祈禱著上帝的赦免與救贖,潛心投入音樂教學和聖樂創作,支持他活下去的只剩他對莫札特的承諾以及和妻兒重逢的渴望。即使他仍舊在無數社交場合談笑風生,在他的朋友和學生們面前展露笑顏,內心的孤寂與空虛卻無限擴大。
聽見敲門聲後,他上前應門,訝異地望著眼前的黑髮少年,愣愣地開口,「莫札特?我以為你去了萊姆伯格?」
「是的,不過昨天回來維也納探望媽媽。」少年一如往常害羞地笑著,一點也不像他自信開朗的父親。
「這是剛剛拜訪貝多芬老師時,他要我帶來給您的。」進門後,少年說著,手裡捧著看起來相當甜膩的蛋糕。薩里耶利笑著收下,詢問了他在萊姆伯格的近況。戰爭使大部分的家庭陷入經濟困境,導致他必須年紀輕輕就為了生計苦惱,少年說他現在從事音樂教學,收入很不錯,薩里耶利也放下了心。雖然莫札特的奇蹟並沒有在這個孩子身上重現,但他仍然是相當早慧的神童。
「本來是沒有這個打算的,不過他們一直希望我這次回來能開一場演奏會。老師有空的話,願意過來聽嗎?」
可能是看見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猶豫,少年浮現一絲懊惱,「那個……只是在家裡舉辦的小型音樂會而已,想說下次再回維也納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能和大家聚聚也好……嗯,只會邀請老師也熟識的朋友,絕對不會再邀請那些人的……」
「我會去的。」薩里耶利笑道,想安撫有些侷促不安的少年。
「我還是希望老師知道,我們沒有人在意那種話的。」少年仍然顯得相當緊張,顯然對於上次他出席少年的音樂會時,部分音樂家毫不客氣的議論耿耿於懷,「胡梅爾老師聽了也非常生氣,說您絕對不可能做這種事,還告訴我他記得您和爸爸經常一起吃飯,還看過您和爸爸一起演奏四手聯彈……」
「不用擔心,我沒有介意的。」薩里耶利連忙說,少年卻仍舊緊皺著眉頭,他只得快速轉移話題,「這次有新曲子發表嗎?在萊姆伯格有繼續作曲吧?」
「因為工作的關係時間變得很少……」少年流露出幾分愧疚的神情,「我現在在寫一首鋼琴協奏曲,但很擔心又被說太過度模仿父親的風格……」
「不用去在意別人的評論,你還這麼年輕,還沒發展出自己的風格也是正常的。而且創作本來就都是先從模仿學習而來,就算是貝多芬還是胡梅爾,我教他們的時候,他們的作品也多少有模仿莫札特。」薩里耶利安慰道,感覺到少年仍然相當不安,這方面真的是一點也不像他父親。
「我的作品怎麼比得上貝多芬老師和胡梅爾老師呢?而且……雖然因為爸爸的關係,我確實受到很多人的照顧,可是他們的期待實在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每次發表曲子,他們就會說爸爸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寫了什麼什麼,可是我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像爸爸那麼厲害的。對於爸爸,我只能景仰和崇拜……」
「你不用去管別人說什麼,你爸爸的天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比擬的。就算是才華再非凡的大師,他們真正寫出偉大作品的年紀,都不會比你爸爸還年輕。如果用莫札特的標準來衡量所有音樂家,沒有一個人有辦法達到期望的,所以你也別對自己太嚴苛了。」
「我真的沒辦法不去想……我很擔心我表現不好的話,會讓爸爸的聲譽蒙塵,我不希望有人覺得天才的莫札特生下的兒子也就這樣而已……我知道您也是為我著想,可是即使做不到,我還是要努力迎合他們的期望,因為我是爸爸的兒子,這是我必須要承擔的,榮耀我的爸爸就是我的夢想。」
「我……可以理解。」被比較的心情,永遠不可能超越的心情,彷彿與生俱來的命運,一輩子都必須為此痛苦煎熬的心情……可憐這個孩子從小就必須承受這些……如果莫札特知道,肯定會心痛不已吧,不,以他的個性,大概會暴跳起來,把那些閒話的人通通大罵一頓。
「莫札特他一定不希望如此的,」短暫的沉默後薩里耶利開口,「他一定希望你有屬於你自己的夢想,不會被他限制住的夢想。」
少年怔怔地望著他,像是從沒想過他的父親會怎麼想,薩里耶利溫柔地笑了笑,「從現在開始想想看吧,除了這個夢想以外,還有沒有其他想做的事?你自己真正想要達成的夢想?」
「我的夢想……」少年喃喃地複述,迷惘的大眼望著他。
「那老師呢?老師的夢想是什麼?」
♫
彌撒結束後,薩里耶利在暮春的暖風中由僕人攙扶著離開教堂。回到家後,即使房裡滿是金燦燦的陽光,他仍困頓得直打呵欠,現在光是出門走一趟便足以令他感到筋疲力竭。
將宮廷樂長的職務交給艾伯勒後,世人漸漸地遺忘他,正如他日復一日地遺忘自己。如今他忘記的事情越來越多,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但莫札特的音樂卻仍然在他腦海中指引著他。
人世的苦難一再輪迴,所有人類重複步向滿是荊棘的道路,但在無可違逆的宿命中,他們還是能在有限的自由中活出自己。上帝賜予了這個世界音樂,讓人們為世界的無情冷酷沮喪時,還是能相信希望。他們作為藝術家的任務便是讓人們在枯竭而無望的生活中,找到自己存在的目的,發現生命的美麗。因此他竭盡所能地創作音樂,但終究還是不得不因身體的限制而停下筆。他知道他終於也要到達人生的終點。
他也知道真正偉大的音樂會超越生命的維度,就像巴哈、韓德爾、莫札特、海頓,他們的音樂就像黑暗之中的微光,不斷飄揚在這個世界;他們的靈魂也因此跨越了死亡,在一次次的演奏中復甦,近乎永恆。他不敢期望自己有辦法達到那麼偉大的境界,但確實也渴望著能為這個世界留下一點什麼。越是接近死亡,他越能理解莫札特當初迫切想創作安魂曲的心情。
他遺憾著沒能寫完他的第二首安魂曲,卻又莫名為了前人已經做到他無法完成的事而感到安心。即使他無法完成他的曲子,上帝也會以莫札特的音樂照耀他們,如同他安魂曲中未結的和弦,永不停息。
他在春日午後繾綣的陽光中沉入睡夢,又一次夢見莫札特。
夢裡,莫札特帶著能冰釋一切風霜苦痛的笑意,踏出那一小方淡金色席位朝他走來,所經之處金色光芒一路迤邐,像一道光鋪成的地毯。
莫札特朝他伸出了手。
他知道,莫札特將帶領他邁向新的生命。在永恆的光照耀下,一切黑暗都會褪去。
在淚光中,他伸出了他的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