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hi quoque spem dedisti
也請賜我希望
也請賜我希望
薩里耶利端坐在書桌前,面色陰沉,眼前是他新買的樂譜,莫札特的第十號作品,六首獻給海頓的弦樂四重奏。
他帶著巨大的惶恐研究這份作品,即使早就知道這個事實,他還是對莫札特超乎常理的進步速度和他們之間日益擴大的距離感到害怕與焦慮。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如此簡單的配置居然能展現如此極致的歡樂……不,以莫札特的能力,就算只有鋼琴和小提琴,不不不,只有鋼琴獨奏,也同樣做到……歡樂的旋律簡直像在諷刺他的痛苦。
最後一首弦樂四重奏,開頭那段拋棄一切樂理常識的天才之作更是對他造成重創,究竟是什麼樣的腦袋才能想到這樣的旋律?如此可怕的不和諧,卻仍潛藏著完美的秩序,還能輕而易舉地牽動所有聽眾的情緒。光是想像它演奏的樂音,尖銳緊張的弦音便會割裂他的理智,幾乎將他逼瘋。
越是鑽研莫札特的樂譜,他越發現一個恐怖的事實——莫札特的旋律完全不像他自己所說,可以透過鑽研樂譜學習而來,他完全能了解莫札特作品的架構,也了解所有的樂理知識,但就是不能了解為何能想出如此精巧的結構,如此跳躍的樂句,如此深植人心的旋律……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模仿或學習的創意。
他想起莫札特曾滿臉認真地說他不是一般人,彷彿憑他的才華,只要經過一番努力也能創作出這樣的作品似的——這傢伙懂什麼?像莫札特這樣的天才,根本不可能理解他這種凡人!
他抓狂地撕爛了莫札特的樂譜,如果不是他的家人在家,他肯定還會咆哮出聲,這樣的作品絕對、絕對不是花上時間心力就可以追趕上的,它完全超乎邏輯,超乎人類的能力,根本是魔鬼的思想—--
薩里耶利的思緒被一陣敲門聲打斷,他喘息著,將四散的樂譜碎片聚攏後收進抽屜,稍微平復心情後開口:「怎麼了?」
「已經很晚了,早點休息吧。」泰莉絲站在門口,憂心地看著薩里耶利。
「你先去睡吧,我還沒有睡意。」
「我感覺最近幾年你常常這樣,不但很晚睡,也常常睡不好……要不要找醫生看看?」
「我沒有病,找什麼醫生?」薩里耶利努力平緩他的語氣,「你也知道,波諾和格魯克都老了,經常需要我幫忙,我如果整天只想著睡覺,他們怎麼辦?我自己的工作又怎麼辦?」
「可是……算我求求你了,偶爾放下工作吧,再這樣下去身體會不好的。」泰莉絲的雙眼泛出淚光,「最近幾年你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我感覺你變了好多,我越來越不了解你了,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泰莉絲,我工作已經很累了,不想再聽到這樣的話。」薩里耶利重重嘆了口氣,「去睡覺,拜託,我一定隨後就去,好嗎?」
泰莉絲關上房門後,薩里耶利將頭埋進雙手,腦裡不和諧的弦音令他頭痛欲裂。就算撕爛了樂譜,莫札特的音樂仍然強行攻佔他的腦袋,一再提醒他的渺小與卑微。莫札特的音樂剝奪他的自我,主宰他的意識,就連在睡夢中也不放過他。他就像莫札特譜寫的音符,只能任由莫札特的雙手指揮。
他既恐懼地想逃離這種可怕的桎梏,卻又無法克制想聆聽莫札特作品的渴望。他再度想起那首令人焦慮不安的D小調鋼琴協奏曲,那黑暗不祥的旋律,那惡魔般的呢喃……為什麼?到底為什麼莫札特能創作出這樣的音樂?
他腦中閃現初次和莫札特會面的情景。他想起莫札特在管風琴前演奏和祈禱的背影;想起莫札特倚著欄杆,居高臨下地俯瞰他;想起莫札特在奪目的金色光芒中,回身瞇眼望著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卻仍然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裡,在他夢裡千迴百轉,如同那只要聽過一次就難以忘懷的迷人旋律。夢裡,莫札特有時會浮現輕蔑的笑容,看向跪伏在他腳邊的自己……多少次他在一身冷汗中驚醒,還得故作鎮靜地告訴泰莉絲沒事、沒事。
每當他想起這些神聖的畫面,他總禁不住想哭泣。他是上帝的孩子,是上帝最寵愛的孩子……既然這是上帝的旨意,他又怎麼可能及得上莫札特?
啊,上帝,薩里耶利啜泣著,幾乎要呻吟出聲。上帝,求求您,偉大的上帝,請賜我希望,賜我與莫札特相等的才華。如果這違背您的旨意,至少請您拯救我於水與火之中,使我我免於苦痛……求求您……不要再這樣讓嫉妒折磨我,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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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瀰漫著令人愉悅的咖啡與奶香,溫暖的黃光下,客人三三兩兩地坐在他們熟悉的老位子,或是輕聲閒話,或是獨自翻看報章書籍,靜謐的空間像獨立於紛擾的塵世之外。薩里耶利先是點了一杯濃縮咖啡加上滿滿的鮮奶油,接著又禁不住剛出爐的蛋糕誘人的甜香,回到座位上時,手裡又多了兩個碟子。
他一面吃著蛋糕,一面讀著達.彭特的詩,嘴角浮現一絲玩味的笑容。
「《奧菲莉亞的康復禮讚》……是說我的奧菲莉亞終於康復了嗎?」
「不然呢?這還需要問嗎?如果不是奧菲莉亞突然失去聲音,《特羅弗尼歐的山洞》早就紅遍維也納的大街小巷了。」達.彭特說,「所以你一定會答應的吧?」
「當然,不過史多雷斯不是九月十九日要復演嗎?時間實在有點趕。」
「是啦,但這種程度的小詩一定難不倒你啊。你應該知道她哥哥給她辦了一場音樂會吧?正好可以讓她唱。」
「那差不多只剩一星期了。」
「是啊,事不宜遲,如果你明天有空,要不要來我家討論一下?」
薩里耶利皺起眉,「現在討論不就好了?為什麼要拖到明天?」
「唉呀,看我健忘的。」達.彭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差點忘記跟你說,我也邀了莫札特,你應該沒有意見吧?我聽說你們之前在史多雷斯家四手聯彈,史多雷斯她開心得不得了,要是你們一起寫曲子送她,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這麼重要的事也能忘記,你還能記得什麼啊?」薩里耶利以玩笑性的語調掩飾他的不悅,他盯著眼前的蛋糕,突然再也吃不下方才還吃得津津有味的甜點。
和莫札特一起作曲?開什麼玩笑,達.彭特是想讓他丟臉嗎?
「唉唷,我以為已經跟你說了嘛。你就原諒我這可憐的記性。」
「好吧,我可以原諒你的記性,但你怎麼先邀了莫札特才來找我?你什麼時候跟他這麼熟,也不好好介紹我們認識一下。」薩里耶利仍然維持輕鬆的語調,達.彭特聽了連忙搖手。
「沒這回事,我們都認識幾年了,我和莫札特見面的次數兩隻手都數得出來啊。」
「真的嗎?還以為你們很熟呢。」
「真的啦!如果我說的是假的,不得好死!」
「你心裡一定在想,反正我又沒說誰不得好死。」
「沒有!要是我說假話,我就不得好死!」
「真驚訝,我聽說之前陛下要你幫他寫劇本,難道你們沒討論過?」薩里耶利故意問道,身為宮廷劇院樂長,他當然早就知道這件事,陛下還煩惱地告訴他莫札特想演《費加洛的婚禮》,而他自然是百般阻撓,反正理由這麼好找。
「討論沒幾次,因為莫札特那傢伙只想演《費加洛的婚禮》,這根本不可能嘛。我本來給他寫了別的劇本,但他說什麼也不要,比石頭還頑固。我看我們的歌劇是遙遙無期了。」
「真可惜,你應該勸勸他。陛下既然禁演了《費加洛的婚禮》,不可能再解禁的,不然豈不是告訴全天下的人,他是個出爾反爾的人嗎?」薩里耶利說,他也是這麼說服陛下的。
「唉,我當然有跟他說,但他就是不死心……不對啊,我們不是在討論《奧菲莉亞的康復禮讚》嗎?所以你明天能過來一起討論嗎?或者要改天?」
「我明天有點忙,我有空時再約你時間吧。」一時找不到理由拒絕的薩里耶利只得這麼說,腦裡不斷盤算著該怎麼辦。
「好吧,不過得快一點,不然音樂會就快到了,而且莫札特他時間也不太好約。」
「不然你就讓莫札特寫就好,免得來不及。」薩里耶利乘勢說道。
「那怎麼可以?是你的奧菲莉亞啊,又不是莫札特的。」
「沒關係,你要是這麼在意,改一下詩不就好了?」
「不要這樣嘛,我都跟莫札特說好了,他知道你要一起寫超高興的啊,如果你退出他一定會很失望的。」達.彭特滿臉為難,「還是你不想寫?還是你不想跟莫札特寫?要是你真的不想,我也不會勉強你,但如果只是時間因素,一定可以解決的。」
「沒那回事,能和莫札特一起寫是我的榮幸。」薩里耶利言不由衷地說,懷疑達.彭特說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實性。莫札特很高興能和他一起譜曲?八成是想到能嘲笑他吧!但他還有什麼推辭的理由?又或者,他該如何將這樣的危機化為他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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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柯奈蒂一起站在達.彭特家門口時,耳熟能詳的張狂笑聲從門板後傳來,他不禁皺起眉,正打算敲門的手也為之停頓。他才輕敲一下,門立刻砰地被拉開。
「薩里耶利!等你好久了——這位是?」
達.彭特困惑地看向他身旁的柯奈蒂,同時側過身讓他們進門。一踏進客廳便看見原本毫無形象橫躺在長椅上的莫札特正好坐起身,薩里耶利意外地看著莫札特細膩柔和的淡金色頭髮,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莫札特沒戴假髮的樣子。
達.彭特這傢伙果然不能相信,看起來明明就一副很熟的樣子啊。
「薩里耶利?這是?」莫札特一臉迷糊地望著他。
「這位是柯奈蒂先生,我想說既然時間這麼趕,就再找一位一起寫,兩位應該不介意吧?」
「什麼——」
「當然不介意,非常歡迎你,柯奈蒂先生。」達.彭特立刻打斷莫札特,「既然人都到齊了,趕快開始討論吧,想必你們都知道史多雷斯的復演音樂會就快到了,必須在那之前完成才行。」
「你不是邀我來討論菲——嗷!」莫札特話還沒說完,就被在他身旁坐下的達.彭特肘擊中下巴而發出怪異的叫聲。
「啊啊,真的很抱歉。跟你說過幾次了,是奧菲莉亞、奧菲莉亞,不是菲莉亞啦!這首詩就是要寫給史多雷斯的曲子啊,你怎麼這麼遲鈍啦。」
「我哪裡遲鈍,明明就是你沒講清楚!」莫札特從椅子上跳起來,指著達.彭特抱怨,「而且既然早就寫完了,為什麼不早點給我看啊?這麼怕我?」
達.彭特也不甘示弱地站到椅子上,「誰怕你了?我是擔心來不及!要是有太多時間給你看,你又要改我的詩!」
「喔,所以這都是我的錯囉?你自己沒寫好還怪我!」
薩里耶利看著矮小的莫札特踮起腳尖指著達.彭特爭執,差點要為這滑稽的一幕發笑,看上去實在很難說這兩人的關係究竟是好是壞。他們的談話也讓薩里耶利感到幾分介意,達.彭特已經開始為莫札特寫劇本了嗎?莫札特放棄《費加洛的婚禮》了?又或者是指莫札特之前拒絕的劇本?
「明明就是你雞蛋裡挑骨頭!總而言之,就算你有意見也沒時間了。」達.彭特得意洋洋地說,卑鄙地取得暫時性的勝利,「薩里耶利、柯奈蒂,你們快坐下來討論吧。我去給你們準備點喝的,畢竟已經沒我的事了,接下來就看你們啦。」
達.彭特離開後,莫札特也接著從椅子上跳下,閒不下來似的在室內來回踱步著,見薩里耶利和柯奈蒂一直杵在長椅旁,忍不住開口:「你們怎麼都不坐下來?」
說完後,莫札特身先士卒地一屁股在長椅上坐下,薩里耶利無奈地想著剛剛的鬧劇,那種狀況誰會去旁邊坐下來啦。而且這張椅子到底被莫札特和達.彭特踩過幾次啊?
「還是你們怕太擠?達.彭特這傢伙就只有一張椅子嗎?也太窮酸了。」莫札特乘機攻擊不在場的達.彭特。
「不,不會的。」薩里耶利說,和柯奈蒂一起在莫札特身旁坐下,「我想說我們一人創作一個樂章,不過詩分為四節,所以我想重複兩節,這樣剛好每人負責譜寫兩節。」
「好啊。」莫札特爽快地點頭同意,接著問道:「那麼要重複前兩節還是後兩節呢?」
一片沉默中柯奈蒂先開了口:「呃,投票決定嗎?」
「藝術的事沒有在投票決定。」莫札特滿臉嚴肅地說,看見柯奈蒂緊張地點頭道歉後又爆笑出聲,「哈哈哈,我隨便說說的,你怎麼這麼可愛?都好,如果沒有共識的話就投票吧。那麼柯奈蒂先生,你想要重複哪段?」
「嗯……後兩節吧。」柯奈蒂說。
「我前兩節。」薩里耶利說。
「我也前兩節。」莫札特說。
「我後兩節。」正好將巧克力端來的達.彭特說。
「你不是說已經沒你的事嗎?」薩里耶利揶揄道。
「對啊,你還攪和什麼?」莫札特也跟著說。
「作為詩詞的創作者,我應該也有表達意見的權利啊。」達.彭特理直氣壯地說,「我最喜歡最後一節了,為什麼不可以重複那段?」
「我也喜歡最後兩節,但三個樂章的架構是這樣,第一三樂章的調性會比較一致,第二章獨樹一格,才能足夠平衡,所以我比較支持一三樂章使用同樣的唱詞。」薩里耶利解釋道,接著看向一旁的莫札特,對方正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隨即露出古怪的神情,彷彿下一秒就會吐出來。
「達.彭特,這什麼鬼東西?糖水嗎?」
「啊啊,我放錯啦,那杯是薩里耶利的,他的都要加到糖再也融不下去為止。」
「噢,這樣……」莫札特說著,將薩里耶利前方那杯和他手中那杯對調,這下換薩里耶利露出古怪的神情,莫札特見狀連忙開口:「你也可以喝一口我的。」
「不不,不需要。」薩里耶利放棄解釋,為什麼天才都是一堆怪人。
「所以現在?剛好二比二耶?」柯奈蒂問。
「那又怎樣?藝術的事怎麼可以投票決定!」莫札特說,無視薩里耶利和柯奈蒂滿臉的無奈,「薩里耶利說的很有道理,而且最美妙的詩詞放在不被重複的段落不是才更值得回味嗎?」
莫札特情不自禁地站起,一面說著一面比劃各種手勢,像在指揮樂團一般,「還有第一段『親愛的群鳥向你飛來』,再重複一次的話,就像經過了一年後,候鳥再度成群返回,這不是很像我們都殷切期盼著史多雷斯的復演嗎?還有最後唱出的詞是『在他的花園裡澆灌出繁花』——再好不過了,這是我們獻給史多雷斯最深的祝福。喔,我的靈感泉湧而來,達.彭特你這鬼地方卻連一架琴都沒有!」
「我是詩人,不是音樂家!」達.彭特反駁,「不然下次去你家啊。」
「好啊。」莫札特馬上答應,「總之已經決定了吧,前兩節重複。」
眾人無奈地點頭,莫札特歡欣地在狹小的室內跳躍旋轉,身段靈活得像隻貓一樣,「喔,我就知道,以各位高尚的品味一定能夠理解——那麼快快決定順序吧,第一樂章出來才有辦法寫第二樂章啊!喔,我簡直等不及看見史多雷斯快樂的笑臉,她一定會高興地跳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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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祝史多雷斯復演的音樂會盛大地在劇院召開,被史蒂芬以看劇為由拐進劇院的南希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感動得流下淚水。作為宮廷劇院的首席女高音,現場眾賓雲集,出入的盡是維也納最知名的音樂家、演奏家和演員。薩里耶利上前獻上鮮花,南希動人的笑靨讓她手裡的花束相形失色。
「謝謝你,對你和卡斯蒂我真的是一千個抱歉也不夠,如果不是我的關係,《特羅弗尼歐的山洞》就不會延後演出了。」
「你說什麼傻話,這不是你的錯啊。你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重返舞臺,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安慰。」
「對了,哥哥剛剛已經把你們寫的樂譜給我了,你們真是太可愛了,只是柯奈蒂先生是?」
「是個正直又善良的朋友,可惜他今天沒辦法過來,改天一定介紹給你認識。」
從未見過這樣大場面的柯奈蒂一直為要不要到場猶豫不決,最後內向的他還是選擇放棄。薩里耶利無法理解世界上怎麼會有人為了這薄薄的臉皮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一般像他這樣沒沒無名的音樂家,爭取機會都來不及了。但柯奈蒂低調又老實的性格又讓他慶幸自己真是找對了人。
莫札特和柯奈蒂如他期望地很快就成為好友,原本他還擔心柯奈蒂可能會太過內向而需要花上一點時間,但在和莫札特相處過後,薩里耶利也覺得無論是什麼樣的人,莫札特似乎都有在最短的時間內和對方打成一片的奇特魅力。
當然這也包括他自己。
他不得不承認這幾天可能是他近年來度過最快樂的日子,每次想起他們一起討論、歌唱和演奏時的情景,他總會不知不覺地揚起嘴角,就連泰莉絲也說很久沒看到他這麼頻繁地展露笑容。甚至光是莫札特的笑臉就足以讓任何旁人微笑,他難以相信這樣如孩童般單純的人居然已經快三十歲。莫札特熱情的大眼、真誠的笑容、率直的言語,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幾乎遺忘他是如何妒恨這個人,想到他曾恨不得要莫札特滾出維也納、千方百計想破壞莫札特的歌劇,他就感到毛骨悚然——他怎麼會想對這樣天真無邪、人見人愛的人做這種事?
這和他預想的完全不同,他原以為和莫札特共同譜曲一定會是段難捱的煎熬——難道這個轉機就是上帝賜予他的希望?由莫札特本人的純真來拯救他脫離嫉妒的折磨?他幾乎要為這荒謬的安排笑出眼淚。
「莫札特!」南希的叫喊使他回過神,只見莫札特從觀眾席後方朝南希奔來,迎面就是一個大大的擁抱。
「史多雷斯——雖然我已經說過一百萬次了,我還是要再說——我真的真的真的為你感到高興,我們最可愛的小公主——」
莫札特放開史多雷斯後,誇張地單膝跪下,高舉手裡的鮮花,「這是代我們的好友海頓獻上的,你得原諒他是個大忙人,沒辦法親自過來。」
「哼,我才不原諒他。」南希故意板起臉孔,雙手盤胸,「除非你們再來我家演奏你們的四重奏。」
「喔,那看來你是非原諒他不可了。」莫札特說,南希立刻笑了起來,她接下莫札特手中的花束,同時伸手拉起莫札特。
「因為你今天收到的花一定多到可以把舞臺鋪成花海,我就沒再送花了,其實我本來想送你一隻金絲雀,不過你哥哥不認為那是個好主意……」莫札特喋喋不休地說,一面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遞給南希,「這是我的小妻子挑的,畢竟女人的喜好還是女人比較了解。」
南希迫不及待地打開,盒裡躺著一條銀閃閃的項鍊,銀匠以精良的工藝打造出流動的線條,幾個豆大的音符躍然其上,在光線的照耀下,銀色的樂章像隨著光芒的閃動飄揚著。
「我的天哪,真是太美了,謝謝你們!哥哥,你快來幫我戴上。」南希撒嬌地對一旁的史蒂芬說,史帝芬拿起項鍊,將雙手繞過南希白皙的頸子。
「莫札特,要不是送給我最親愛的妹妹,實在很想告訴你不需要這樣破費……」
「有什麼關係,她喜歡的話就算傾家蕩產我也會很高興。」莫札特笑得比南希更燦爛,接著以無比溫柔的眼神看向南希,「你還這麼年輕就經歷這麼多可怕的事,我從來沒有遇過像你這樣堅強的女孩子。但是你也不要太逞強啊,不管是快樂還是悲傷都可以說出來,要是你能早點告訴我們,事情可能就不會變成這樣……你的幸福就是大家最大的快樂,所以請一定要好好對待自己。」
「你這傢伙,」南希伸手彈了下莫札特的額頭,眼裡閃爍著淚光,「你別害我哭了,等等我如果唱不好都是你害的,混蛋……」
「那可不行,」莫札特說,突然抓住了薩里耶利的手,薩里耶利瞬間瞪大了雙眼,「這是我和薩里耶利第一次合作,可不能被你搞砸了,如果唱不好——就唱愛特伍德的曲子吧!我這裡有一大把。」
「先生,我寫的東西怎麼敢在這麼盛大的場合拿出來……」一旁的愛特伍德緊張地說。
「你不敢,我敢啊,哈哈哈哈哈。」
「先生,那全都是難登大雅之堂的作曲練習啊,請您千萬別這麼做。」
「反正丟臉的是你,不是我,哈哈哈哈。」
「你怎麼這樣欺負愛特伍德啦。」南希忍不住說。
「你不用大驚小怪,愛特伍德已經被他沒良心的老師欺負習慣了。」凱利插話道。
「我哪有欺負他,這是給他機會!愛特伍德,你才整天被你沒良心的朋友欺負,對吧?」
「莫札特,你是在說你自己嗎?」凱利大笑道,莫札特惡狠狠地瞪向他。
「是說你!你!你怎麼這麼沒有自知之明啊?愛特伍德,你快跟凱利絕交吧,省得我一天到晚擔心你被他汙染。」
「什麼?我才擔心你汙染愛特伍德好嗎?想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就叫我去吃大便——」
「還不是你這個沒品味的混蛋說我穿得像暴發戶!」
「真的很像啊,而且總比你在吃飯的時候一直叫人吃大便還是舔你屁股好!」
「你的審美觀真的令人堪慮。而且你不要老說我對你講什麼,這完全是對象的問題,不然你問問愛特伍德,我可曾對他說過這些話?」
「可是先生,您在我的作曲練習本裡寫了一堆屁股……」
「哈哈哈哈哈莫札特你看看你。」
「那是因為你有時候真的蠢得不行!犯那什麼低級的錯誤,我寫那幾句也只是剛好而已!而且我是用寫的,才沒有說過……應該沒有吧?」
莫札特和凱利的唇槍舌戰引起一片笑聲,薩里耶利也不禁跟著笑了起來。無論是史多雷斯兄妹、凱利、達.彭特,其他多到數不清的人,他幾乎都比莫札特結識得要早,但莫札特卻能和他們擁有更親密的情誼。此刻他才驚訝地發現,他對這竟然一點都不感到嫉妒——就連他也折服於莫札特這股神奇的魅力之下,莫札特像是掌握了歡笑的魔法,他走過的地方總能開出遍地歡笑。
當南希如莫札特預期的,在臺上一邊唱著他們共譜的曲子,一邊快樂地跳起舞時,薩里耶利也忍不住笑彎了眼,即使第二樂章的樂音揚起時,這份歡愉如同往常地摻上了幾分苦澀。
莫札特伴奏完正要下臺時,南希不顧她作為掌聲的主角,追上去攔下了他。
「莫札特!就這樣的話也太沒誠意了吧?誰不知道你是全維也納最厲害的鍵琴大師,至少再為我演奏一曲啊!」
「怎麼這麼突然,我什麼也沒準備啊。」
「別裝蒜了,你哪需要準備什麼,」南希興沖沖地將莫札特推回鋼琴旁,「全世界都知道你最拿手的就是即興演奏啊,來吧,彈什麼都可以。」
樂音再度響起,是《奧菲莉亞的康復禮讚》第二樂章的一小段旋律,莫札特彈奏完後,以此旋律為主題開始即興演奏賦格。以莫札特為中心點,奇特的魔力隨著樂音擴散至整個劇院,使所有聽眾不得不全神貫注地沉浸於莫札特的世界。
薩里耶利閉上雙眼,即使現在他已經能自然地聆聽莫札特的作品,但他被莫札特音樂淹溺的內心仍然不斷掙扎。為什麼能如此美妙?為什麼連即興都能有彷彿經過深思熟慮才譜出的精巧結構?為什麼不管他怎麼努力,他們的差距還是這麼大?
薩里耶利壓下內心無助的吶喊,像他過去曾做過千百次的,放棄他無謂的掙扎,獻出他的情緒,他的意識,他的感知,他的靈魂,讓莫札特的音樂吞沒一切,最終與他完全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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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里耶利快步走過宮殿長廊,想到羅森伯格找他的目的可能就是柯奈蒂幾天前告訴他的那件事,尖銳的恐懼便深深刺穿他。直到現在他都還是無法相信,對,怎麼可能是真的?他作為宮廷劇院的樂長,陛下怎麼可能沒告訴他?肯定是柯奈蒂亂說。沒錯,任何演出安排都由他一手張羅,沒可能有任何歌劇會在他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排定。
你為什麼一直要我去問莫札特歌劇的事?
因為、因為……
「這齣劇是改編過的,和博馬舍跟席卡內德的都不同,陛下也已經看過了。」
莫札特確實在寫《費加洛的婚禮》,但你可以放心,是陛下同意後他才開始寫的。
「其實我是希望在四旬齋前上演,不過考量莫札特的情形,目前訂在五月一日。」
羅森伯格伯爵說希望能儘快上演,因為陛下非常期待。
「演員名單在這裡,因為陛下說過演員由他們決定,原諒我沒有先讓你安排。」
莫札特本來不想說的,不過他說反正大概再一陣子報社就會報導……
「請你務必安排最好的演奏家,安排好後就會開始宣傳。」
薩里耶利瞠目結舌地望著羅森伯格,從對方開口到結束,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有什麼問題嗎?」
「伯爵,這怎麼可以?我是說、《費加洛的婚禮》……」
羅森伯格皺起眉,不能理解為什麼薩里耶利會聽不懂他的話。
「我剛剛已經說了,是陛下親自同意,而且陛下也已經讀過劇本,確認沒有問題之後才決定上演的。」
「但是——」
「您這是在質疑陛下嗎?」
「不不,我怎麼敢……」
「那麼,沒有其他問題的話就好好準備吧。」羅森伯格說,「以你的聰明才智應該知道陛下有多期待。」
是的,當然、當然……
羅森伯格離開後,薩里耶利握緊拳頭,低聲喃喃。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之前我就跟陛下說過多少次了,對,所以陛下該有多期待,他二月禁演了《費加洛》,才九月又解禁,他有多期待!不惜讓全天下的人以為他是個出爾反爾的君王也想看!
為什麼陛下會同意解禁《費加洛》?席卡內德也是維也納出名的劇作家,除了語言不同,有什麼達.彭特能演而他不行的問題?陛下為什麼沒給席卡內德一個轉圜的機會,只要他願意刪除政治性的情節?和劇作家沒有關係,和劇本沒有關係,更和語言一點關係也沒有—--
薩里耶利笑了起來,低低的笑聲漸漸轉為瘋狂,他的手因過度緊握及捶打桌面而泛紅,但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從《後宮誘逃》上演到現在,莫札特已經超過三年沒有新歌劇了,這才是陛下同意上演《費加洛》的真正原因,才是陛下甘冒成為茶餘飯後的笑話也要解禁的原因。他當然能想見陛下有多期待,這世界上恐怕沒有人比他更了解—--
薩里耶利笑出了眼淚,他趴臥在桌上,感受到劇烈的痛楚而不得不揪緊心口,羞恥和憤怒幾乎要撕裂他。對,他必須趕快把柯奈蒂找來,一定要阻止莫札特;不、不行,他已經等了三年,他有多想——開什麼玩笑?陛下那麼喜愛《後宮誘逃》,更何況這次的《費加洛》陛下已經期待了三年……而且陛下竟然不願告訴他《費加洛》解禁的事,竟然不需要他幫忙安排演員,他作為宮廷劇院樂長,竟然在這一切都確定之後才曉得……
薩里耶利摀著心口站起身,踉蹌地走出房間。不可以讓莫札特得逞,《費加洛》、《費加洛的婚禮》不能上演……他感覺全天下的人都在恥笑他,但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他不說,不會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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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最近和莫札特沒什麼碰面,他現在似乎很忙。上一次應該是去看你的《特羅弗尼歐的山洞》,我們都看得很高興,莫札特也說好久沒看到這麼好的歌劇。」
薩里耶利一面替柯奈蒂喝空的酒杯倒酒,一面聽對方興奮地談論他新上演的歌劇。知道他邀請柯奈蒂來家裡共進晚餐後,泰莉絲高興地在廚房裡忙進忙出,親自準備了豐盛的大餐,顯然她一直將自己前陣子久違的好心情歸功於這位新朋友。不過礙於話題的敏感性,他還是在餐後就打發泰莉絲。
「你們來看怎麼沒跟我說呢?而且史多雷斯也一直想見你,這樣我多過意不去。」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真的不用介紹我們認識。」
「史多雷斯她很好相處的,絕對沒有任何一點明星的架子,等莫札特有空一點我們或許可以再一起辦個音樂會。」薩里耶利老練地將話鋒轉向他的主題,並極力讓自己顯得滿面愁容,「莫札特最近大概是忙著寫《費加洛的婚禮》吧,我們預計十二月就要進行第一次預演。雖然我真的很擔心……」
「不需要擔心,莫札特他一定可以如期完成的。」
「不不,這不是我擔心的,你應該也知道《費加洛》是怎麼樣的故事。」
「這……」柯奈蒂的遲疑只維持了幾秒,「既然連陛下都同意上演了,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我也希望如此。」薩里耶利長長嘆了一口氣,「但我還是很難不為莫札特擔心,他沒有固定的工作,收入完全來自名流貴族,萬一,我是說萬一,貴族們看了不高興,莫札特在維也納就完蛋了。作為他的朋友,我很想建議他別冒這個險。」
「那你怎麼不和他說呢?」
「我希望你能幫我告訴他。」薩里耶利真摯地望著柯奈蒂,在對方來不及開口前立刻接下去,「我知道你一定又想問為什麼我不自己說,但就像我說過的,許多流言蜚語讓我不適合擔任這個角色。」
「莫札特絕對不會那樣想的。」柯奈蒂說,薩里耶利在心裡哼笑著,誰像你這個傻瓜。
「我當然也這麼希望,但我還是害怕做出任何破壞我們情誼的事,所以請你幫助我吧,如果你也認同我說的話,請你去告訴莫札特吧。」
「這個……」
「你應該也能了解,我全是為了莫札特著想,我相信你之前也是這麼認為才會幫忙我的。」
「薩里耶利……」柯奈蒂為難地看著他,「莫札特不會放棄的,他很早就想寫這齣歌劇了。」
「無論如何,還是請你試試看吧,如果他堅持的話當然也沒辦法,我也但願我的顧慮都是多餘的。」薩里耶利執起柯奈蒂的手,對方猶疑地點頭後,他在內心不斷歡呼。當然,他也不忘提醒柯奈蒂最重要的一件事。
「請記得,千萬不要提到我,你無法想像那些卑鄙的小人是如何談論我和莫札特……」
♫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還沒踏進劇場就聽見那充滿活力的耳熟嗓音,薩里耶利推開門時,看見原本應該待在指揮席的音樂家卻在舞臺上跑來跑去。曼迪尼和南希站在一旁,聽莫札特解釋這裡應該如何走位,布沙尼夫人則縮在旁邊的椅子上,動也不動。
「懂嗎?懂我的意思嗎?伯爵要像個色瞇瞇的老頭一樣一直靠近蘇珊娜,蘇珊娜一邊閃躲,還要一邊努力想遮擋伯爵的視線——」
曼迪尼和南希聽從莫札特的指示走位時,他仍然焦躁地不斷來回踱步,再度出聲制止兩人。
「不對,不對。我想到為什麼了,雖然布沙尼夫人很嬌小,可是你看!椅子根本遮不住她啊。史多雷斯又這麼矮,根本擋不住伯爵的視線。換大一點的椅子?這是蘇珊娜的房間!一個僕人可能坐皇帝的寶座嘛!」
莫札特說到這裡,伸手扯下一旁被當作佈景的床單,「這樣吧,史多雷斯,你假裝家務做到一半,伯爵剛好進來,然後用這個床單遮遮掩掩,像這樣——」
莫札特扯開床單示範著,走了幾步後腳下突然一陣踉蹌,失去平衡的莫札特慌忙抓住正要扶他的南希,一陣尖叫後兩人狼狽地一起跌在舞臺上,莫札特手裡的床單還正好蓋住他們。比劇情本身還喜劇的畫面讓整個劇場全是笑聲。
「笑什麼!該死的鞋帶!」
薩里耶利走上舞臺,在兩人身旁蹲下,莫札特揭開床單嚷嚷時正好對上他的雙眼。
「薩里耶利!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你真是嚇到我了。我得提醒你一下,陛下有時候一時興起就會來看預演,讓他看到這樣的話不太好。你是音樂家,只要負責指揮就好。」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啊,可是沒有人糾正,我實在忍不住……」莫札特嘟囔著站起身,一旁的南希也緊接著幫莫札特說話。
「我覺得莫札特說的也沒錯,觀眾看了的確會覺得很荒謬,覺得伯爵根本是瞎了才會沒看到凱魯比諾……」
莫札特順從地走下臺時,薩里耶利不禁感到幾分得意,再怎麼說他也是宮廷劇院的樂長,除了羅森伯格伯爵,其他人都必須聽從他,整個劇院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啊——」莫札特再度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從樓梯上滾下來,幾個演員連忙湊上去關心他。
「痛死了,我剛剛起來應該要先綁鞋帶……笑什麼!沒良心!」
他無奈地下臺,坐在笑得一臉尷尬的達.彭特身邊,所幸接下來的預演都很正常地進行。貝努契一唱完最後一首曲子,莫札特便又再度不受控制地從指揮席奔上臺擁抱他。
「太棒了,貝努契,太棒了!不過我覺得你的嘴臉還可以再賤一點,你越賤,觀眾就會覺得凱魯比諾越可憐。」
「好的,下次我一定會賤到讓你滿意。」
莫札特咯咯笑著,接著一本正經地大聲說道:「你們!看在第一次預演的分上就饒過你們,不然我差點沒希望我這吹毛求疵的耳朵聾了。下次再這樣的話,我就要一個個點名犯錯的傢伙了。雖然我很樂意邀請各位來我家,但我希望是來我家玩,不是來我家特訓啊。拜託你們回去都再好好練練。」
眾人紛紛散去後,莫札特滿臉期待地問了他的感想,他也老實說了這場預演他唯一能挑毛病的地方:「曲子難度太高了,歌手和演奏者都表現不好,或許得考慮做一點修改。」
「修改?不,該修改的我剛剛都即席改完了。」莫札特看向他身旁的達.彭特,「倒是歌詞,待會兒我們得好好聊聊。」
「什麼?你又要改?」薩里耶利有趣地看著達.彭特,他還是頭一次看見對方這樣又驚恐又憤怒的樣子。
「怎麼了嗎?我預演完也都會調整曲子啊。」
「不不,每次修改我的心都在淌血,你根本就是在破壞我的傑作——」
「破壞你的傑作?我是想讓我們的《費加洛》更好。」
「好你個鬼,你把我的詩改得亂七八糟!有問過我的就算了,你自己自作主張改了幾句啊?我能聽完這場預演是我修養好,不然早就氣走了!」
「那是你根本沒有用心聽,滿腦子只想著我的詩被亂改我好生氣,你要是用心聽就會知道我修改後的比較好。」
「最好是,好幾個有押韻的地方被你一改都沒有了!你懂什麼啊?憑什麼亂改我的詩!」
「我懂什麼?我懂你寫的那些韻腳不過是一堆屎!」
「你說什麼——」
兩人旁若無人地爭吵起來,幾個還沒離開的演員和演奏家紛紛圍在劇場外圍看戲。薩里耶利原本想試圖勸阻幾句,但兩人激動得根本毫不理睬任何想打圓場的人。兩人越吵越口不擇言,音量大得差點沒把劇院給掀了,最後達.彭特在一陣抓狂的大叫後,怒氣沖天地拂袖離去,正要追上去的莫札特被韋格和貝努契架住,氣急敗壞地踢蹬著雙腿,指著達.彭特的背影不斷叫囂。
「混蛋!來啊!有種你就來亂改我的音樂啊!你能改得比我好就讓你改啊!我看你這個窩囊廢根本也不敢!」
他們不知安撫了多久,莫札特才總算稍微平靜下來,儘管他嘴裡仍然不斷抱怨著不在場的詩人。
「我看這應該叫做《費加洛的戰場》,看來是在隆隆的砲火聲中寫出來的啊。」貝努契說,試圖讓氣氛輕鬆一點。
「對,這個混帳東西,叫他改一句花的時間我自己都可以寫一百句了,還敢怪我自己改?如果他配合一點我需要自己改嗎?他以為我很愛改?沒有必要的話我幹嘛浪費我的時間!」
這兩個人的關係也沒有原本想像的那麼好,薩里耶利思忖著,出聲勸慰:「其實我覺得達.彭特的劇本很出色啊,能把《費加洛》這麼敏感的題材改寫成歡樂的喜劇,我真的非常佩服。」
「我沒有說他的劇本不好啊,我只是要他做一點小調整嘛,反應幹嘛那麼大?這個自視甚高的傢伙。」莫札特嘀咕,「不過薩里耶利,你真的這麼覺得嗎?老實說,最近有一堆人來跟我說演《費加洛》不太好,但我左看右看,它現在真的就只是個愚蠢的愛情喜劇啊。」
「這個……」薩里耶利思考著該怎麼回答,既然柯奈蒂都失敗了,莫札特可能聽他的話嗎?如果他勸莫札特不要演,莫札特會對他起疑嗎?他不由得想起之前和莫札特一起譜曲的時光,雖然只有短短一個禮拜,但莫札特真的怎麼看都像個沒有心機的傻瓜。
「你也覺得不好嗎?」莫札特又問。
「我想了一下,確實是有一點。」薩里耶利委婉地說,「應該說,劇情本身沒什麼問題,問題在蘇珊娜和費加洛是僕人,難保貴族看到他們設計伯爵時不會感到不舒服。」
「算了,管他們怎麼想,我就是要演。」
「我絕對尊重你的想法,但或許你可以再考慮一下——」
「我考慮超久的啊,我真的超想演《費加洛》。這麼久以來我一直沒遇到真正想寫的劇本,每次在臺下看到別人的歌劇上演,我卻連個劇本都找不到,就實在難過得想掉眼淚——可惡,有什麼好笑的?我很認真好嗎?」
「笑你怎麼像個大孩子一樣啊,哈哈哈。」貝努契說。
「維也納第一諧角沒有資格說我!」
「我那是演的啊,實際上又不是。」
「那你又知道我不是演的?」莫札特噘起嘴反駁,薩里耶利突然一陣心驚。
是啊,莫札特真的是像孩子般毫無心機的人嗎?有那麼多人謠傳他陷害莫札特,莫札特怎麼可能沒聽說,他有可能在聽了這些傳言後還對他毫無戒心嗎?會不會莫札特的單純全是裝出來的,實際上是個城府深沉的傢伙?
他看著莫札特繼續同貝努契和韋格開些混笑話,漫不經心地偶爾應和幾句或笑幾聲。如果莫札特真的是裝的,那他根本是他遇過最虛偽最卑鄙的人!沒錯,自己不就是從未信任過莫札特,才需要找來柯奈蒂嗎?居然只是跟莫札特相處幾天就差點被這個狡猾的騙子給騙了。他不能忘記——不能忘記莫札特讓他蒙受的恥辱,不能忘記莫札特是他最大的威脅—--
♫
在等候謁見的前廳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時,薩里耶利差點就浮現厭惡的表情。莫札特身著招牌的火紅色禮服,不停把玩他的懷錶和衣服上的金色鑲邊。為什麼他也在這裡?陛下同時召見了他和莫札特?
薩里耶利帶著和善的笑容走上前,輕拍莫札特的左肩,在莫札特尚未轉頭回望時快速移步至他的右側,看著莫札特傻傻地左右張望後笑出聲來。
「薩里耶利!」莫札特高興地叫道,「陛下也召見你嗎?」
「是啊,沒想到會遇到你。」
「我也沒想到,你覺得陛下為什麼會召見我們?」
我才想問你呢,薩里耶利在心裡嘀咕,「莫札特,我們兩個是音樂家,除了找我們作曲以外,我真想不到其他原因。」
「哈哈哈,說的也是耶,會不會是陛下聽說了《奧菲莉亞的康復禮讚》,要我們一起作曲?不不不,如果是陛下的話,大概是一起寫部歌劇吧。」
「應該不會吧,」最好是不要,「陛下都知道你現在在寫《費加洛》了,應該會讓你專心完成。」
「喔,老實說最近真的很忙。因為四旬齋期間幾乎不能預演,感覺寫《費加洛》的時間好像少一半,而且我還要再趕音樂會的曲子,不過——」
莫札特還沒說完,羅森伯格便上前要他們肅靜,隨後便帶領他們進入會客室覲見皇帝。
「我請你們過來是這樣的,在看過《特羅弗尼歐的山洞》後,我突然有個想法。」約瑟夫二世眉飛色舞地說,「二月七日會在橘園召開一場宴會,我何不請你們寫新歌劇,在所有貴賓面前演出呢?當然,考量宴會的時間,只要短短的單幕劇就好。你們覺得如何?」
莫札特這個烏鴉嘴,薩里耶裡在內心咒罵著,想起和莫札特合作《奧菲莉亞的康復禮讚》的情景他便感到心情複雜,可以的話他實在不想再和莫札特有更多接觸。
「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和薩里耶利合寫一齣歌劇嗎?」莫札特問。
「合寫?不不,當然不是,我是要你們一人寫一齣。你們風格差這麼多,合寫豈不是很奇怪嗎?啊,這麼一說我又想到,你們何不一人寫義大利歌劇,一人寫德語歌唱劇呢?」這個新點子讓約瑟夫二世笑得開懷,「雖然現在維也納應該沒什麼人覺得德語劇比義大利劇差了,但畢竟也有些國外的貴賓,能在他們面前展示這一點總是好的。就這樣吧,薩里耶利寫義大利語,莫札特寫德語,或是薩里耶利你要寫德語我也是沒意見喔。」
「不,陛下,您也知道我德語不好啊。」薩里耶利苦笑道。
「那正好可以讓你練習一下啊。」
「陛下,您上次也這麼說,結果居然讓宮廷劇院上演,如果知道會這樣我大概就不會寫了。」
「哈哈哈,可是《煙囪工》很受歡迎啊,是你太低估自己了。」
「陛下,像這麼重要的場合,還是請您讓我們用最熟悉的語言創作吧。」
「哈哈哈,好吧。要是你哪天想練習,隨時可以告訴我。」
「不,我實在很擔心陛下又會拿去新的德語歌劇院上演……」
「那當然啊。寫了幹嘛不演呢?」
薩里耶利無奈的神色讓約瑟夫二世笑得更開心了,「好啦,不欺負你了,這次你們就用自己的母語好好發揮吧。羅森伯格,無論他們有什麼需求,都全力配合。」
「遵命,陛下。」
謁見結束後薩里耶利腦袋一團混沌,和他並肩離開宮殿的莫札特一面哼著歌,一面以活躍的跳步前行,歡快的情緒令他更加心煩意亂。
「薩里耶利,我果然猜對了吧!」
「猜對什麼?」
「陛下是請我們寫歌劇呀。」
「這算猜對嗎?」
「當然,只是不是一部而是兩部,哈哈哈哈哈。」
這差很多好嗎,薩里耶利頭痛地想,要不是陛下興致那麼高,他應該會極力說服陛下讓他們兩人合寫一部的,但現在再想這些都無濟於事。和莫札特一起在國內外重要的貴賓面前上演歌劇?他怎麼能讓大家知道他的才能遠遠不及莫札特?但他要怎麼做才能擊敗莫札特?難道現在他能做的就只剩祈禱觀眾都是一些毫無鑑賞力的傢伙?怎麼可能!
「薩里耶利?」
莫札特的臉在他眼前放大時,他反射性地倒退了幾步,這時才發現自己的失態,連忙開口:「抱歉,我想得太入神了,你剛剛說了什麼嗎?」
「也不是太重要的事啦,我只是問你會找達.彭特寫劇本嗎?」
「我還沒想這件事……」
想到上次《富人的一日》慘烈的失敗,他就不想將這部關鍵的作品交給達.彭特。而且儘管達.彭特和莫札特關係看起來不太好,正在合作《費加洛》的兩人必定有密切的來往,誰知道達.彭特替他寫劇本的話會不會對莫札特洩漏什麼。
《嫉妒學校》不算的話,《特羅弗尼歐的山洞》可以說是他目前最成功的歌劇了,他和卡斯蒂的合作也相當愉快,兩人有許多相近的理念,確實是可以再合作的對象……
「因為只是單幕歌劇,不需要找太多演員,當然沒有意外的話會由貝努契和史多雷斯主演。」
「我明白了,雖然時間有點緊迫,但只有單幕應該還好。」卡斯蒂爽快地一口答應,「那你想要怎麼樣的劇本?」
「什麼內容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薩里耶利握住卡斯蒂的手,熱切地凝視他的雙眼,他要的是能夠吸引所有人注意的劇本,至少能在劇情上擊潰莫札特的劇本—--
「請你傾盡所有的才華,寫出你最傑出的劇本。」
♫
薩里耶利踏進劇場時,正在排練的樂團在韋格的指揮下演奏著,他環顧四周,演員、樂團和所有道具都已備妥,唯獨不見莫札特和達.彭特。眾人尷尬地看著他,他甚至能聽見韋格小聲地催促:快、快去找莫札特……
「莫札特呢?」他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道。在韋格的手勢下,所有演員和樂隊停止排練。
「莫札特還沒來嗎?」一片靜默中他再度問道,南希急忙開口回答。
「他已經來了,只是達.彭特還沒來,所以他又出去找他——」
「所以把預演擱在這裡?這種事需要莫札特親自去嗎?」
「剛剛已經派人去叫過了,是達.彭特堅持不來!」南希氣呼呼地說。
「喔,已經這樣很多次了嗎?」薩里耶利揚起嘴角,雖然他不是每次預演都出席,但莫札特和達.彭特幾乎每場預演都爭吵不休的事,在宮廷劇院可以說是人盡皆知了。
「沒有,只有這次,而且莫札特真的很早就來了,他來的時候演員都還沒到齊呢。」
「先生,之前預演都很準時的,真的只有今天這樣。」就連韋格也開口替莫札特說話。
「不管莫札特幾點來,或是之前怎麼樣,我現在看到的就是早該開始的預演,作曲家竟然沒有到場。」薩里耶利說,一股喜悅盈滿他的內心,「萬一陛下過來看到這副情景,他會做何感想?我下次再來吧,作為莫札特的朋友,請你們轉告莫札特我的忠告,請他務必恪守劇院的規定。」
他轉過身,露出得意的笑容,以輕快的步伐離開劇院,路上正好看見莫札特和達.彭特一路拉拉扯扯地朝劇院走來,兩人的狀況顯然都無暇注意到他。
「不!莫札特你放開我,我不要去預演——」
「給我醒醒,你這混蛋!預演都遲多久了,你不要名聲我還要好嗎?」
「不,你聽了預演之後一定又想改這個改那個,所以我不要去了,這樣就都不用改了……」
「喔,隨便你!我到底為什麼要去找你這個廢物,醉成這樣是能做什麼!」
薩里耶利玩味地看著這一幕,一個想法閃現他的腦海。對,他何不讓卡斯蒂把這寫進歌劇呢?雖然不會指名道姓,但能讓知情的人拿來消遣笑話一番就足夠了。
莫札特的劇本他也嘗試先從卡瓦列里那裡打聽,但除了「很有趣,您一定會喜歡的」,他再也問不出任何劇情。不過顯然莫札特並不像他那樣認真看待這次的演出,卡瓦列里說莫札特把它當作「一個難得可以和你們好好玩一場的機會」,邀請了史帝芬尼夫婦、亞當伯格夫婦和朗格夫婦共同演出,這種玩家家酒般的態度,多少讓薩里耶利增添了幾分信心。
「莫札特真的可愛得不得了,他居然舉辦了一個茶會讓大家一起討論劇本。我唱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能夠參與劇本的創作。他和史帝芬尼都很尊重我們的意見,我相信這份工作一定會非常愉快。」
「這齣劇總共是六個角色嗎?」
「不,大概十個左右吧。」卡瓦列里的回答讓他眉毛忍不住抽動一下,一齣三十分鐘左右的小歌劇,他也不過邀請四個人演出而已。
大概是看見他的表情,卡瓦列里又補充道:「雖然角色很多,但因為是說唱劇,幾乎都是口白,花不上太多時間的。」
「說唱劇嗎……」薩里耶利又鬆了口氣,像這種難登大雅之堂,流行於市井小民間的戲劇形式,完全不足為懼,音樂能發揮的空間也會大幅減少。
「是啊,我非常喜歡,很適合這樣的題材。」卡瓦列里笑得開心,雖然他又乘機追問一番,卡瓦列里還是不願意透露任何一點劇情,「反正您遲早會看到的,先說出來就不有趣了。」
當他到劇院準備《先是音樂,後是文字》的第一場預演,訝異地看見南希和貝努契早已到場,合作無間的兩人似乎還極為難得的起了爭執。由於音量不大,在看見他後又馬上緘默,他也無從得知兩人爭吵的原因。
「我還以為我會是第一個,兩位怎麼這麼早?」他微笑著向他們打招呼,南希咬了咬唇,滿臉的緊張和猶豫,最後還是開口。
「我是答應演出在先,但是我沒想到您會使用這樣的劇本。」南希說,刻意使用的敬語顯得有些諷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劇本有什麼問題嗎?」
「既然不是只有我這麼想,我想並不是我太神經質。」
「什麼意思?」
「我希望您能稍微修改劇本,至少不要那麼明顯。」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而且劇本不是我寫的,你有意見的話去問卡斯蒂吧。」
「喔,卡斯蒂難道不是照您的意思寫嗎?」南希露骨的譏諷令他忍不住皺起眉,一直默不作聲的貝努契也接著開口。
「史多雷斯,我們是演員,沒有決定劇本的權力,而且什麼樣的劇本我們都能演。」
「又不是演不演得了的問題。」南希瞪著貝努契,「明明你也覺得——」
「如果夫人在夜裡呼喚你,叮叮,兩步之內,你立刻就能出現;」貝努契突然唱道,無法反應過來的南希和薩里耶利愣愣地看著他,「如果我的主人需要我,咚咚,三步之內,我就能準備好為他服務。」
「同樣地在某個早晨……」南希遲疑地唱了下去,「親愛的小伯爵,叮叮,把你送到在三哩之外……」
突然了解貝努契意思的南希笑了起來,「叮叮、咚咚,惡魔會將他送到我門口,看吶,就在三步之內。」
「夠了沒?」薩里耶利瞪了他們一眼,「我又不是請你們來演《費加洛》。」
「叮叮、咚咚,喔,《費加洛》真是傑作。」南希手舞足蹈地唱道,最終在他的瞪視下閉上嘴。
薩里耶利壓下內心的怒火,將樂譜放上譜架,他們什麼意思?把他當成那個愚蠢低級的伯爵耍弄?可以的話他真想放棄預演,回家砸爛所有的傢俱,雖然只是區區兩個演員,還是讓他興起一股眾叛親離般的孤立感。
明明貝努契和史多雷斯都和他合作在先,他們在維也納能成為家喻戶曉的演員還不是拜他的《嫉妒學校》之賜,莫札特憑什麼——不過就是一齣《費加洛》,這些忘恩負義的傢伙,仗勢陛下對他們的寵愛,竟敢這樣對他……
他一定要擊敗莫札特,就算是虛假的也好,他必須讓陛下、讓維也納全部的人知道,誰才是維也納最有才華的音樂家—--
♫
《先是音樂,後是文字》在如雷的掌聲下謝幕,薩里耶利驕傲地鞠躬,接受陛下毫不保留的讚美。他看向莫札特,只見對方熱烈地鼓掌,笑得像個孩子一樣,薩里耶利微微皺眉,無法理解莫札特究竟是裝的還是真是個白癡。
演出結束後的片刻茶敘,薩里耶利愉快地在長桌上挑選甜點,同時熟練地和其他前來搭話的貴族和演奏家應酬著,當他回到座位時,錯愕地發現應該忙著準備下一場演出的莫札特竟然在他的座位旁等他。莫札特是想找他做什麼?甚至不惜犧牲他的準備時間—--
「薩里耶利!我真是太興奮了,你對歌劇創作的想法果然和我一樣!而且你竟然把這寫成歌劇,這想法簡直是天才啊!」
「謝謝你的讚美,但是你怎麼還在這裡啊?」
「因為我實在興奮得很想告訴你我有多興奮啊!」
礙於手裡的碟子,他只得尷尬地張開雙手接受莫札特的擁抱,同時心裡想著莫札特果然是個笨蛋。
茶會結束後,眾人移步至橘園的另一端觀賞莫札特的《劇院經理》,序曲是激昂歡快的管弦樂,充滿莫札特風格的詼諧曲調摻雜著優雅的旋律,中間一小段轉調更讓他聽得入迷,薩里耶利還意猶未盡時,小小的舞臺便已拉開序幕。
長時間的口白讓薩里耶利幾乎忘了自己是在看一齣歌劇,這也讓他不禁揚起勝利的笑容,就算莫札特有再高的才能,說唱劇都能讓他的音樂毫無用武之地。當樂團開始演奏時,薩里耶利看了下錶,序曲不算的話,都已經開演將近十分鐘了。
撇除缺乏音樂性不談,史帝芬尼的劇本確實詼諧有趣。由史帝芬尼飾演的劇院經理打算籌組一個新劇團,吸引許多演員前往應徵,劇中甚至大膽地揭露歌劇界的黑暗面,像是銀行家賄賂經理錄用他心儀的女歌手,表面上裝做擁有高尚品味、對音樂充滿熱忱;實際上只是附庸風雅,打著捧紅女伶大撈一筆的算盤。
薩里耶裡不由得在心底發笑,在這種上流場合演出插科打諢的諷刺劇,莫札特真的只是想玩場家家酒而已。
劇情過了大半,劇院經理錄用了由卡瓦列里和朗格夫人飾演的兩位女歌手,歌劇開始朝他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兩位女歌手為了爭奪首席而互相嘲弄,接著樂音響起,我是首席女歌手——我是首席女歌手——你不該否認這點——我沒有想否認—--
薩里耶利微微握拳,這麼愚蠢的歌詞,簡直就是要映襯莫札特是什麼都能寫的天才……如果是他,肯定會無法接受這樣低級的歌詞而要求修改,看著這樣的歌詞,他的腦袋根本不可能浮現任何旋律。
隨著兩名歌手為了較量歌藝而不斷互飆高音,薩里耶利的理智也逐漸瀕臨瓦解。莫札特寫這個想暗指什麼?慢板、慢板——朗格夫人唱道,旋律隨即轉換為優美的柔板;快板,還有最快板——在卡瓦列里的反擊下,旋律又轉為激昂的急板,兩位歌手互相較勁的戲劇張力透過莫札特的音樂表露無遺,就算朗格夫人和卡瓦列里唱的只是啊啊啊,也完全不會影響這首曲子令人讚嘆的戲劇性。
在最後和解的四重唱中,朗格夫人拉著裙擺高聲唱道:「每位藝術家都追求榮耀,希望成為唯一的焦點,如果沒有這種衝動,一切藝術只能停留在渺小的境界。」
莫札特他究竟——和樂融融的大合唱響徹他因憤怒而幾乎無法思考的腦袋:「藝術家當然都想永保自己的藝術價值,但只優先考慮自己,只想著超越他人,讓偉大的藝術家也變得渺小。」
「觀眾會告訴大家,誰值得最高的讚賞——」
薩里耶利終於忍不住在卡瓦列里的歌聲中站起,從側門離開房間,歡樂的合唱再度在他身後響起。
「只優先考慮自己,只想著超越他人,讓偉大的藝術家也變得渺小。」
莫札特!薩里耶利大口喘息,用力捶向廁室的牆壁。這個可惡的傢伙,果然他早就設計好,要用這低俗不堪的劇來嘲笑他。對,一定是這樣,所以他剛剛才能笑得那麼開心,和莫札特惡劣的手法比起來,他做的根本不算什麼!除了上次陛下跳過他這個樂長,直接讓莫札特和達.彭特決定《費加洛》的演員,他此生還從未遭受過這樣的羞辱。
瘋狂的憤怒和偏執完全佔據了薩里耶利,他一定要莫札特滾出維也納,不,這樣還不夠,他要讓莫札特身敗名裂,要他心如死灰——他要他在最痛苦的情況下,永遠離開這個世界—--
♫
當羅森伯格出聲喝止時,薩里耶利才懊惱地發現自己完全著迷於舞臺上的演出,居然連這麼基本的事都給忘了。音樂和演出停下時,他幾乎痛恨起他心底浮現的一絲惋惜。
「不能跳舞?」莫札特激動地跳下指揮席,走向羅森伯格,「為什麼?怎麼會有這種規定?」
「莫札特不知道就算了,難道你也不知道?」羅森伯格責難地看向達.彭特。
「我真的不知道啊。」達.彭特滿臉無辜,「沒有人跟我說過,我也是第一次寫跳舞的場景。」
「那你們這二十幾個人通通不知道?」羅森伯格視線掃向舞臺,莫札特立刻出聲。
「伯爵,是我和達.彭特要他們這樣演的,不關他們的事。」
「那好,總之劇院不能跳舞,這是規定,這段不能這樣演。」
「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劇院不能跳舞?」
「這是之前陛下推動民族運動時規定的。」
「民族運動!多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義大利劇都可以演了,為什麼不能跳舞?」
「陛下只有准許義大利歌劇上演,又沒有說可以跳舞。」羅森伯格語氣有些不耐煩。
「不是啊,義大利歌劇本來就有很多跳舞的場景,難道陛下開放義大利歌劇上演時,還要特別交代也開放跳舞喔,這完全不合理嘛!」
「莫札特,義大利歌劇和跳舞是兩件事,也不是所有義大利歌劇都有舞蹈。」
「我覺得您一定是誤會陛下的意思了,不管怎麼說,都已經快開演了,請您先讓我們繼續排練,我們一定會再去詢問陛下是不是有這樣的規定,如果——」
「不需要,規定就是這樣,你去問也沒用。」
「您為什麼不好好聽我說完呢?」莫札特叫道,達.彭特趕緊阻止他。
「好了,莫札特,我們先跳過這段——」
「不要!」莫札特大步走回指揮席,不由分說地指揮起來,儘管樂團隨即開始演奏,臺上的演員卻動也不敢動,凝重的場面讓活潑的舞曲顯得格格不入。達.彭特緊張得滿頭是汗,直直盯著羅森伯格鐵青的臉色。
南希率先跳起舞後,貝努契也跟著上前搭檔,幾個演員遲疑一會兒後也相繼跳了起來。羅森伯格終於沉不住氣,咆哮出聲:「這是在做什麼!全部給我停下來!」
「我以為劇院還有個規定就是演員和演奏者要聽從指揮!」南希不甘示弱地頂嘴。
羅森伯格聽了憤怒得臉孔扭曲,薩里耶利從沒見過羅森伯格這個樣子,雖然他也從沒見過有人敢這樣對待羅森伯格。
羅森伯格怒不可遏地步向指揮席,一把抓起莫札特的樂譜,下一刻所有人瞬間停止了動作。聽見紙張撕裂聲的莫札特不敢置信地轉過頭,看見羅森伯格將他的樂譜撕個粉碎。那彷彿世界毀滅般的表情令薩里耶利愉悅不已。
「今天的預演就到這裡。」羅森伯格冷冷地說,轉身離開劇院。整間劇院安靜得能清楚聽見他一路離去的腳步聲。
羅森伯格離開後,薩里耶利上前安慰面如死灰的莫札特:「羅森伯格伯爵不是針對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應該聽他的話,畢竟劇院真的有這個規定。」
「他怎麼能、怎麼能……」莫札特顫抖著,「我的譜子,第四幕都還沒抄……」
「莫札特,對不起,都是我害的。」南希哭喪著臉從臺上奔下來時,已經稍微從打擊中恢復的莫札特搖了搖頭。
「回到舞臺上吧,還有一點時間。韋格,你幫我指揮一下,預演繼續。」
莫札特在眾人目瞪口呆的視線中揚了揚眉,「怎麼了?如果你們也不想跳,那就算了。」
「我明白了。」忙著把四散的樂譜碎片蒐集起來的韋格仰頭說道,交代一下同樣蹲在身旁的助手後便站上指揮席。薩里耶利無法置信地看著他,韋格作為他一手拉拔的學生,已經在宮廷劇院指揮過多少次了,居然—--
「欸,等等,你要去哪啊——」
樂音揚起後,達.彭特的大叫便緊接著響起。薩里耶利回過頭,看見那抹火紅色身影猝不及防地飛奔而出,宛如猛烈的火勢般延燒至門口,達.彭特慌慌張張地站起,顧不得平常優雅的舉止追了出去。
猶豫沒多久,他還是耐不住好奇出了劇場。他很快便在劇院的長廊聽見兩人的聲音,從轉角探出頭時,看見達.彭特將不斷掙扎的莫札特壓在地上,兩個人幾乎像要扭打起來。
「放開我!我要去宰了那個混球!」
「拜託你冷靜下來!你現在去找羅森伯格又有什麼用?還不如回家寫曲子!」
「發生這種事你居然要我冷靜——」
「拜託你行行好,想想你任何衝動都可能毀了《費加洛》好嗎?」
「可是我真的想演舞會——」
「那也不是去找羅森伯格。莫札特,你冷靜下來,答應我不會做任何傻事,我一定想辦法在兩天內搞定這件事。」
「真的嗎?你是在哄我吧!」
「真的啦,我跟你一樣想看到《費加洛》的成功啊。」
「你想要怎麼做?」
「你別問那麼多,一切都交給我吧,你只要負責把曲子寫完就好。」
在轉角後偷聽的薩里耶利納悶不已,聽到腳步聲後,他輕手輕腳地回到樂長室。達.彭特想做什麼?難道他想覲見陛下,請陛下同意讓莫札特演這個場景?他幹嘛要這樣幫莫札特!
薩里耶利用力握拳捶打桌面,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幫助莫札特?明明就是莫札特這個無賴違反規定!只不過是一個舞會場景,刪掉又不會怎樣,為什麼他們不惜和皇帝的總管作對也要演!
他不由得想起方才演出停止時他內心閃現的一絲惋惜,想起今年四旬齋莫札特新發表的新曲子。即使他對莫札特恨之入骨,卻仍然總是不由自主地隨著音樂時而蹙眉,時而微笑。這讓他感到可恥至極,但他又無法過於苛責自己,畢竟比起音樂家,莫札特更像是魔法師——或者用個不那麼浪漫的說法,是個工於心計的陰謀家,有誰能比莫札特更擅於操縱別人的情緒?
這些人——全都跟史多雷斯和貝努契一樣,被莫札特那個魔鬼用音樂和笑容收買了。如果不是莫札特,他所認識的他們絕對不會做這種荒唐的事!他簡直要可憐起他們,莫札特只是一齣歌劇的作曲者而已,他們居然冒著得罪羅森伯格的風險去幫莫札特!
惶惶不安地度過兩日後,薩里耶利卻什麼也沒聽說。儘管他一再安慰自己大概是達.彭特隨口胡謅要莫札特冷靜下來而已,掛慮不已的他還是出席了預演。到場時,劇院稀稀疏疏的沒幾個人影,韋格看見他時滿臉驚訝。
「先生,今天一樣是預演第三幕而已,您實在不需要特地來看的。」
「我知道,但我對最後一景很不放心。」
走到韋格面前時,韋格將手裡的樂譜遞給他,說是莫札特剛修改過的。他坐下來翻到第三幕的終幕,既錯愕又得意地發現整段樂譜都被刪掉。莫札特和達.彭特果然還是屈服了,雖然可惜了那首美妙的曲子,但莫札特總會寫別的東西來替代的。
「今天演員怎麼來得這麼晚?」薩里耶利問。
「啊,其實很多已經來了,莫札特和他們在後臺調整佈景和道具。」
「莫札特還真是事必躬親啊。」薩里耶利有幾分譏諷地說,「你是第一次和莫札特合作吧?感覺怎麼樣?」
「莫札特不但在作曲和演奏方面很天才,指揮也很天才,任何錯誤都絕對逃不過他的耳朵。我真的很高興能替莫札特指揮這齣歌劇,這段期間他也指導我很多,莫札特先生永遠是我學習的目標。」
韋格毫不掩飾的崇拜令他感到幾分惱火,想到兩天前韋格接替莫札特指揮禁止在劇院演出的場景,他就感到失望不已。雖然韋格現在才二十歲,但他一直認為韋格是他最才華洋溢的學生,甚至早已將韋格視為最重要的副手和接班人,他沒想過韋格會辜負他的期望,做出這種不該做的事。
「你這麼覺得我當然很高興,但是韋格,莫札特他有時候是太衝動了,有些不適當的行為你自己要會分辨。」
「謝謝您的提醒。」韋格困窘地低下頭,像被責備的學生一般,「我知道您指的是什麼,但看到羅森伯格伯爵撕毀莫札特的樂譜時,我真的氣得沒辦法思考……而且研讀樂譜時我就一直渴望能聽到莫札特的曲子被演奏,想到那段劇情連一次都還沒走過,一時也沒想那麼多……不過您沒有制止我,不就是也支持莫札特嗎?」
「我當然是尊重作曲家的想法,可惜規定就是這樣。雖然我沒有在預演時制止你們,但我也不可能讓你們正式演出時還這麼演。我這麼說並不是不支持你們的意思。」
「我能理解您的立場。只是我也真的不懂,這樣的禁令有什麼意義?在劇院跳舞並不會危害到任何人啊。雖然這是規定,可是真的不太能讓人信服……其實在發生這件事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劇院不能跳舞,現在想起來,為什麼能這麼理所當然地接受這樣的規定呢?好像規定就是規定,除了服從沒有其他選擇一樣。雖然莫札特真的太衝動了,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他有做錯什麼。」
韋格的話讓薩里耶利一肚子火,因為他居然想不到任何反駁的話,只能微笑著應和韋格。
預演快開始時,莫札特和達.彭特才從後臺走出,和韋格一樣訝於他的到來。莫札特多留了一份抄本給韋格後,便開始了今日的預演。演出大概十分鐘後,後方傳來一陣腳步聲,薩里耶利回過頭時才發現約瑟夫二世親自蒞臨觀賞,慌忙起身請安。
「唉啊,還是來遲了啊。」
「不然我請莫札特再從頭——」
「不用、不用,讓他繼續演吧。」約瑟夫二世打斷了羅森伯格,在薩里耶利身旁坐下。達.彭特匆忙從前排走來,遞上樂譜和劇本。
這並不是約瑟夫二世第一次來看《費加洛》的預演,但不同於先前的嫉妒,薩里耶利內心一陣竊喜。刪去最後一景後,第三幕的完成度大幅降低,第四幕更是一次都還沒預演過,距離演出都已經剩不到十天了,陛下必定會對《費加洛》落後的進度感到不滿吧。
他的喜悅還是旋即就被約瑟夫二世投入的神情和開心的笑聲瓦解。好不容易捱到最後一景,他幸災樂禍地看著樂隊的演奏在莫札特的指揮下嘎然停止,臺上的演員也停下動作,紛紛退到後臺,只剩四個主要演員還留在臺上。
原以為預演就到此落幕,但眾人看起來絲毫沒有結束的意思,貝努契和史多雷斯還在臺上打起不知名的手勢。四個演員像在演默劇一般,一聲不吭地互相比手畫腳,薩里耶利困惑地看著,身旁的約瑟夫二世也一臉迷惘地低頭翻起劇本。
過沒多久,約瑟夫二世終於耐不住性子開口:「達.彭特,這是怎麼回事?」
「陛下,是這樣的。」達.彭特畢恭畢敬地起身鞠躬,「這裡本來有個舞會的場景,但我們兩天前才知道劇院不能跳舞,還來不及修改。因為音樂是舞曲,臺詞也提到舞會,為了避免觸犯規定,只好先讓演員這樣演。」
「太荒唐了,這是什麼鬼規定!」約瑟夫二世皺眉看著臺上可笑的演出,「劇院規定不能跳舞嗎?」
「是的,陛下。」羅森伯格說。
「其他劇院也不能跳舞嗎?」約瑟夫二世問。
「沒有,陛下。」
「那就讓他們演。快去告訴莫札特,我現在就要看。」
看見莫札特欣喜若狂的神情時,薩里耶利忍不住別過頭,如果不是陛下就坐在他旁邊,他恐怕會當場起身離開。輕快的舞曲像在大肆嘲笑他,近乎失去理智的他只能將所有心思用在維持臉上的笑容。他漫不經心地假裝翻閱樂譜,根本毫無觀賞歌劇的興致,預演結束時還得忍受陛下興高采烈地讚美莫札特。
陛下一離開,莫札特立刻歡呼著衝下指揮席,同樣飛奔上前的達.彭特措手不及地和他撞在一起,兩人的哀號伴隨眾人的笑聲響徹了劇院。薩里耶利惱怒地撇過頭,在一片歡鬧中獨自回到樂長室。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不斷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根本不需要這麼過度反應,不管陛下再怎麼喜歡,《費加洛》也不可能受到貴族的歡迎。而且要是《費加洛》引起那些貴族不快,他就能如願以償,讓莫札特落魄地滾出維也納—--
更何況他已經看過多次預演,儘管曲子是完美無瑕的,但劇組卻完全表現不出它的完美,他已經可以預期那些毒舌的樂評家會如何評論《費加洛》。不僅演奏者難以負荷高難度的曲子,演員唱得更是慘不忍睹,就連史多雷斯也多次唱不上去而淚灑舞臺,逼得莫札特放棄那些美妙的高音。眼看現在第四幕連一次都還沒排練,他一點也不認為首演會有什麼好表現。
他期待看見莫札特在付出無數努力後還是慘遭失敗,期待《費加洛》的演出能讓莫札特身敗名裂。莫札特固然是個善於討人歡心的心機鬼,但他的我行我素和無法認清現實,註定了他有限的成功——和莫札特的前途一樣,就算他不出手干預,《費加洛》也絕對不可能獲得太大的成功。他倒是要看看,莫札特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伯爵找我?」
莫札特在門外高聲喊道,薩里耶利錯愕地抬起頭,中斷了思緒。接著響起了關門聲,大概是莫札特進了隔壁羅森伯格的辦公室。
「請坐吧。關於那天……」
他聽不太清楚羅森伯格的話,不禁焦躁地起身貼近牆壁。羅森伯格找莫札特做什麼?是剛剛的事讓他感到難堪,打算警告莫札特嗎?
「……還可以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羅森伯格的聲音再度響起:「怎麼?很驚訝嗎?」
「的確是很驚訝,我本來以為……呃……」
「以為我要找你麻煩?大家都這麼認為吧。」
「伯爵,我一定會告訴他們不是那回事的。也請您不用擔心,《費加洛》一定能如期上演的。」
「那就好。我真不知該如何形容這齣劇,我擔任經理這麼久,第一次看到這麼動人的歌劇……我真的很慶幸陛下同意讓你們演這齣劇。」
「謝謝伯爵對我的賞識,而且一直以來給我這麼多機會。那天我的確太衝動了,因為想到就快開演——」
「不,是我氣昏頭了。但是你個性不改一下確實會很辛苦,雖然如果你真的改了,又覺得有點可惜。」
「哈哈哈,真沒想到您會這麼說。您大可放心,我是《費加洛》的作者啊。人是生而自由的,我會說我想說的話,做我想做的事。」
「真是令人擔心——」
「您不用——」
「但也真是令人羡慕。」
「哈哈哈,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我可以想像。如果你以後遇到什麼麻煩,能幫上忙的話我會盡量的。」
「謝謝您的好意,雖然能不需要您的幫忙是最好,哈哈哈哈哈。」
「不需要感謝我。你能在維也納持續創作的話,陛下也會很高興的,這是我的工作。」
羅森伯格竟然——薩里耶利握緊了拳,無邊無際的憤恨淹沒了他,一瞬間他感覺像被全世界孤立。莫札特奪走了他的一切,他的歌手、他的樂團、他的詩人、他的學生,就連他上司的青睞,甚至陛下的注目—--
薩里耶利感到一陣窒息。不,他必須緊守他僅存的事物,他不能被取代,他好不容易才爬到這個位子,他不能再失去——不,不能只是這樣,他要把他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他一定要讓莫札特也嚐嚐這種生不如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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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將義大利歌劇的興盛歸功於任何人,因為義大利語本身就是優美且容易與音樂結合的;相對地,德語確實比義大利語難掌握,因此德語歌唱劇的衰微也在預料之中……」薩里耶利停頓了下,「雖然音樂是歌劇的靈魂,但人聲作為樂器時,就不能不考慮語言對音樂造成的影響。如果詩人能將德語寫得像義大利語一樣優美,那德語歌唱劇是不會輸給義大利歌劇的,然而德語創作的高難度使這個假設成為不可能,如此一來,自然就有優劣之分了。」
眾人請他發表意見時,他以此回應大部分人對於德語歌唱劇的嘲笑。他和莫札特在橘園的演出成為維也納樂壇風行一時的話題。復活節後,《先是音樂,後是文字》及《劇院經理》相繼在劇院上演,好事者爭先恐後地觀看,好像這樣就比較有立場能發表他們的高見,雖然他是佔上風的那端,但卻難以真心誠意地接受這份讚美。
「薩里耶利樂長說的很有道理。前幾天去看《劇院經理》,根本看不下去啊,看沒十分鐘就知道誰比較好了。」
「哈哈哈哈,看沒十分鐘的話,音樂不是只有序曲嗎?莫札特寫什麼粗俗又無聊的說唱劇,根本聽都不用聽就高下立見了。」
「沒錯,這齣劇實在太沒誠意了,音樂才沒幾首,完成度這麼低,居然還敢拿來丟人現眼。我看啊,莫札特聽了大家的評論,應該這輩子都不敢再幫史帝芬尼寫說唱劇了吧。」
「我看是未必,莫札特狡猾得很,他心裡一定想著誰也說不準德語劇什麼時候又會興起,所以才義大利歌劇和德語劇都寫。」
「德語劇才不會又興起呢,沒看到新成立的德語歌唱劇院根本只有兩三隻小貓去嗎?不過莫札特也太不要臉了吧,比起來史帝芬尼還比他有原則多了。」
「你想太多了,我看只是史帝芬尼寫不出優美的義大利文,至少絕對比不上我們的達.彭特。」
「但達.彭特居然幫莫札特寫《費加洛的婚禮》,雖然我聽說是陛下要他幫莫札特寫的。真是太可憐了,寫這齣劇感覺風險很高。」
「真不知道陛下為什麼會解禁,但宣傳都只說它是愛情喜劇,我想達.彭特先生為了自己的安全應該會改編不少。再說有羅森伯格伯爵的監督,應該也不可能演得太超過。」
「說到這個,我跟你們說,之前在宮廷劇院工作的朋友告訴我,他親眼看到莫札特頂撞羅森伯格伯爵,還說伯爵氣得差點就要禁止《費加洛的婚禮》上演,後來莫札特三番兩次去哀求伯爵,伯爵才勉強同意演出。而且他還說這齣劇每次預演的時候都超爛的啊,因為莫札特那傢伙把曲子寫得太難,根本沒幾個人有辦法演。」
「哈哈,這不就是莫札特的專長嗎?故意把曲子寫得很難,好像讓別人演奏不了就很厲害一樣,真不曉得為什麼那麼多人讚美他的作品。」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莫札特先生高深的作品?是你不懂它的美妙啊。」
「對不起,不能理解這麼高深的作品都是我的錯,哈哈哈哈。」
薩里耶利咬緊了牙,如坐針氈地聽著此起彼落的刺耳訕笑。無論義大利歌劇興盛與否,他們的話題仍然千篇一律地繞著德語歌唱劇很爛、德意志音樂家很無恥打轉,浪費時間簡直就是這個聚會的本質。他耐著性子等待聚會結束,看向和他同樣幾乎一言不發的里基尼。
這位小有名氣的作曲家來到維也納以後曾多次和他請教討論,但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這個,而是他低調作風也無法掩蓋的強烈野心。
這份判斷來自他在宮廷和音樂界打滾十幾二十年,從形形色色的人和無數陰謀詭計中培養出的高度直覺。他也是以同樣精準的眼光相中柯奈蒂,然而柯奈蒂本身的特質令他難以多所利用,因此對於柯奈蒂離開維也納一事,他也沒有太大的惋惜。
「薩里耶利,我不需要任何名聲或地位,對我來說愧對自己的良心比被後世遺忘可怕多了,而且我也從沒想過要被後人記得什麼的。」
想起柯奈蒂那句令人嗤之以鼻的話,就不由得怪自己一時衝動下找錯人做事。像柯奈蒂那種沒用的膽小鬼,除了幫忙打聽消息以外沒一件事做得成,他根本就不期不待。要不是想說他已經和莫札特混熟,能做一些更直接的影響,他早就來找里基尼了。
「里基尼,」薩里耶利攪了攪咖啡上層的鮮奶油,感覺對方平靜中隱隱帶著幾分焦慮的眼神直盯著他的湯匙看,「您覺得莫札特如何呢?」
「絕對不是他們說的那樣。」里基尼毫不猶豫地回答,「莫札特的音樂……簡直不可思議。」
「我也這麼認為,不愧是人人口中的天才啊。才三十歲而已就有這樣的成就……我聽說您和他同年紀?」薩里耶利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同時感受到里基尼臉上浮現一絲不快。
「是的。」
「《費加洛的婚禮》就快上演了,這真的是難得的傑作,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找個時間一起去看吧。」
「我當然非常樂意。」
「太好了,不過可不能拖太晚。我之前接到巴黎的委託,近日便會前往巴黎創作歌劇。」薩里耶利停下來喝了一口咖啡,里基尼直勾勾地盯著他,手邊那杯咖啡動也沒動,「陛下已經同意了,這對維也納宮廷也是光榮的一件事,但我作為宮廷劇院樂長,必須找一個人代理我的職務才能離開。」
薩里耶利說完後,兩人便陷入一片靜默,他的咖啡都快見底時,里基尼終於開口。
「您希望我做什麼?」
「您就沒有想做的事嗎?」薩里耶利好整以暇地反問。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魔王》不是七月要上演嗎?您認為呢?《費加洛》和《魔王》同期演出的話,觀眾會選擇哪齣呢?」
他滿意地看見里基尼的喉結滾動了下,在對方沉默時乘勝追擊,「也許您不知道,《魔王》原本是要給莫札特寫的,只是他除了《費加洛》其他什麼也不想寫,達.彭特才把那個劇本給了您。不覺得可惜嗎?」
見里基尼仍然一語不發,薩里耶利繼續說道:「這也是為什麼《魔王》之前排在五月啊,因為那時候陛下都還沒同意可以演《費加洛》呢。不過考量票房,我們總是不能把兩齣劇排得太近。真可惜呢,我相信《魔王》一定也很傑出的,七月真的不是好的檔期……」
里基尼終於開口,聲音乾啞:「這些我當然都知道,但又有什麼辦法?」
「怎麼會沒辦法?只要您接下樂長的職務,劇院裡所有的演出都將由您安排。不過,在我離開維也納之前,《費加洛》就會上演……」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不想破壞我的名聲。」
「誰會知道是您呢?」薩里耶利笑道,看見里基尼猶豫的眼神中摻雜的不甘。
「只憑天賦的話,您認為要何時才能獲得和他一樣的成功?如果錯過了這次,您認為下次的機會何時才會到來?」
「那您希望我怎麼做?」
「您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薩里耶利說,將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到桌上,站起身,「好好表現吧,如果您做不到,機會自然是不等人的。」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店門上的風鈴在他推開時發出悅耳清脆的叮鈴聲。他做的永遠僅止於此,無關乎罪惡。只要慾望不可能從人性泯滅,無論他想要什麼都不費吹灰之力。推開一扇門,鈴聲便會爭先響起;將一塊石子投入水中,水面也自然會泛起漣漪。
♫
他為自己找了一千個藉口才得以坐在劇院裡,薩里耶利不由得感到好笑,明明他可是這間劇院的樂長!他不適地稍微鬆開領口,想念起平常預演時空曠的劇院,周遭鬧哄哄得讓他彷彿產生耳鳴的幻覺。
《費加洛》盛況空前的首演一夕之間傳遍了整個維也納,雖然為了避嫌而沒有前往,他仍不可避免地從爭相走告的人們口中得知當天的狀況。據說里基尼成功讓第一幕在一片令人耳聾的喧鬧中度過,聽不清演奏聲的歌手驚慌地頻頻出錯,結果完全喪失理智的莫札特竟然在落幕後衝進皇帝的包廂,莫札特還沒開口說半句話,陛下就氣得下令再有人吵鬧絕對讓侍衛將他撵出劇院,里基尼的傑作只得以失敗告終。他沒有理由責怪里基尼,他已經做得遠比《後宮誘逃》那個傢伙好上千百倍了,但這樣的結果更令他感到憤怒。
「樂長!」
薩里耶利抬起頭,看見韋格艱辛地擠過重重人群朝他走來,他不禁皺起眉,就是不想讓人看見他觀賞《費加洛》的樣子,才故意選了這麼差的位子啊。韋格看到他坐在這麼爛的位子會怎麼想啊?
「樂長,我找您找好久啊,要不是票房告訴我您有進來,差點以為您又沒來了。」韋格終於擠到他這排,走道處的貴婦不滿地瞪視著韋格,像是想叫他快滾。薩里耶利阻止試圖擠進來的韋格,起身往外走,納悶著韋格究竟來找他做什麼。
「我很遺憾,首演那天不巧剛好有其他邀約……」
「沒關係、沒關係,莫札特先生給您留了位子,您請跟我來吧。」
找不到理由拒絕的薩里耶利不情願地跟上韋格。莫札特幹嘛替他準備位子?這傢伙什麼居心啊!想讓他看他的《費加洛》有多成功嘛!
他和韋格上了樓,韋格帶他進了視角最好的包廂,說這是莫札特的。他從不知道莫札特在劇院裡租了這麼好的包廂,他甚至能看到伊莉莎白公主就坐在兩個包廂之外,這個包廂的年租金再怎麼至少也要四百盾吧。
他不禁想起先前為了《奧菲莉亞的康復禮讚》造訪莫札特的公寓時,他內心有多震驚。莫札特家氣派得和貴族沒兩樣,作為樂長的他都還沒住這麼豪華,維也納的音樂家也就只有莫札特可以只靠自己的才華取得這樣的財富和聲名。嫉妒之餘他唯一能慶幸的只剩莫札特一點實質地位也沒有。雖然四年前全城的人都謠傳陛下打算任命莫札特,但事實證明不管陛下有多喜歡莫札特的作品,他也根本從來沒想任命這個麻煩貨。
接近開演時有人匆忙闖進包廂,薩里耶利抬起頭,訝異地發現是海頓。他們才寒暄沒幾句,序曲便在一片嘈雜中響起,一如莫札特所有的曲子,在轉眼間奪走所有觀眾的注意力,沒有任何一齣歌劇的序曲能像《費加洛》那麼快就讓觀眾全部閉嘴。儘管早已在預演中聽過幾次,薩里耶利仍然聽得忘我,易於上口的迷人旋律甚至讓他跟著輕哼起來。
帷幕拉開後,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彷彿自己也身在伯爵的大宅裡,只有拉起的帷幕、觀眾的掌聲、高聲的安可與一再重唱的曲目能提醒他這只不過是一齣歌劇。
「我的天啊,這麼晚了!」
謝幕時隔壁包廂傳來的驚呼讓薩里耶利低頭瞥了下懷錶,他目瞪口呆地望著懷錶上的指針,差點沒以為他的錶壞了。《費加洛》整齣劇不是才差不多三小時而已嗎?為什麼演了這麼久!
「沒想到居然演得比首演還晚,上次演完還以為這會是我看過最長的劇了。」海頓說。
「大概是今天人更多了,至少被重唱了十幾次吧。」韋格說,「樂長、海頓大師,兩位稍等一下,我去幫您打馬車吧。」
「不了,這點小事我自己能做啊。」海頓笑著說。
「我也自己來就好。」薩里耶利接著說,「海頓先生已經是第二次看了嗎?」
「是啊。真羨慕兩位,在開演前就不知道看過幾次了。」
「沒什麼好羨慕的,因為不管是第幾次看都像第一次看一樣精采啊。」薩里耶利違心地說,想起預演時屢次讓他出戲的糟糕表現。雖然剛剛的演出也不到完美無瑕的程度,但和預演比起來仍然天差地遠,他百思不得其解。
「就算是這樣,還是會想一看再看啊,希望第三次演出時王子也能讓我請假……我已經唸過莫札特怎麼都沒邀我去看預演了,他竟然說亂七八糟的讓我看了會不好意思,真是的,誰會相信啊。」
「哈哈哈,莫札特說的也沒錯,預演時的狀況總是比較多,您就原諒他吧。」
「因為他說下次一定會邀我,勉強可以原諒。」
「爸爸!」海頓才說完,他們話題的主角便飛奔進來,一把抱住了海頓,「你怎麼來了!不是說王子不太想讓你請假嗎?」
「沒辦法,都是你的《費加洛》害的。那天看完回去,我連續兩天都夢到我在看《費加洛》……實在想看得不得了,只好一見到王子就求他讓我請假,大概覺得我太煩就答應了,哈哈哈哈。」
海頓的話再度讓薩里耶利感受到一陣尖銳的妒忌,他不是滋味地看著莫札特和海頓談笑,莫札特很快結束了話題,笑著轉身和他握手。
「喔,薩里耶利,抱歉剛剛先去覲見陛下,沒辦法結束就過來。除了達.彭特和陛下以外,《費加洛》的演出我就最感謝你和韋格。今天在這裡看怎麼樣?應該還可以吧?」
「豈止還可以,在這裡看真的不管演出還是音樂都非常好。謝謝你邀請我來你的包廂,老實說我還是今天才知道你在這裡有租包廂。」
「哈哈哈哈,這不是一定要的嗎?」莫札特轉頭看向韋格,「下次就換我坐在這裡看你指揮啦。」
「是、是的……看到這兩場這麼多人我就好緊張,我從來沒在這麼多人面前指揮過,真擔心搞砸您的傑作……」
「唉唷,說過幾次對我說話用你就好了。你啊,越是滿腦子這樣想,就會指揮得越糟糕。」莫札特認真地說,接著閉上雙眼,原本嚴肅的神情柔和下來,一臉陶醉地揚手做出指揮的手勢。薩里耶利出神地望著,就算沒有任何音樂,光是看見莫札特的笑臉,就幾乎讓所有的人也禁不住想微笑。
「指揮喜劇的時候要像這樣啊。你要想——我今天站在這裡,是為了給全世界帶來歡笑——」
「我會盡量的。」韋格笑著回應。
「沒做到的話打你屁股。」莫札特吐了吐舌頭,「時間很晚了,大家趕快回去休息吧。抱歉我要再去找幾個朋友,沒辦法送你們——」
「沒關係的,你快去吧。」海頓說。
莫札特淘氣地送了幾個飛吻後便又充滿活力地奔出包廂,同時帶走了房裡歡快的氣息。他們彼此告別後,便在萬頭攢動的劇場中各自離去。薩里耶利好不容易擠出劇院,正打算打馬車回家時,背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轉過頭,看見達.彭特一臉無賴地衝著他笑:「喲,真巧啊。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慶祝一下?」
和達.彭特在酒館坐下來後,薩里耶利看了看錶,懊惱著為什麼要答應對方的邀約。當下他實在有太多事情想問,才會不經思考似的一口答應。
既然都來了,不如想一下該怎麼問……
「聽說你首演沒來,莫札特很失望呢。他原本想說你一定會來看的,就沒特別邀你。」達.彭特率先開口。
「很抱歉,因為臨時有其他邀約,不然我本來也很想去看的。」
「你今天有遇到莫札特嗎?」
「有啊,我在他包廂看的。奇怪了,為什麼他沒邀你去他包廂看?」
「有啦,只是被我拒絕了。」
「為什麼?」達.彭特臉上的笑容讓薩里耶利覺得自己實在是問了個蠢問題。
「你以前和夫人沒有享受過這種樂趣嗎?兩個人甜蜜地依偎在小小的包廂,當費加洛和蘇珊娜抱在一起時,也情不自禁地摸摸她的小手——」
「沒有。」
「真是無趣的男人。」達.彭特嘀咕。
「所以今天又是跟哪位可憐的女士?」
「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士。」達.彭特糾正,「當然是可愛的史多雷斯——」
「她在臺上演蘇珊娜好嗎?」
「唉,這是我的夢想啊,史多雷斯為什麼都對我無動於衷呢?明明所有的女人都會對我心動啊。」達.彭特唉聲嘆氣,「吻手禮不算的話,我這輩子唯一摸摸她小手的機會,就是趁她之前被莫札特的曲子整得哭出來的時候趕快去安慰她——這個混蛋,寫那麼高欺負史多雷斯幹嘛啦,史多雷斯居然還那麼喜歡他,之前還公然和他在舞臺上滾來滾去,好嫉妒啊,我也好想跟史多雷斯傳出緋聞——」
薩里耶利再度覺得答應達.彭特的邀約是極度不明智的決定。
「也不能說是莫札特的錯,他是照史多雷斯以前的音域去寫吧。雖然史多雷斯失去聲音是將近一年前的事了,但感覺還是沒有完全復原。」
「沒關係,憑她的美貌就足以繼續當首席了。」
「史多雷斯要是知道你這麼說一定會很生氣的。」
「我是說她光憑美貌就能當首席啊,再加上她的歌聲,根本無人能敵。史多雷斯是完美的女神啊,唉,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一親芳澤……」
「要是知道你對史多雷斯有這種妄想,當初就不會答應幫《奧菲莉亞的康復禮讚》作曲了,簡直像給你拿去追求女人的。」
「怎麼這樣!是你的奧菲莉亞耶!」現在是莫札特的蘇珊娜了,薩里耶利憤恨地喝了口酒。
「卡斯蒂的奧菲莉亞,顯然是比不上你的蘇珊娜啊。」
「你真的這麼想嗎?」達.彭特喜孜孜地問。
「當然,看觀眾的反應不就知道了嗎?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就能從《富人的一日》進步到《費加洛》,我很期待你之後的作品。」
「喔,薩里耶利,你還在記恨那悲慘的《富人的一日》嗎?」達.彭特一臉可憐兮兮。
「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是在讚美你神速的進步啊。《費加洛》的詠嘆調實在太美了,《富人的一日》相較之下根本一無可取啊。」
「你真的沒有記恨嗎……」當然有,薩里耶利心想,以輕鬆的口吻回應。
「原來你一直將我想成這麼小心眼的人啊。再怎麼說,除非你不肯幫我寫劇本了,不然你進步對我也有好處啊。」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這樣想啊,我也非常樂意再替你寫劇本。」達.彭特陪笑道,「但是……雖然說出來有點可恥,可是我沒辦法保證能幫你寫出這麼好的劇本……」
「什麼意思?」薩里耶利忍不住皺眉。
「因為,《費加洛》的詠嘆調唱起來能這麼美,都是莫札特的功勞啊。」
「我不是指音樂,我是說你的詩。」
「我知道,我是說詩的部分沒錯。」達.彭特仰頭灌了一大口酒,「莫札特他改了很多……你不是也看過他要我改歌詞,還把我的詩說得跟垃圾一樣嗎?」
「對,但我以為你常常沒照他說的改,才會老是吵架。」
「唉……說出來真丟臉。雖然我和莫札特吵成那樣,但最後我都心服口服地照他的意見修改。」
薩里耶利意外地揚起眉毛,沒等他開口,達.彭特又繼續說了下去。
「剛開始真的很生氣,畢竟我的詩那麼完美……我本來覺得莫札特是個不可理喻、一點美感也沒有的混蛋。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真的對舞臺藝術非常了解,對於音律更是……我一直以為詩人只要負責寫出優美的詩,作曲家本來就要配合詩人寫曲子,直到遇到這個刁鑽的瘋子。
「本來我不想理他,他妥協說那他不強求我改,但還是要我先照他的要求寫出第二個版本。我寫完之後,他就把史多雷斯叫來,各唱了一次給我聽。你猜怎著?就文字而言,我原本的詩當然是美多了,可是第二版卻更容易歌唱,而且和音樂結合起來後,每一個音節唱起來是如此動人……
「他對音律真的非常了解,有些音節唱起來特別嘹亮,有些放在轉音簡直美得令人心醉,有些放在尾音可以形成繚繞不去的效果……雖然我的詩本身變得不是那麼美,但既然效果比較好,我還是樂於修改它的,畢竟觀眾是來看歌劇,又不是來讀劇本,光是詩美有什麼用呢?這次合作真的讓我有很多體悟。」
「是的,這我當然認同。」一陣沉默後,薩里耶利回應。雖然他有時候也會要求詩人改劇本,但幾乎都是為了劇情,或是覺得臺詞太低俗,從未考慮過達.彭特說的問題。甚至,他有能力思考這個問題嗎?他有辦法改達.彭特的詩詞嗎?
「我當然曉得你知道啊,你的《先是音樂,後是文字》不就在講這件事嗎?」
達.彭特的話語深深刺痛了他,他根本沒有臉告訴達.彭特他的淺薄,更沒有臉告訴任何人這齣劇的原點只是出自無比幼稚的想法。
回家的路上他仍不斷思索著達.彭特的話,真正賦予《費加洛》靈魂的,毫無疑問是莫札特的音樂;而在莫札特的用心良苦下,就算是劇本本身也充滿了音樂性,這是達.彭特一個人絕對做不到的事,其他劇作家當然更不可能。
他嘆了口氣,看來在前往巴黎前,先來好好研究法語吧。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薩里耶利望著一片漆黑的窗外,想到可能再也無法欣賞《費加洛》,一股難以言喻的惆悵便鬱塞胸口,令他呼吸困難。但是要他看著《費加洛》繼續在劇院上演,看著陛下一再進到劇院觀賞《費加洛》,一再讚美莫札特,對他而言更是無法忍受的痛苦。
絕對不能再讓《費加洛》演下去,絕對不能。
♫
薩里耶利和里基尼從劇院走出時,時間已接近午夜。《費加洛》第三場演出受到更熱烈的歡迎,這次他終於有餘裕去數了——一共有七首曲子被重唱,其中一首二重唱甚至被唱了三次。羅森伯格遇到他時還滿臉無奈,說實在演到太晚,陛下命令從下次開始禁止重唱非獨唱的曲目。
他和里基尼在暗巷低聲交談著,微弱的月光使他們幾乎看不見彼此。一切事物都化為黑影,融入夜色。
「您想必知道我為何邀請您來欣賞《費加洛》。」
「那您想必也知道,《費加洛》是不可能被破壞的。」
「如果您這麼認為,我大可再找別人。」
「……您請說說看吧。」
「我希望我從巴黎回來的時候,劇院已經看不到這齣劇。」
「我不可能做到這種事。」
「我說過的,只要您接任樂長,就可以安排劇院的演出。」
「但是我沒有理由。」
「總能找到機會的。只要您答應,這段期間樂長的位子就是您的了。」
「先生……」
「還在猶豫嗎?」
「……不。請您交給我吧,但也請您明白,為了我的聲譽,我必須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
「我能明白。這次您表現得很好,我相信下次您不會讓我失望。」
「您請放心。」
「我近日就會啟程,如果莫札特有任何新歌劇的計畫,請務必寫信告訴我。」
「我會的。」
他們彼此握手,隨後兩道黑影在冷冽的月色下分別走向不同的道路。不遠處的劇院裡笑聲歡騰,笙歌不輟,在奪目的水晶吊燈下,一切繁華歡笑如同繽紛絢爛的泡影,一顆顆自劇院滿溢而出,飄向漫無邊際的黑夜。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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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r contritum quasi cinis(我的心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