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 morte transire ad vitam
由死亡邁向新生
由死亡邁向新生
一盞盞水晶吊燈將舞廳照亮得宛如白晝,一雙雙身著華服的男女在樂團的演奏下漫步,擁抱,旋轉——每個人都被自身臉上的面具命名,戴著黑色面具的男人、戴著貓形面具的女人、面具上有著粉紅色羽毛的女人……沒有人認得對方是誰,也沒有人在意。所有人聚在這裡,只是為了在節拍下享受片刻的歡愉,遺忘這面牆以外的世界。
數不清跳了幾支舞後,莫札特總算停下,下一首舞曲很快地揚起,但他卻拒絕了女人的邀舞。不知哪來的母豬舞技爛得要死,一點節奏感也沒有,還一直踩他的腳,怎麼有臉再邀他啊?今天遇到的人舞技都很差,掃興得不得了,本來還想說很久沒來了,在這個鬼日子來散散心……
他離開舞池,向侍者要了一杯紅酒,坐在一旁望著舞池發呆。皇宮裡現在怎麼樣了呢?婚禮應該早就開始了吧?不知道海頓的交響曲演奏完了沒,除了這個,這場婚宴大概也沒其他值得聽的。
海頓知道他沒被邀請時的詫異神情他還記得清清楚楚,要不是想到和這位高尚的朋友抱怨只是在對方的精神潑糞,無益於任何事,他簡直想跳起來咒罵薩里耶利那個豬狗不如的混球,兩位皇子同時迎娶那不勒斯王國的公主,如果先皇還在位,這種盛大場合怎麼可能維也納的知名音樂家都邀遍了就是沒有他!用屁眼想也知道是薩里耶利故意的,就像陛下的加冕儀式,憑什麼沒有邀請他?再怎麼說他也還是宮廷作曲家好不好?害他為了籌措旅費,翻箱倒櫃把家裡值錢的首飾都拿出來賣。
故意在這些場合孤立他就算了,這傢伙竟然還敢對他的作品指指點點,緒斯邁爾不小心告訴他薩里耶利公開批評《費加洛》時,他當下真的氣得跳起來,他的歌劇就算再怎麼爛也輪不到這個混球來批評!還有韋格告訴他薩里耶利的陰謀時,他也差點沒氣到中風,雖然後來找來艾伯勒幫忙,但《女人皆如此》的演出還是被延後了至少一個月,害委託他作曲的陛下連一眼都沒能看到。
枉費他還一度真心相信這混蛋是好意和他來往,結果到頭來還是不改其虛偽的本色,早知道就聽絲坦茲的話。真的很莫名其妙,這傢伙到底跟他有什麼深仇大恨啊?他又沒對他做什麼,幹嘛處處都要針對他。
唉,好啦,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所以也不至於很討厭薩里耶利,只是覺得自己真的很衰,薩里耶利真的很賤。這傢伙到底有沒有良心啊?都不覺得自己做得太過火了嗎?
「沃爾菲,你去哪了?好久沒這麼晚回來。」
「去被母豬踩。」他沒好氣地說。
康絲坦茲微微皺眉,但也沒興趣過問,立刻開始質問已經煩惱她一整天的問題:「我今天早上收到一張帳單,那是怎麼回事?你居然又買了一臺馬車?你也不想想我們都在借錢度日了!」
「你不要生氣,好好聽我說,」莫札特耐心說道,絲坦茲這幾年真是跟爸爸越來越像了,「陛下加冕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各國的王公貴族甚至君王都會跑到法蘭克福去,我怎麼能讓他們看到我窮酸的樣子?這是必要的花費。你要相信我,我會努力工作,會在法蘭克福賺到很多錢,把所有債務都還清,然後高高興興回維也納跟你團聚……」
康絲坦茲瞪了他一眼,「你上次去柏林也這樣講,結果呢?利希諾夫斯基不肯幫你出錢,最後根本就沒比留在維也納多賺多少。」
「你怎麼能跟去柏林比?那裡就只有一個普魯士宮廷而已啊,這次可是各國的貴族!而且我當時也不曉得利希諾夫斯基是個大騙子,不曉得普魯士會這麼吝嗇!如果不是為了賺錢,我根本不想離開你。」莫札特哄著康絲坦茲,「你要相信我,上次去柏林的時候,我每天都在掙扎到底要不要為了這不確定的目標離開你,我一方面想賺更多錢,一方面又渴望能立刻飛奔回維也納和你團聚。柏林又不像巴登那麼近,我可以時時去探望你,那兩個月我過得像兩百年……如果不是想到在法蘭克福一定可以弄到很多錢,我絕對不會離開你的。」
「我當然也知道你是這麼想……」康絲坦茲咬了咬唇,「沃爾菲,只要想到我們欠了這麼多錢,就覺得好絕望……」
「不用擔心,事情一定會好轉的。」莫札特安慰道,「已經沒有辦法比現在更糟了,所以我們一定會越來越好的,看著吧,等我從法蘭克福回來,一定能還掉至少一半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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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趕了六天的路後,他和霍佛爾抵達法蘭克福,這比他們預期的要快一些,大概是因為天氣都很好而且他們很少休息,這都得多虧了他漂亮的新馬車,讓他們能有段舒舒服服的旅程。
他們下榻在薩克森豪森的一家旅店,他對房間和房價都很滿意,唯一遺憾的就是沒有琴,雖然他也知道這完全不能怪罪旅店。他已經好多天沒彈琴了,多希望鋼琴能像小提琴一樣塞進琴盒帶著跑!
「莫札特先生,我真的無能為力,劇院每天的行程都已經排滿了……」法蘭克福的劇院經理面有難色地說,莫札特只得笑著搖手。
「沒關係,您確實早就告訴我了,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有沒有人取消……最近很多人來到這裡吧?瞧我們連在旅社訂個房都很困難。」
「是啊,皇都已經好久沒見到這樣盛大的場面了呢。」
像他和霍佛爾一樣打算來法蘭克福大撈一筆的音樂家肯定不計其數,劇院在加冕儀式前後一週已經騰不出多餘的場次讓他們安排音樂會,但只排上一場實在太少了……這段時間他們得想盡辦法爭取演出機會,他相信這不會太困難,只要讓全法蘭克福的貴族知道他在這裡,邀約自然就會紛至沓來。
公爵夫人,我是哈布斯堡皇室暨宮廷作曲家,沃夫岡.阿瑪德.莫札特,這是我的住址,如果您和殿下在法蘭克福期間需要任何音樂演出,我很願意為您效勞—--
莫札特先生,久聞您的盛名了,但真是抱歉,我們已經請沃格勒先生安排,恐怕沒有多餘的位置……
哈哈,沒有關係,如果您現在有空的話,我也很樂意為您演奏一曲,就當作是我們的見面之禮吧。
這個,恐怕……
當然,既然是見面禮我一毛錢都不會收的,看在這難得的緣分上,要多演奏一曲、兩曲、三曲都不是問題——我能了解夫人的困難,不過如果您還滿意我的演奏,我相信尊敬的夫人應該很樂於替我廣為宣傳……
啊,那是自然的,那麼,請入內吧,我們正好有一個小茶會……
「莫札特啊,」他們忙碌地在法蘭克福轉了兩天後,霍佛爾唉聲嘆氣道,「你說,這種狀況,我該怎麼跟約瑟法說啊……」
「我也在想要怎麼跟絲坦茲說咧……」
兩個男人雙眼發直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莫札特忿忿地開口:「就老實說,德意志的貴族全都是錙銖必較的吝嗇鬼,只要提到錢就支支吾吾,雖然我十年前就知道這件事了——這群可惡的傢伙,要是我有他們這麼有錢,才不會對有才華的人這麼小氣呢。」
「唉,我是沒有像你這麼經驗豐富啦,只是我本來想說你這麼有名,應該會挺順利的才是……」
我也這麼想啊,莫札特翻了個白眼,雖然跟他以前在巴黎遭受的待遇相比已經好很多了,但他現在的名氣怎麼能跟當時比!想當初他和大主教來到維也納時,有多少貴族想邀他到家裡演奏!就連沃格勒那種窩囊廢都有人要聘請,喔,肯定是他的才能也就只值得那麼點價碼吧。這些小氣的貴族可能一聽到他是大名鼎鼎的莫札特,就連問也不敢問了。
他絕對不能這麼放棄——要是繼續這麼下去,他們連旅費都沒辦法回收的。莫札特從床上爬起,對累癱的霍佛爾說道:「我再出去轉轉,你好好調養一下你的老骨頭啊,我們至少還要再待十幾天呢。」
莫札特再度跳上馬車趕往城裡,現在正接近晚餐時間,估計大大小小的晚宴很快就會開始,雖然他也感到有些筋疲力竭,但要是晚了就可能會被別人捷足先登。
他預計扣除旅費後至少要在法蘭克福賺到一千盾,從這兩天的狀況看來希望有點渺茫,他總不能都寄望在他那場音樂會。如果霍夫麥斯特預定曲子的事順利的話,扣掉利息他可以拿到一千六百盾,先拿一千還普赫貝格的話他還剩六百……實在是太少了,回維也納後他得馬上徵求贊助,這樣才能趕上降臨節的商機……或許他也得考慮再多收幾個學生,雖然這會讓他作曲的時間減少,但又怎樣呢?現在根本也沒幾個人向他預訂曲子,也開不成大型的音樂會。回去之後正好也趕上維也納最好的時節,貴族都會從鄉下返回城裡,要收到學生比較容易。所以他最好不要在法蘭克福拖磨太久……
莫札特嘆了一口氣,可以的話他真不想一天到晚思索這些破事,生活怎麼這麼艱難。
「莫札特?」
他媽的有沒有這麼倒楣,可以的話他還真不想抬頭。
儘管這麼想,莫札特還是抬起頭,「薩里耶利?真是巧啊。」
「是啊,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薩里耶利笑道,「你也是來參加加冕儀式嗎?」
這混蛋根本明知故問,莫札特憤怒地想,他作為宮廷樂長怎麼可能連哪些音樂家有被邀請都不知道!他根本就是存心要羞辱他……
「……不是。」莫札特羞憤地回答,「我是來這裡開音樂會的。」
「居然?我以為像你這麼偉大的音樂家,一定會被邀請呢。」薩里耶利滿臉訝異地說,這個虛偽的義大利人!
「哈哈,如果是先皇的話可能就會吧,陛下可能對我還不是太熟悉。」
「陛下不明白你的才華,這真是太可惜了。」薩里耶利遺憾地說,「如果你想參加的話,我也可以去和陛下說說看。」
這混帳……莫札特壓抑著內心的怒火,即使他已經幾乎氣得發抖。
「不需要勞煩了,像這種隆重的場合,不需要特地為我這種卑微的人騰出一個位置。」
「你怎麼這麼說呢?像你這樣的才華,沒有比你更應該被邀請的音樂家了。」
「喔,別這麼說,您想必也知道,光只有才華是不夠的,我又怎麼比得上大師您呢?」莫札特尖酸地回答,看見薩里耶利上揚的嘴角抽搐了下,「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失陪了,大師。祝福您能在加冕儀式好好發揮您的才華。」
莫札特怒氣沖沖地離開,薩里耶利這個混蛋,光憑才華的話加冕儀式根本應該由他來指揮,薩里耶利大概只有舔他屁股的份!喔,算了,反正在這個世界,只要有權有勢,就算只是雙手在指揮席上亂比亂畫,一樣是天才一般的演出,哈哈哈哈。
稍微平復氣憤的心情後,他匆匆趕往慕尼黑選帝侯的住處,他曾經在曼海姆和慕尼黑待過這麼久,選帝侯絕對不會虧待他的。
選帝侯的侍從帶他進入大廳等待,不知等了多久選帝侯夫人才從房裡出來,他俯身親吻她的手,夫人先跟他寒暄一陣,隨後抱歉地說選帝侯出門參加晚宴了,如果他還是有意晉見,必須等到晚宴結束。
「不過我們現在正舉辦一個沙龍,很歡迎您為我們演奏幾曲。」
「喔,夫人,這是我的榮幸,我很樂意為您效勞。」
隨著選帝侯夫人進到房內後,開闊的大房間中央擺了一張長桌,上面擺滿了高級的茶點,身著華麗宮廷服飾的夫人們坐在房間各處,一面談笑一面作畫,一位畫家穿梭於侯爵夫人之間,為她們指導畫技。
莫札特在房間角落的一架鋼琴上演奏著,這架琴的音色不是很好,還有好幾個鍵走了音。沒有人在聽他演奏,所有的人或是畫畫,或是大聲談天,享用桌上的珍饈美饌,他的音樂簡直可有可無。選帝侯夫人會邀他進來,像只是給舔她手指的狗施捨一塊肉一樣。這讓他想起以前奉父親之命前往巴黎求職時也曾遭到同樣的待遇,當時波旁公爵夫人甚至連火也不升,他全身凍得發抖,頭也痛得不得了,就只為了演奏給桌子、椅子和牆壁聽。
我莫札特居然也有今天,他悲憤地想,自從他離開薩爾茲堡到維也納後,有多久沒發生這樣的事了?他一直以為他不可能再淪落至此,而現在他在這滿是喧囂的房間裡演奏,卻遠比在薩爾茲堡空蕩蕩的教堂演奏管風琴還要孤獨,比在波旁公爵夫人家還要寒冷。
他期盼選帝侯很快就會回來,就像當時波旁公爵一回來後,便專心地坐在他身邊聆聽他的音樂,像他的音樂是全世界最美妙的事物,只有這樣,他才能忘卻一切寒冷與空虛。
直到他離開,選帝侯都還是沒有回來。就像他來的時候一樣,沒幾個人注意到他離開了房間,那寥寥幾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滿是輕視與不在乎。要是有人能看透他的內心,他一定會羞愧欲死,曾經滿懷熱情與希望的心,此刻卻是如此冰冷、空蕩、虛無。
選帝侯的侍從給了他兩杜卡特,要不是想到他的妻子和孩子,踏出屋外後他簡直想把金幣丟進水溝。什麼時候他居然又得像乞丐一樣沿街乞討?什麼時候這個世界又如此冷酷地對待他?
莫札特揉了揉發痠的眼角,他好想離開這裡,好想回到維也納,好想擁抱康絲坦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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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札特穿上他最好的禮服,在鏡子前悉心打理他的儀容。他心底還是有些猶豫不決,不斷想著里基尼對他說的話。為什麼這傢伙這麼希望他去參加加冕儀式,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機會?明明他可是美茵茲選帝侯的樂長,還特別為了這次的加冕儀式寫了一首彌撒……他原以為里基尼跟薩里耶利一樣只是打算讓他難堪,但他的態度看起來卻又如此誠懇。
莫札特先生,我是說真的,薩里耶利會指揮我的作品,所以我不去也沒關係。您就當作是我對之前停演《費加洛》的補償吧。
他真的該去嗎?會不會去了以後,薩里耶利和里基尼兩個人聯合起來嘲笑他啊?莫札特煩惱地想。
算了,反正他已經糟到不能再糟了,不差上給人奚落幾句。莫札特自嘲地揚起笑容,踏出旅店,吩咐馬伕前往皇帝大教堂。
他報上里基尼的名字後,隨即被帶往後排不起眼的角落。喔,當然,這才是屬於他們音樂家的位置。他把玩著他的新懷錶,天曉得他這幾天拿了幾個錶,這些吝嗇鬼就不能給他現金嗎?他特地挑了一個看上去最不值錢的來用,剩下的通通典當掉,換到的錢連塞他牙縫都不夠。
法蘭克福的樂隊已經到齊,他看著薩里耶利衣裝筆挺,趾高氣昂地走到樂隊前。薩里耶利的彌撒他也不是沒聽過,雖然不能說糟糕透頂,但跟其他大師比起來根本就不行,陛下大概是耳朵聾了才會用他的作品。又或者像他代為指揮里基尼的彌撒,其實是演奏別人的作品?像是加斯曼或阿爾布雷希茨貝格?
加冕儀式在他的胡思亂想中正式開始,莊嚴的樂音和合聲在薩里耶利的指揮下響起,莫札特不禁瞪大雙眼,他怔怔地看著樂隊,腦袋幾乎無法思考。
為什麼……他一定是聽錯了吧?這一定是幻覺吧?
莫札特先生,您比我更應該出現在那裡,您去了就會知道為什麼……
像你這樣的才華,沒有比你更應該被邀請的音樂家了。
這些傢伙、這些傢伙……莫札特握緊拳頭,分不清眼裡打轉的淚水是榮譽還是悲憤,為什麼沒有人告訴他加冕儀式用的是他的彌撒?他做為作曲者,竟然狼狽到沒能指揮、沒受邀請、沒被通知,還得頂著別人的名號才能坐在這裡!如果不是里基尼將參加加冕儀式的機會讓給他,他可能到死都不會知道!
為什麼這些人能頂著光環,在全德意志的貴族面前演奏,他卻連一個位置也沒有?為什麼這麼光榮的事,落在他身上卻是如此可笑?這些人,這個世界,居然這樣對待他……
莫札特咬緊下唇,淚水不爭氣地流下,我恨他們,我恨這個世界……
加冕儀式結束後,莫札特失魂落魄地回到旅店,一進房便往床上倒。霍佛爾見了他這副德性,自然是一句話也沒敢多問。他將康絲坦茲寄來的信交給莫札特,看著他的連襟總算勉強打起精神,從床上爬起,小心翼翼地拿刀拆開信。霍佛爾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
「你還好嗎?加冕儀式怎麼樣啊?」
「唉,別提了……沒什麼值得一提的。」莫札特仍然鬱鬱寡歡地說,「你可千萬別跟夫人或康絲坦茲提到這件事。」
「呃,好……」
莫札特滿懷期盼地將信攤平,不用想也知道他心愛的小妻子一定寄來了滿紙的思念,就像他對她的感情一樣——離開家的這段時間,他每天睡前都會看著她的畫像,想像她在維也納做什麼,恨不得能馬上飛奔回維也納,在她溫暖的懷抱下入睡。
莫札特越讀,眉頭皺得越深,絲坦茲責怪他都沒寫信,質疑他已經忘了她,可是他都已經寫四封了。郵局到底都在搞什麼鬼啊?但就算郵局把他的信寄丟,絲坦茲怎麼能這樣懷疑他?她怎麼能這麼不了解深愛她的丈夫?他到底為什麼要來這個鬼地方,絲坦茲不是應該要很清楚嗎?
信裡又不斷談錢的事,質疑他是在法蘭克福賺不到錢才不寫信。莫札特煩躁地將信折起,這幾年絲坦茲開口閉口就是錢錢錢,他知道他現在賺得很少,可是他已經很努力了——現在賺錢真的很不容易,而且沒有人比他更希望弄到錢了,因為要厚顏無恥地向普赫貝格借錢更令他痛苦。普赫貝格越借越少,逼得他不得不搖尾乞憐、謊話連篇地杜撰自己的淒慘情境,雖然他也不怪這位高尚的朋友,他只會借很少還也是事實——他是如此痛恨這樣無能為力又說謊成性的自己。
為什麼他已經這麼努力了,這個廣大的世界卻還是連他的容身之處也沒有?現在連絲坦茲都這樣對他,他到底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界啊……
莫札特悲傷地躺回床上,眼淚不停地流下,他不由得想起之前母親在巴黎病倒時,他也是像這樣絕望地躺在床上哭泣,但至少那時候媽媽還是愛他的,還是相信他終會在巴黎取得成功……可是他沒有……媽媽到死都沒有看到他成功……為什麼他會這麼沒用啊?但這明明不是他的錯啊。他也證明了他的能力足以成為受人愛戴的音樂家,在維也納連皇帝都會來聽他演奏……可是為什麼現在又這樣?為什麼他又變成這副德性啊?
搬到維也納後,每次想起媽媽,他都會對媽媽說他現在過得很好,很成功,很快樂——可是這些年,他能說的卻只剩下媽媽,我好想你……越是不想讓媽媽知道他有多困苦,多孤獨,他就越是想起她。他想念她溫柔的話語,想念她溫暖的懷抱,想念她永遠相信他是最好的,相信他終會成功—--
他撕心裂肺地不知哭了多久,體貼的霍佛爾可能怕他尷尬,早已離開了房間。莫札特從床上坐起,一面抽泣一面擦乾眼淚,他不能灰心喪志,絲坦茲一定只是像爸爸一樣刀子嘴豆腐心,她一定也相信他們會有更璀璨的未來——他伸手抹了抹仍然不停落下的淚水,沒錯,他的音樂會都還沒開呢,他一定可以賺到很多很多錢,他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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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札特悶悶不樂地看著劇院裡稀稀疏疏的觀眾,該死的劇院把他的音樂會排在這個爛時間,一堆貴族跑去看同時召開的軍事演習和參加另一場盛宴。軍事演習也就算了,吃早餐有比聽他的音樂會重要嗎?他的音樂居然不如一頓飯!該死的他在法蘭克福真的過得跟乞丐沒兩樣,雖然他不是第一次這麼覺得,但沒來法蘭克福跑一趟,他還真不曉得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才華是如此一文不值。
音樂會以他的交響曲開場,莫札特背對著觀眾,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音樂裡。演奏結束後,臺下傳來微小的掌聲與喝采,這簡直令他羞愧得想去死。他六七歲時獲得的掌聲都要比這來得大!但他那時的能力和現在相比,根本連狗屎也不如。
他羞憤地走向鋼琴,在他的手勢下開始了下一首鋼琴協奏曲,他一面指揮一面憤恨地想,這些庸俗的傢伙,他們根本不真正欣賞有才華的人,他幼時獲得的掌聲和榮耀,不過就是被當成新奇的玩意兒看待罷了,那些王公貴族可能連他彈的是什麼都不曉得!這個世界是如此可笑,人們愛馬戲團的猴子勝過有才華的藝術家!更可悲的是,自己居然要看這些廢物的臉色才能維持生活……
他原以為離開大主教後,他總算獲得真正的自由,他的才華能讓他擁有不下於貴族的生活,和那些貴族平起平坐,結果呢?他一度擁有的財富、名聲和地位卻都只是不堪一擊的幻影,在這些虛幻的浮華破滅後,殘酷的現實是他仍然必須低聲下氣地靠貴族接濟才能生存。這個世界是如此不公平,如此冷酷。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有什麼事物能真正掌握,又有什麼事物值得由衷信仰?
沒有、沒有,一切的一切,是如此的空虛……
莫札特強忍著淚水,歡快的管弦樂在他的華彩樂段結束後為第一樂章收尾。他深呼吸幾口氣,努力想平復心情,簡單的旋律在他的指尖下流瀉而出,帶有童稚感的圓潤音符在甚緩板下悠悠追憶著他的童年,那是他作曲時勾勒出的幸福圖像,他牽著姊姊的手,肆無忌憚地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裡奔跑著,比賽誰能在華美的地毯上連續翻最多個筋斗,在他們的世界裡,他們是童話王國裡的國王和王后,不需要在意任何世俗的眼光。那段無憂無慮、充滿歡笑的時光,現在離他是這麼遙遠。
為什麼他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憤世嫉俗?隨著歲月流逝,曾經光彩奪目的純真和自由逐漸淡去它們的光芒,當他發現時,卻只能守著僅存的微光,生活折磨得他再也沒有心力從那些熠熠生輝的過往拿回更多原屬於他的光華。
演奏結束後,莫札特離開琴椅,往指揮席走去,當他的目光掃向臺下,一張張沉醉而幸福的臉龐映入眼底,他們的掌聲雖然礙於人數而顯得微弱,卻持續了很久很久。他怔怔地看著他們,幾乎要忘了下一首曲目是什麼。
他接著指揮了他的交響曲,在觀眾的歡呼下又開始第二首協奏曲的演奏。音樂會結束時,觀眾的迴響和讚譽很熱烈——因為這些人是放棄了軍事演習——和豐盛的早餐——來聽他的演奏嗎?他們不斷央求他再開一場,莫札特勉為其難地答應,他原本希望在音樂會結束後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的。
雖然從他搬到維也納以後,他的音樂會從沒有過這麼少人,但這些人對他的熱情卻不亞於他在布拉格受到的熱烈歡迎。即使賺不到什麼錢,但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比聽眾了解他的音樂更重要。再多的掌聲和美譽,也比不上觀眾的心靈隨著他的音樂起伏帶給他的喜悅。
對,他一直以來的希望和夢想,明明就從來都不是那些虛有其表的繁華……什麼時候開始,他漸漸被這些他曾經不屑一顧的表象沖昏了頭,漸漸淡忘自己的初衷?
他說過的,他要為世界帶來歡笑,他要用他的音樂改變世界。
莫札特心情複雜地下了臺,薩里耶利迎面走來,語帶諷刺地說這場音樂會真是空前絕後的成功,他實在沒有心思去理會這個混蛋。
「謝謝,我也這麼覺得。」他微笑著回應薩里耶利的譏諷。
「真的?」薩里耶利笑了起來,「莫札特,我真同情你。」
如果是平常他一定會很想賞他一巴掌,此刻他卻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對方。
我們都只是被欲望的囚籠困住,被現實的繩索束縛。
「薩里耶利,我也很同情你。」他說,在對方一頭霧水的神情下轉身離開。
第二場音樂會召開時,雖然人數比悽慘的第一場多了不少,但依然遠遠不如預期,而且這次還沒有黑森軍團和早餐當他的藉口。即使聽眾仍舊相當熱情,莫札特還是無法避免地感到哀傷。
離開劇院前,一位夫人追過來,送上一束玫瑰花。她說她是遠從倫敦來的。
「倫敦也能聽到我的音樂嗎?」他問。
「當然,總有一天,世界各地都會響起您的音樂。」
回到旅店後,他寫信告訴康絲坦茲他的第二場音樂會又失敗了,他明天就會離開法蘭克福,他在這裡弄到的錢實在沒那麼多。當他寫到最後一頁時,眼淚止不住地落下,搞什麼嘛,他可是要改變世界的男人!怎麼能這麼屈服!
他抬起頭,那位女樂迷送他的花束映入眼簾,他伸手輕撫著玫瑰花瓣,想到明天就要啟程回維也納,這一束玫瑰對他來說實在有點累贅,但他卻狠不下心直接把它扔掉。他思索了陣,跑下樓請旅店主人幫他弄來一個花瓶,他拆開花束,將玫瑰一朵一朵插入瓶中。
「哎。」玫瑰上的尖刺劃破他的手指時,他小小驚呼一聲,看著殷紅的血珠自傷口滲出。他搓了搓手指,感受指尖傳來些微的刺痛。
最後一朵玫瑰插入花瓶後,他托著腮望著眼前的玫瑰,房裡滿是甜美芬芳的氣息。
無論身處何種境遇,他仍然不能否認上帝賜予他令人稱羨的天賦,不能否認有這麼多人給予他真誠的善意。他人生的道路灑滿玫瑰,但在這迷人的香氣和嬌豔底下,他不能遺忘他的道路也鋪滿荊棘,而這才是玫瑰之所以能盛開的根源。
他知道他要的是什麼。生活令他折服,但他的心仍然必須堅定地相信,相信這殘酷的世界仍是美麗的,相信這冷漠的世界仍然充滿了愛。
相信玫瑰終會在荊棘之中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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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飄起了冰冷的雨,莫札特只得起身將窗子闔上,以免雨滴隨著狂風濺入房內,弄濕他的手稿。外頭瀰漫著濃厚的霧氣,讓人看不清窗外的景色,難得搬家後他決定把自己的寫字檯擺在窗前,卻幾乎沒遇過幾天好天氣。
他想起大約一個月前為海頓送行時,才千提醒萬交代倫敦廣為人知的鬼天氣,要海頓務必注意自己的健康。雖然他對於海頓終於能不被艾斯特哈齊家族束縛誠心感到喜悅,但更為失去他最大的知音難過得掉眼淚。為什麼海頓要到倫敦那麼遠的地方去啦,雖然他說會再回維也納,可是天曉得會是什麼時候啊……
他坐回桌前,在他的作品目錄填上他剛完成的曲子,一首叫《嚮往春天》的可愛兒歌。寫這首歌時他不由得想起先皇曾經悲傷地告訴他,他可能無法看見來年的春天,那時他也真沒想到陛下會一語成讖。雖然本來就沒有人會知道死亡什麼時候會到來,別說明年春天了,他也無法篤定地說自己一定能看到明天。
如果明天就要死去,他最大的遺憾可能是沒能看見康絲坦茲肚子裡的寶寶誕生,還有一想到留給他們母子的債務,他就感到一陣惡寒,雖然他真的已經盡自己所能努力地工作還錢了。
他開始著手為下一首曲子譜曲,寫到一半時,康絲坦茲敲了他的門。
「沃爾菲,薩里耶利來找你。」
薩里耶利?他困惑地想,打開房門後,康絲坦茲不悅的神情映入眼簾,「我該請他離開還是……」
「啊,」他叫道,該死!他居然忘了!「不行、不行,我們約好的啦,快讓他進來。」
「你叫他來做什麼啊?」
「唉唉,工作上的事啦。你讓他在客廳等一下。」莫札特抓了抓他滿頭亂髮,慌忙進入臥房梳妝打理。
上週音樂家協會邀請他演出,雖然是答應了,不過考慮這種場合也不用親自出席,為了避免錯過其他演出機會,他便推辭了指揮的工作,沒想到好死不死音樂家協會居然安排薩里耶利指揮他的作品,搞得他也有點後悔沒有答應親自指揮。
他急急忙忙回到書房,抓起桌上的樂譜前往客廳,明明就只是拿個譜子給對方而已,薩里耶利不知道為什麼就堅持想來拜訪,大概是想看他是不是搬進又破又窮的小房子吧,哈哈哈哈,這個幼稚鬼。
「好久不見了。」薩里耶利說,和他握手。
「是啊。」
他們這次見面和以往相比明顯生疏許多,他也真的很好奇薩里耶利的臉皮怎麼能這麼厚啊,要是他的話,光在法蘭克福發生的事就絕對不想再和對方碰面了。
他將譜子遞給薩里耶利,「我的交響曲,就再麻煩你了。」
薩里耶利接過後,狐疑地皺起眉,「《嚮往春天》……?」
「欸欸欸欸?」莫札特大叫著伸手想拿回譜子,薩里耶利卻看得專注。
「很美妙的曲子。」
「你是在取笑我嗎?」莫札特半是玩笑地問道,薩里耶利搖了搖頭。
「我說的是真的。你常寫這樣的東西嗎?」
「歌曲?偶爾吧,不過這是別人預定的。可以把譜子還我嗎?我不小心拿到啦,交響曲在後面。」
「對你來說,重寫一次也不是難事吧?」薩里耶利笑道,莫札特瞪了他一眼。
「薩里耶利,想像一下,現在跟你說話的這個人,可能已經看不到來年春天,你可能會更真誠善良地對待他。」
「我對誰都很真誠善良啊。」呸呸呸呸呸!這傢伙還真的很好意思耶。
薩里耶利將《嚮往春天》還給他,接著繼續翻看他的G小調交響曲,莫札特在一旁托著腮,百無聊賴地喝了口巧克力,想著還躺在他書桌上寫一半的那首兒歌,想著薩里耶利何時才會走人,以及一個他真的非常納悶的問題。
薩里耶利在加冕儀式指揮他的彌撒時,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打破沉默,開口問道:「為什麼你想指揮我的交響曲呢?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也可以拒絕的吧?」
薩里耶利抬頭看向他,他們四目交接許久,薩里耶利才開口:「莫札特,你信任我指揮你的作品嗎?」
莫札特差點沒嘆氣出聲,這傢伙怎麼迂迴得這麼討厭啊。
他思忖著,雖然不是完全不信任他,不過只要有片刻的猶豫,都代表他確實是懷疑著薩里耶利,雖然他一點也不覺得這是他小心眼。
「我願意相信你。」最後他只能這麼回答。
「如果你相信我,就不會這樣問我了。」薩里耶利說完後,站起身,「那麼,告辭了。」
他送薩里耶利到門口,薩里耶利離開前,他們照例握了手。
「薩里耶利!」薩里耶利離開後,莫札特忍不住喊道,看見薩里耶利回過頭,神情中透露幾分不解。
「我是說真的,」他說,「我希望有一天,你也願意讓我相信你。」
薩里耶利沒有回話。莫札特無語地看著他轉過身,消逝在冬季迷濛的霧氣和凜冽的風雨中。
♫
「達.彭特!我最近也正好一直想去找你!」
聽見僕人告訴他達.彭特來訪後,莫札特顧不得作曲時抓得滿頭亂糟糟的頭髮直奔客廳。
「喲,居然,找我寫劇本嗎?」
「不然還能找你幹嘛?我最近一天到晚有寫不完的舞曲,無聊到快瘋了!需要用歌劇調劑一下身心。」
「唉,你這傢伙在想什麼啊?」達.彭特嘆氣,「薩里耶利現在這麼討厭你,支持你的先皇也過世了,你的歌劇要怎麼在宮廷劇院上演?」
「這我當然知道,我沒有說要在宮廷劇院上演啊。」莫札特挺胸說道,「維豋劇院的經理席卡內德是我的朋友,他一定很樂意上演我們的歌劇的!」
「你腦子進水嗎?」達.彭特滿臉鄙夷地望向莫札特,「維豋不是都演德語劇?那些平民怎麼聽得懂義大利語啦。我德語連用說的都很破爛,是要寫什麼劇本?」
「不然在卡林西門亞劇院上演吧,席卡內德以前也在那裡待了很久,一定沒問題的!」莫札特仍然興致高昂地喊道,無法理解達.彭特為何滿臉興致缺缺。
「你想上演應該是沒問題,但劇作家找我就大有問題了。」達.彭特搖手說道。
「為什麼?我知道你聲名狼藉,但你的作品非常有名啊。」
「你不要恭維我的同時還要攻擊我。」達.彭特佯裝一臉受傷地說,「你這沒禮貌的傢伙,一看到我就自顧自地說你想說的話,都沒想到為什麼我要來找你嗎?」
「完全沒有。」
「完全不意外啊。」達.彭特誇張地嘆息,「好吧,你聽著,我這幾天就要離開維也納了。」
「什麼?」莫札特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你怎麼了?你惹到哪個女人了?還是哪個女人的男人?」
「才沒有咧。」達.彭特失笑,「要說的話,是惹到一個男人。」
「達.彭特……」莫札特更加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你受到什麼打擊,什麼時候開始……」
「什麼?」
「你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喜歡男人啊?」
「我才沒有!」達.彭特受不了地大喊,「媽的,我才不是因為這種關係招惹他啦。」
「你到底是不是認真的啊?」莫札特懷疑地打量著達.彭特,後者聞言翻了個白眼。
「非常認真,我被宮廷開除了,現在失業中,這樣夠清楚了嗎?我打算近日就到巴黎去,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為什麼……」莫札特皺起眉,咬了咬下唇,「該不會是薩里耶利?是我的關係?我的天啊,我現在就立刻去找那個混帳!」
「別別別,」達.彭特連忙拉住衝動地站起身的莫札特,「雖然是薩里耶利沒錯,但跟你沒關係啦。」
「你這鬼話誰相信啊!一定是那傢伙看我不順眼才開除你,讓我的歌劇更不可能在宮廷劇院上演啊。」莫札特仍然激動地掙扎著,達.彭特只好跟著站起身制伏他。
「真的啦,唉,算是我活該吧,雖然我當初真沒想到他反應會這麼大。」
「什麼意思?」
「《女人皆如此》是薩里耶利放棄的劇本,這樣你懂了吧?」
「什麼?」莫札特總算停下他胡亂揮舞踢蹬的手腳,困惑地看向達.彭特,「這我還真的不知道。但這跟他開除你有什麼關係?」
「這樣都想不到,你怎麼這麼蠢啊,虧你還是天才。」達.彭特再度嘆氣,「我就好奇他會有什麼反應啊,再加上這傢伙總是對我很有意見的感覺,老是耍些小手段我也不喜歡,再怎麼說他想破壞你的歌劇,就也是想破壞我的歌劇嘛。當初要不是我叫你把《費加洛》的預演搞爛一點,我們的劇可能真的沒一齣是成功的。」
「你的意思是,你故意拿《女人皆如此》給我寫,想看薩里耶利會有什麼反應?所以那時候你現成的劇本不是只有《女人皆如此》?」
「對啊,也不是只有你們兩個人嫌過我的劇本好嗎?」達.彭特裝得滿臉委屈,「本來只是覺得好玩而已,結果薩里耶利氣炸了,唉。」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幾歲了還這麼幼稚。」莫札特無奈地看向達.彭特,後者立刻抗議,「你是全世界最沒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哪有,我這麼成熟。唉,你真的要離開維也納?我說認真的,我們可以再一起寫歌劇,在卡林西門亞劇院或其他地方上演……」
「莫札特啊,你們作曲家為歌劇譜曲的價碼是固定的,我們詩人可不是耶。宮廷劇院以外的地方怎麼可能有那麼多有錢的客人?怎麼可能製作那麼多歌劇?我繼續留在維也納會餓死的。」
「天啊,我真的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莫札特說著,雙眼泛出淚光,「先是海頓,然後是你……我以後該向誰分享我的作品?該和誰一起寫歌劇、一起討論劇本?世界上還有誰像你們這樣了解我的音樂?」
「欸,拜託你別這樣啊。」達.彭特手足無措地看著莫札特,「我只希望女人為我掉眼淚,一點也不稀罕男人啊。不然這樣吧,你跟我一起去巴黎如何?」
「絕對不要。」莫札特想也不想地回絕,「全世界除了薩爾茲堡,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巴黎。而且除非其他宮廷真的能給我非常優渥的待遇,不然我是不考慮離開維也納的。」
「那就只能這樣啦。」達.彭特說道,向莫札特伸出了手,「再會了,或者,可能是永別了。」
莫札特咬著唇,不甘願地握上,「達.彭特,以你的才華,一定能在其他地方取得成功的。」
「謝啦,我當然也這麼覺得。」達.彭特自信地揚起嘴角,「不過你真的不考慮離開維也納嗎?畢竟你可是維也納音樂界權力最大的人最討厭的人耶,你去其他地方發展,說不定更能嶄露你的才華。」
「我在維也納也不算過得太差,去其他地方不見得會更好的……」莫札特苦笑道,想起他幾次失敗的求職或賺錢之旅,「除了維也納和布拉格,世界上對我最好的地方可能就是你的老家義大利喔,雖然他們也不肯給我任何職位,唉。」
「既然你也不是沒想過,那好吧,只能說誰叫你是這副德性呢?」達.彭特聳了聳肩,莫札特聽了忍不住哇哇大叫,「祝福你在維也納能重拾過往的榮光,希望薩里耶利別再三番兩次地陷害你。很實用的祝福吧。」
「是啊,但恐怕很難實現喔。」莫札特說,光是想到薩里耶利老是處心積慮想陷害他就想嘆氣,用不著薩里耶利設計,他就已經夠不好過了,雖然即使如此他也很難真正厭惡著對方。
「想想在海頓離開維也納之後,薩里耶利可能就是維也納最了解我音樂的人了。」
「你居然還能這樣想,把他當你的死對頭都來不及了。」
「我確實也這麼想過,不過始終很難真的討厭他。」莫札特總算忍不住嘆氣,「他了解我的音樂是一點,另一方面是……雖然我自己說有點厚顏無恥,但前方有一個一直無法超越的人,應該很痛苦吧?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更何況他和我又是同行,難免會擔心自己的地位……有時候想一想,也真的覺得他挺可憐的,但我也實在沒有辦法幫助他,只有他才能拯救自己。」
「你啊,」達.彭特盯著莫札特,大大嘆了一口氣,「真是我遇過最天才又最蠢材的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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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隊在瓦爾賽格伯爵家演奏了他幾年前為其他會友譜寫的葬禮音樂,這個可憐的年輕伯爵剛喪失了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他哀痛的神情讓莫札特不忍心看向他的臉。告別式結束後,瓦爾賽格也完全沒有和其他會友寒暄的心情,自顧自地鑽進房裡,只讓幾個僕人來招呼他們。
其實他和瓦爾賽格並不熟悉,瓦爾賽格的名聲不壞,但卻傳言他常匿名向作曲家購買曲子,再當作自己的作品發表。好奇之餘他曾參加瓦爾賽格的音樂會,就連他也覺得這樣的謠傳並非空穴來風——無論是曲風還是作曲技巧都實在懸殊得不像出自同一個人手筆,比較像一個附庸風雅的傢伙把自己聽得順耳的曲子拿來東拼西湊就演出,只要是行家都能聽得出來,瓦爾賽格的音樂會根本就像燉煮雜燴一般將各種迥異的素材攪和在一起。
雖然瓦爾賽格的為人不差,但既然知道這件事,他還是對這種不重視他人心血的人敬而遠之。
「莫札特呢?你會去參加葬禮嗎?」
「不不,像伯爵這樣的聲名,還是留給大人物參加就好。」
「你也是大人物啊。」
「哈哈哈哈,哪裡算是啊,我是說他的貴族朋友們啦。」
幾個會友很快將話題轉向陛下對共濟會的打壓,在先皇開明的統治下,一直被特蕾莎女王禁止的共濟會終於得以光明正大地發展茁壯,但陛下繼位之後的禁令使他們又被迫躲躲藏藏地聚會,許多會友也陸陸續續退出。
當然他現在必須依賴普赫貝格的經濟支援是他不能退出共濟會的重大原因,不過最主要的還是他確實是深深喜愛著共濟會的,大部分的會友都誠懇、友善、有品味——畢竟他們的宗旨就是透過修練個人的美德,建造理想的世界。在這偉大的目標下,無論身處如何艱苦的境地,都必須堅定、耐心、謹慎地面對,並且以慈善寬容的心互相伸出友誼的手。
就共濟會的核心精神來看,他真的不能理解為什麼要禁止這麼善良的組織,不過想到共濟會奇奇怪怪的儀式和暗號,就覺得那些權貴者的擔憂也不完全沒有道理,況且他們應該也不了解共濟會到底是在幹嘛,更遑論發現他們高貴宏大的目標。
集會結束後,他和席卡內德一起離開瓦爾賽格伯爵家,一路上閒談著他們去年合作的劇。席卡內德接下維登劇院經理後,他們就比往常更頻繁地討論歌劇,維登劇院上演的歌劇他也都會盡量去捧場。
「是啊,《賢者之石》上演到現在都還是很受歡迎,這真是托你的福。」
「哪裡,我也才寫兩首曲子而已啊。」
「讓高貴的莫札特寫個兩首,我們這樣的小劇院就覺得蓬蓽生輝了。」席卡內德笑道,莫札特連忙擺擺手,「天啊,你可千萬別這麼說。而且什麼小劇院?你們很多優秀的歌手根本不輸宮廷劇院好嗎?像霍佛爾夫人才不輸戴爾.貝內那隻驕傲的母雞呢,還有格爾,要是我給他寫一首歌讓他唱到最最最低,宮廷劇院那些男低音絕對沒一個唱得下去,哈哈哈哈。」
「哈哈,不行,你也要為我們劇院的生涯著想,要是哪天格爾病了還是死了還是離開劇院,我們那齣劇不就沒辦法演了嗎?」
「你白癡喔,那首曲子重寫不就好了。」
「哈哈哈,對欸,我一定是被馬里內利那傢伙氣到腦袋壞掉了。」席卡內德苦笑著說,「他真的沒完沒了欸,怎麼能這麼充滿毅力地來煩我們啊?動不動讓人來劇院鬧場就算了,還像跟屁蟲一樣打聽我們歌劇製作的計畫,硬是要用同一個題材搶先我們上演,我真是快被他煩到吐血。」
「你真倒楣,遇到這種人真的除了我上輩子到底欠他什麼,沒其他的能想了。」莫札特既同情又感同身受地說。
「哪裡是我欠他的啊,我只是莫名其妙被拖進來蹚渾水而已好嗎?他想搞垮維登劇院再賤價收購,然後我就被找來當經理。」席卡內德翻了個白眼。
「這代表你能力太好了啊。而且為了和馬里內利競爭,你就不得不一直生歌劇出來,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
「我怎麼覺得你這傢伙在幸災樂禍……」席卡內德嘟噥著,「我現在確實已經開始計劃下一部歌劇,不過還沒開始寫劇本……《賢者之石》反應很好,維也納人很喜歡這種童話題材,所以下一部我也打算從《金尼斯坦》裡面挑,我覺得你應該會挺喜歡這齣劇。」
「哪個?」莫札特回想著席卡內德之前送他的童話集,「〈路路,或魔笛〉?」
「哇,你怎麼一猜就中?看來你是世界上最適合為它作曲的人了。」
「你劇本寫好拿來給我看,我可以考慮看看啊。」莫札特笑著說,席卡內德聞言喜不自勝,接著又不安地問道:「你應該不是耍我的吧?我之前請你寫歌劇你都拒絕……」
「唉,那是因為我之前都正好有其他工作在忙啊。我確實也很想再寫一齣歌劇,哇,我也真的很久沒寫德語歌唱劇了,從《劇院經理》到現在……」
「我寫好一定馬上拿去找你!」席卡內德興奮地說,「這齣劇我打算就叫《魔笛》。我現在初步的構想是強調魔笛的角色,為什麼是用魔笛擊敗惡魔呢?這個設定很有趣不是嗎?但大部分的人第一印象應該只會把魔笛當作一個斬妖除魔的寶物,比方說希臘神話裡要去宰美杜莎的三樣寶物那樣。但是用魔笛——這很有趣,他用音樂擊敗惡魔,而不是武力或魔法!這就是我想強調的,音樂的力量……你笑什麼啦?很蠢嗎?」
「沒有啊,我的想法也跟你一樣,真的,我很期待。」莫札特笑道,接著以懷念的語氣說道,「我只是在想,你跟達.彭特那傢伙,真的很不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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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札特和普赫貝格共進午餐,想到他今年只跟對方借了二十盾,而且才借一個禮拜就還了,也陸陸續續清償之前積欠的債務,他總算能稍微不那麼慚愧地面對這位善良的朋友。就像他在信裡常說的,即使有朝一日他還清了債務,他也仍然是普赫貝格一輩子的債務人,他永遠無法回報他的恩情,更何況普赫貝格一直替他保守這個祕密。
「我聽說你現在在教堂工作,這是真的嗎?」普赫貝格問道。
「嚴格來說不算是……之前霍夫曼樂長臥病在床無法工作,我向議會申請了職位,不過議會還沒同意霍夫曼樂長就康復了。我現在是他不支薪的助手。」莫札特困窘地說,雖然他也不是真的想咒霍夫曼去死啦,但是他原本還以為很有希望的。
「這樣啊,我本來想說這是不是你最近比較好過的原因。」
「其實主要是因為獲得一些外國的贊助啦。真的很不好意思,我預計六月底會收到一筆款項,一定馬上就會還給你……」
「沒關係,你量力而為就好。我要是真的計較也不會一直借你,如果這能讓你比較安穩地進行創作我也很寬慰。」
普赫貝格是天使下凡嗎?他簡直想抱著對方哭泣。不過事實上他最近手頭又有點緊,因為他可憐的小妻子又病倒了,導致他必須在巴登租一間房送她去療養,醫藥費和水療費的開銷也很龐大,康絲坦茲有孕在身,他也捨不得讓她吃不好用不好,給了她一大筆生活費……而且寶寶大概再兩三個月就要出生了,如果他這段時間沒有增加其他收入,早晚要再向普赫貝格借錢的。
要不是這樣他根本不可能去教堂工作,儘管這是個不錯的職業,但他更想把時間都用在作曲上。這也是為什麼他苦苦撐了這麼多年都還是沒去求職——那毫無下文的宮廷第二樂長申請不算的話,唉。
回到家後,莫札特驚訝地看見席卡內德似乎早已在門口久候,他和席卡內德多半是在共濟會或維登劇院碰面居多,不過他大概也猜得到席卡內德難得登門拜訪是為了什麼事。
「莫札特!」席卡內德一看到他便大叫道,「你一定知道我是為什麼來找你,喔,我實在很氣憤……」
「先進去再說吧。」他打斷了席卡內德,否則他們一定會沒完沒了地在他家門口站到吃晚餐。
「什麼《吹低音號的卡斯巴爾》,我呸!馬里內利這個下三濫,到底是怎麼知道我要用〈路路,或魔笛〉?」
席卡內德憤怒地比手畫腳,不斷咒罵他的頭號敵人,不幸的是這齣歌劇還相當成功,導致他短期內難以再上演同一個題材的歌劇。
「既然已成定局,你就再挑別的故事寫啊。」
「我來找你當然不是只為了罵馬里內利那個混蛋。」席卡內德說,「我還是想演《魔笛》,一來是我真的喜歡這個故事,而且我劇本都幾乎完成了;二來是想給馬里內利一點顏色瞧瞧,我要讓他知道,就算我用同一個題材,我的歌劇一定也可以比他的破劇更受歡迎。」
「你是說靠我的音樂嗎?」莫札特失笑道,席卡內德雙手合掌,楚楚可憐地望著他,最後連自己也受不了地笑了出來。
「我也會改劇本啦,其實我已經改得差不多了,想和你討論看看……」
席卡內德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從陛下繼位後,共濟會是如何地被打壓,甚至被妖魔化,許多人誤解共濟會是邪教或黑暗組織,會加入共濟會的都是些社會敗類……莫札特終於受不了,再度打斷了席卡內德。
「所以這跟你的《魔笛》有什麼關係?」
「其實我本來就一直想為共濟會寫一齣歌劇,我這幾天在改編劇本時,覺得就是《魔笛》了。」席卡內德得意地說,「當然,我不會讓不是會友的人發現的,不然很可能會被禁演。我想告訴社會大眾,很多子虛烏有的傳言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另一方面,我也想把共濟會宣揚的理念和美德融入歌劇裡,讓新會友更認識共濟會,而我們這些老兄弟們也可以透過觀賞《魔笛》,變得更加團結,就好像你為共濟會寫的那些歌曲一樣。」
「你想怎麼做?」莫札特問道。
「你先聽我說,我現在把《魔笛》改編成這樣……」
「原本故事裡讓王子去擊敗惡魔的仙后,在《魔笛》裡,我把她改為反派角色,而大家以為的惡魔,則是正義的一方——就像大家對共濟會的誤解,在沒有親眼見證之前,傳言都不足採信,這是我想表達的。
「然後我想使用共濟會終會穿越黑暗,迎來光明的理念來展開這個故事,並作為故事的核心。音樂的力量?唉唷,會有啦,不用擔心——這個世界被分為光明和黑暗兩界,王子一開始抵達夜之國,夜后要求王子去討伐惡魔,救回公主。對公主一見鍾情又充滿正義感的王子欣然接受,跟〈路路,或魔笛〉一樣,夜后也給了王子魔笛和魔鈴,讓他能逢凶化吉。
「不過寫著寫著呢,我覺得這齣劇因為宣導共濟會教誨的關係變得太嚴肅,一般觀眾又看不懂,為了讓它成為雅俗共賞又受歡迎的歌劇,我給王子加了一個夥伴,由他來扮演諧角,這個諧角也象徵一般的世俗大眾,他不像王子有擁有高貴的美德和遠大的目標,愚蠢、庸俗、人生毫無理想,但是他還是能享有世俗的快樂,這是一個歡樂但又有點諷刺性的有趣角色,所以我也給他取了個好笑的名字,叫做『帕帕基諾』。
「好,王子和帕帕基諾出發去救公主了,結果他們發現夜后口中的惡魔其實才是好人,並握有光明的力量,夜后其實是覬覦這份力量才要王子去擊敗惡魔。現在這個惡魔我們就稱呼為大祭司吧,他是象徵我們共濟會的一方,所以無聊的臺詞——我是說我們的教誨,大部分會交給他來傳達。
「夜后的丈夫原本是世界的統治者,他將日輪傳給他最信賴的大祭司後就過世了,由於夜后想以專制和仇恨統治世界,不願意和充滿理想的大祭司合作,因此造成日夜分離。大祭司會把公主帶到日之國,也是因為擔心公主會受到邪惡的夜后影響。日夜分離讓所有的人陷入苦難,民不聊生,大祭司一直想要重新融合日夜,他發現夜后的女兒也擁有啟動月輪的力量,而只要王子能通過考驗,他就能具備啟動日輪的力量,兩個高貴的年輕人將會使世界恢復秩序。
「王子在聽了大祭司的話後,決心要接受考驗,這三個考驗分別是沉默、火和水。最終王子在公主堅定不移的愛的力量,和魔笛音樂的力量下通過考驗,日夜也重新融合。」
「你覺得怎麼樣?」席卡內德期待地看向莫札特。
「我的老兄弟,我真的很好奇你的腦袋到底都裝了什麼。」莫札特嘆氣,席卡滿臉緊張,「你覺得哪裡不好了?你說說看?」
「這根本太棒了!」莫札特大叫著,抱住席卡內德,「這還是〈路路,或魔笛〉嗎?這根本是新的故事!我簡直迫不及待想看到你的劇本了!」
「喔,天啊,所以你會答應幫我作曲吧?」
「那當然!」
「好,記住你的諾言,不然我就要逼你上臺演帕帕基諾了。」
「媽的你這蠢蛋,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像帕帕基諾了?我就算不是大祭司,也是高貴的王子好嗎?」莫札特雙手盤胸,氣憤地說道。
「好好,」席卡內德敷衍地應和著,「我會盡力在這週完成劇本,我希望能在九月上演,可以嗎,高貴的王子殿下?」
「哈哈哈,很可以。維登的樂團編制還是老樣子嗎?」
「對啊,就那樣,對你來說可能不夠過癮吧。」
「不會的,什麼樣的編制我都能寫。」
「啊,上次《賢者之石》怕影響你的名聲沒有掛名,那這次……」
「就寫上去吧,有什麼關係?我的名聲才不是由劇院的規模來決定,有人要碎嘴就隨他們去吧。」莫札特笑道,臉上閃耀著自信的光芒,「沃夫岡.阿瑪迪斯.莫札特,任何作品只要掛上這個名字,就絕對是無愧於它的天才之作。」
♫
萊特葛伯瞪大雙眼,看著莫札特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他家門口,嚇得無法好好說完一句話,「你你你、你這是、你要去哪?巴登?不對啊。你、你要離開維也納嗎?現在?」
「老傢伙,」莫札特神情認真地回復,「如果你家不在維也納,我就要離開維也納了。」
「什麼?什麼意思?」
「就是我要住進你家的意思,你這蠢驢。」
「什麼?」萊特葛伯滿臉驚嚇,「你要來我家住?怎麼這麼突然?」
儘管萊特葛伯還是滿腦子莫名其妙,他仍然讓莫札特進到家中,並伸手打算幫忙拿行李。或許是因為他已經很習慣被這個總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後生晚輩弄得毫無頭緒。
「噯,我來就好啦。」莫札特說著,推開他的手,「因為我開除了我的女僕,一個人在家好無聊。很充分的理由吧,哈哈哈。」
「為什麼?她惹你生氣了?」萊特葛伯一面問,一面帶莫札特到房間去。
「也不太算是啦,絲坦茲的療程可能要延長幾個月,她不在的時候我很少在家吃飯,有時候也睡朋友家。然後我之前去巴登,比預計的提早一天回來,結果發現這傢伙居然整天不在家,這也太過分了吧?拿我的錢,結果趁我不在的時候偷懶一整天,這說得過去嗎?而且想想就算她不在,我家好像也沒變得多糟糕,真不曉得到底花錢請她來幹嘛,所以我就開除她了。」
「這樣啊,你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啦……」萊特葛伯說,「你要寫字檯嗎?我幫你搬一張進來?」
「我等一下自己搬就好啦,我怕你的老骨頭一動就散架了。」莫札特取笑道,萊特葛伯也不以為忤,「說真的,最近真的覺得老了,反應和記性都不像以前那樣好。」
「哈哈哈哈,你有好過嗎?」
「唉,跟現在比好很多啦。」萊特葛伯頗為感嘆地說,「你看我從年輕吹法國號到現在,我一直以為技巧這種東西只會一再進步,可是現在卻覺得開始漸漸走下坡……有時候華彩樂段甚至會反應不太過來,分不清到底是腦子動得比手指快,還是手指動得比腦子快。反正現在家裡也還過得去,我打算明年就退休了。」
「真的?」莫札特訝異地看向他,「什麼時候?在那之前辦一場演奏會吧?我會寫一首新曲子給你的。」
「不不,我怕我吹得不好,沒辦法為我的職業生涯畫下完美的句點。」
「沒那麼糟吧?你要相信自己啊,就算你亂吹一通,還是比很多法國號手還要好。」莫札特安慰道,「我不會寫太難的,你不用擔心。」
「哈哈,再說吧,但你這次不要再弄得五顏六色的。」
「哈哈哈哈,好,絕對不會!」
整理好行李、將寫字檯搬進房間後,莫札特隨即繼續《魔笛》的創作。在幾次密切的劇本討論後,他可以說對劇情非常熟稔了,甚至席卡內德還沒將劇本交給他之前,他就忍不住先寫了一首曲子。席卡內德不但欣然接受,還配合他的曲子來填詞,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不由得後悔沒有早點和這位知音合作。
他也在還沒拿到劇本前便對這齣劇的音樂型態有初步構想,雖然他向來會為每個角色量身打造歌曲,但魔笛懸殊的角色性格更令他躍躍欲試,他希望音樂一響起,觀眾就算完全不看舞臺、完全聽不懂歌詞、完全認不得演員的歌聲,也能知道現在是哪個角色在唱這首歌。像大祭司薩拉斯妥使用莊歌劇或聖歌的神聖曲風、咄咄逼人的夜后採用華麗的義大利花腔女高音、王子塔米諾以樸實誠懇的聲調唱出他的美德、徘徊於絕望與希望之中的公主帕米娜,則以抒情的方式吟詠她不滅的愛情之火;捕鳥人帕帕基諾除了愚蠢詼諧的曲調,更可以用維也納的民歌突顯他的親和與天真,這也比較符合維登觀眾的口味。
原本擔心席卡內德會覺得這樣會讓他的歌劇像是不倫不類的大雜燴,但席卡內德卻全盤接受,說他相信他的能力絕對能天衣無縫地將這些元素融合在一起。廢話,他可是莫札特!
心無旁鶩地寫了一下午的《魔笛》後,他寫信告訴康絲坦茲他的近況,順便把樂譜寄給同樣在巴登的緒斯邁爾,自從他的助手離開維也納後,就改由緒斯邁爾這個傻東西來幫他抄譜。
隔天他前往維登劇院試音時,驚訝地發現劇院旁搭建了一間小木屋,小屋被蒼翠欲滴的花圃和藤蔓環繞著,充滿鄉村寧靜祥和的氛圍。
試完音後,莫札特隨口問起:「你們旁邊那間新蓋的房子是?你的工作室?」
「喔,那個啊,你要進去看看嗎?」
「好啊。」
席卡內德帶他進入後,莫札特好奇地四處查看著,大概是被掩藏在一片蓊鬱的植栽之中,從外表看上去感覺有些陰暗,但室內採光其實相當充足。小屋裡只放了一張桌子、兩張椅子,簡單的擺設反倒使狹小的空間顯得寬敞幾分,不過作為工作室確實也不需要多大的空間就是了。
他望著桌上看似從沒用過的墨水和紙筆,問道:「我說……席卡內德?」
原本跟在他身後的席卡內德不知何時失去了蹤影。
「這裡啦。」席卡內德叫道,莫札特朝聲音的方向望去,這傢伙不知何時已經走出屋外,「怎樣,你還喜歡嗎?」
「是還不錯啊。」莫札特說道,扭著門把打算出去,門卻紋風不動,「欸,怎麼回事?你這破屋的門壞了。」
「不是壞了。」席卡內德隔著窗看向他,滿臉認真,「我聽說你之前在布拉格的時候,杜雪克夫人把你鎖進屋裡,逼你完成你答應寫給她的詠嘆調,結果你為了重獲自由,咻一下就完成了……」
「等等……你是在開玩笑吧?」
「你的惡名昭彰我也聽說了,《後宮誘逃》、《唐.喬凡尼》和《女人皆如此》好像都比原定的時間晚上演啊?我可不能讓馬里內利那個混蛋看笑話。」
「席卡內德!」莫札特激憤地叫道,「你怎麼能這樣懷疑你忠貞的朋友?那都是不得已的啊,絕對不是我的錯!我作曲的速度你也是知道的……」
「反正夫人去巴登了,你不回家也沒關係吧?」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莫札特氣急敗壞地說,「而且你怎麼可以跟《我美麗的火焰,再見了》比,那只是一首詠嘆調!現在是一部歌劇!你要我在這小屎屋裡待多久啊?」
「放心吧,我會幫你拿行李過來的,也絕對會照三餐送食物過來,你有任何的吩咐都儘管說吧,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帕帕基諾了,高貴的王子殿下。」
「我才不要!混蛋!放我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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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札特從睡夢中驚醒,他撫著胸口,心有餘悸地回想剛才的夢。
「這首安魂曲是寫給誰的?」
「沃夫岡,你應該很清楚。」
唉,到底是誰啊,那個黑衣人……
他揉了揉額角,下了床,點亮燈後,壁鐘的指針指向一。
才凌晨一點,根本沒睡多久……他心神不寧地推開房門,走到客廳倒了杯水。
自從爸爸過世後,他一直逃避去想這樣的事。與其說是感到恐懼,不如說是一股沒由來的龐大未知和不安,只要一想起,他便會陷入深沉的憂鬱與陰暗。他自己也從來沒能理清思緒,了解自己的想法。
寫一首安魂曲當然是很簡單啦,彌撒本來就是他再拿手不過的音樂形式,能輕輕鬆鬆賺一百杜卡特他何樂不為?但是……
他踱步到書房,不然就先來寫夜后的詠嘆調,為什麼現在都只有這種東西能寫啊?
他煩躁地坐到桌前,讀起劇本。奇怪了,夜后自己擁有強大的力量,為何還要手無縛雞之力的公主去殺薩拉斯妥啊?她的侍女都比公主還強吧,哈哈哈哈。
「地獄之復仇沸騰在我心中,死亡和絕望之火環繞著我!如果不讓薩拉斯妥死在你手中,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兒。」莫札特唸道,試圖想像夜后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去威脅自己的女兒。
夜后儘管再邪惡,她仍然是愛著帕米娜的,不然她也不會以一個哀傷的母親登場,不會要求王子去救回帕米娜。但是究竟要對薩拉斯妥懷抱多深的恨意,才能讓她這麼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女兒呢?
為什麼席卡內德要在這裡給夜后寫一首歌啦,如果反過來給帕米娜寫一首為什麼媽媽這樣對我的詠嘆調,他可能就不會覺得這麼困難了。
雖然這麼抱怨著,莫札特當然也能了解展現夜后的恨意才是更有戲劇張力的,而且才能跟下一景薩拉斯妥仁慈的寬恕作為對照。
還是先來寫安魂曲好了,莫札特嘆氣。至少像〈求主垂憐〉他大概寫過一百次了,不會有什麼困難,讚美上帝並請求上帝賜予死者安息的〈永遠的安息〉也是。
雖然寫過無數彌撒,但安魂曲還真的是第一次,因為沒有人請他寫過……但他確實是對這樣的題材感興趣的,畢竟死亡可以說是人生唯一的目標,而且是無論貧富貴賤,所有人都無法避免的事,是全人類都必須面對的重大議題,因此他其實也並不真的在意到底是誰委託他作曲。
他不想抱著輕鬆賺錢的心態處理這首曲子,他渴望寫一首能撫平生者哀痛,紓解將死的痛苦,給予死者真正安息的安魂曲,就像他慎重地處理他的其他作品,他希望這首安魂曲能成為他不朽的傳世之作,他是為了所有的聽者而寫。
也因此在接到這個神秘的委託以後,他每日想的除了死亡,就是死亡……在他清醒的時候,在他不安的睡夢裡……
事實上,複雜的從來也不是死亡本身。甚至可以說,沒有什麼可以比死亡更單純了。死亡之所以令人恐懼,一直都是活著這件事。
安魂曲。
莫札特拿出空白的五線紙,寫下標題。在開始譜寫他連日來在腦海裡描繪的死亡輪廓前,他放下了筆。
他閉上雙眼,開始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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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完成〈永遠的安息〉和〈求主垂憐〉後,莫札特再度繼續《魔笛》的創作。《魔笛》的首演日日近逼,現在大概只剩一個半月的時間,進度實在有點落後,他可不想再被席卡內德關進他的小屎屋。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比起〈震怒之日〉,他寧可選擇夜后的詠嘆調。
他還需要時間好好思考該如何呈現令人渾身戰慄的末日審判。當審判來臨時,死者想的會是什麼?除了無邊無際的恐懼,除了至誠的祈求與懺悔,死者還會感受到什麼?
唉,相較之下,去理解夜后為什麼可以這樣殘酷地對待自己的女兒,實在是容易得多。想到以前爸爸還在的時候,他確實曾多次想替爸爸憤怒的咆嘯和冗長的碎念譜寫詠嘆調,所以這樣的題材他其實應該算是相當熟稔了,哈哈哈。
莫札特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後起身應門,當他見到那張多年未見的熟悉臉孔時,不由得吃驚地張大嘴巴,差一點就叫不出對方的名字。
「你是……加達……加達索尼?」
「是的。」加達索尼有些靦腆地笑著,但神色卻顯得相當憂鬱,「好久不見了,莫札特先生,實在很冒昧沒有先告知就突然來拜訪……」
「沒關係,哈哈哈,天啊,我們上次一起預演《唐.喬凡尼》是多久以前的事啦?」莫札特一面笑道,一面連忙請加達索尼進門,兩人坐在客廳裡閒談著。
「快要四年前了吧,真是懷念呢。」加達索尼說,「我聽說達.彭特先生已經離開維也納了,這些年真的經歷了很多事。」
「唉,是啊……」莫札特感慨地回答,「我聽說你後來去華沙了?在邦迪尼先生過世之後,布拉格似乎就再也沒有製作新的義大利歌劇了,如果你還在的話,波西米亞國家劇院應該就不至於如此。」
「邦迪尼先生過世後,布拉格確實一直想邀我回去,不過因為工作的因素,我今年才回到布拉格。」加達索尼說,他的手指交纏著,看上去非常緊張,「事實上,我現在是國家劇院的劇院經理,今日來拜訪您確實是有事相託……您應該知道陛下將在九月六日加冕為波西米亞國王吧?」
「當然啊,這可是大事。」莫札特回應,加達索尼想請他做什麼?為什麼不寫信就好,還千里迢迢從布拉格跑來啊?
「莫札特先生,我知道這真的有點強人所難,我自己也覺得這個請求難以啟齒,但除了您我實在不曉得該請誰幫忙了……」加達索尼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劇院預定在加冕典禮上演《狄托的仁慈》,陛下也已經知道了,但是原本答應作曲的薩里耶利樂長直到前幾天才告訴我他過於忙碌無法完成,嚇得我立刻從布拉格跑來維也納拜訪他,但他還是堅持沒有辦法……」
「……所以你就來找我?」一陣沉默後,莫札特不敢置信地問道,比起憤怒他更感到不可思議,「你在說笑吧?九月六日耶,連一個月都不到,你要我怎麼完成一齣歌劇啊?」
「莫札特先生,求求您了,就連薩里耶利樂長也說只有您辦得到,而且您在布拉格這麼受歡迎,沒有人比您更適合寫這齣歌劇了。」加達索尼苦苦哀求著,「之前會找薩里耶利樂長只是想說他是宮廷樂長,像這樣重要的儀式禮貌上應該先邀請他,我心目中的第一人選一直是您的,真的求求您了。」
「真的不是我不幫你,這時間太趕了,而且我手上還有另一部歌劇,九月三十日就要上演了,我真的沒有辦法。」莫札特搖頭,加達索尼面露絕望地看著他。
「先生,拜託您了,求求您了,我絕對不會毀損您的聲譽,是誰請您創作另一部歌劇的?我去求他延後演出。」
「不,就算另一齣歌劇延後演出,要我在三週內寫完《狄托的仁慈》實在是……」
「這齣《狄托的仁慈》是改編過的,馬佐拉先生將它從三幕改為兩幕,劇情上精簡不少,求求您試試看吧,除了您沒有其他人能辦到了。如果連您也拒絕我,我就真的走投無路了……嗚嗚,早知道就不要回布拉格……」加達索尼持續哀求著,淚水奪眶而出,莫札特忍不住別過頭,該死的薩里耶利想搞他就算了,為什麼要牽連其他人啦。
「先生,拜託,拜託您救救我,我會給您兩倍的報酬……」加達索尼拉著他的手懇求道,「如果兩倍還不夠,那……」
「好了。」莫札特嘆氣,看向加達索尼,他一定是瘋了,「劇本拿來吧。」
「莫札特先生……」加達索尼幾乎泣不成聲,「喔,您的恩情我沒齒難忘,我該怎麼回報您的恩情……」
「唉,好好發揮你的才華,為布拉格人帶來美妙的音樂,讓布拉格的劇院恢復往日的榮景,這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報答了。」莫札特說,仍然感到幾分無奈,「布拉格的劇院好不容易才有像你這樣的人才接手經營,總不能又毀了它……你就當作我是為了布拉格而寫的吧。」
「我一定會的,嗚嗚嗚……」
接過劇本後,莫札特粗略地翻了一下,在心底估算著每一景大概需要多少時間。好,現在開始片刻不停地寫,九月六日演出應該還是有希望的,就算沒希望也還是得讓它有希望,陛下的加冕儀式總不可能延後……但這樣一來就不可能有時間寫《魔笛》了,天啊,席卡內德一定會氣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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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為啥你最近話這麼少啊?好不像你啊。」
「別吵混蛋,沒看到我在寫我的歌劇嗎?」
莫札特不耐煩地回應,一路上史塔德勒不斷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席卡內德根本該請這貨來演帕帕基諾吧。要不是他決定使用巴塞管,就用不著帶上這煩人的傢伙了,雖然他不能否認史塔德勒確實是他所見過最傑出的豎笛手。
「你不要這麼認真啦,連在馬車上都寫個不停也太誇張了吧,到布拉格再繼續寫啊,這顛顛簸簸的字能看嗎?」
「拜託閉嘴,抄譜的是斯奈又不是你。」
「哇,你現在話真的很少欸,以前的話應該會說:『干你屁事啊,閉上你那張臭嘴去吃屎好嗎?抄譜的是斯奈那個蠢蛋又不是你。』哈哈哈。」
莫札特翻了個白眼,懶得再回這個白癡,因為他的喉嚨實在痛得要死,可以的話他連吞口水都不想吞,更何況是跟史塔德勒講廢話。
《狄托的仁慈》還沒寫完,距離首演只剩十天了,而且他只要一寫完就寄去給緒斯邁爾抄譜,自己手邊連完整的總譜都沒有,還有很多曲子尚未完成配器,預演後也一定還需要再調整,使得他不得不在旅途上也馬不停蹄地作曲。但他還是有自信能在九月六日順利上演的。
可以的話他真想在指揮完首演後就倒下來睡上十天,尤其他現在實在很不舒服,怎麼這麼倒楣啊?在這種完全沒時間休息的時候居然還生病。更慘的是《狄托的仁慈》上演後他還必須趕回維也納寫《魔笛》,雖然席卡內德同意——或者說不得不同意——萬一無法來得及完成就延後演出,但他還是希望能盡量在原訂的時間上演,不要讓席卡內德感到難堪。
「喲,莫札特,好久不見了。」抵達杜雪克家後,杜雪克夫人開門招呼他們,「這位想必就是莫札特的御用豎笛手史塔德勒先生吧?歡迎歡迎。」
「哈哈,是的,您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杜雪克夫人吧,很高興認識您。」
「緒斯邁爾到了嗎?」莫札特疲憊地問道,跟隨杜雪克夫人進到他們的別墅,上次來到這裡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啊……雖然感覺更像是過了四十年。
「還沒,不過夫人之前寫信說她也要來呢,怎麼只有你過來啊?」
「什麼?」莫札特皺起眉,絲坦茲居然嘴巴上答應他不來,私底下又打算在他出發後自己過來嗎?這個小壞蛋!
「我早就叫這個小笨蛋不要來了啊,才生完一個月不好好調養……」
「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杜雪克夫人說,「你為陛下加冕儀式上演的歌劇譜曲和指揮,總不能拒絕夫人一起來見證這份榮光啊。」
「甭提什麼榮光了,我簡直寫到快暴斃……史塔德勒,麻煩你等等幫我整理行李,我還要繼續寫……」
熬夜寫到凌晨後他才爬上床休息。隔天他因為頭痛欲裂和全身痠疼,一直睡到杜雪克先生敲門問他要不要把早餐送進去才醒來,如果是往常他一定會立刻從床上彈起,懊惱自己睡得這麼晚,但此刻他卻連說起話來都有氣無力。
「你說什麼?我可以進去嗎?」杜雪克先生喊道,模模糊糊地似乎聽到莫札特應了聲,他推門進去,看見莫札特還賴在床上。
「抱歉,我不曉得你還在睡……」杜雪克先生說,原本打算關上房門,卻聽見莫札特又咕噥了聲,「你說什麼?」
杜雪克先生走到床邊,這時才看見莫札特慘白的臉色和痛苦的神情,他甚至連說起話都含糊不清,「我的歌劇……桌上,幫我拿來……」
杜雪克先生將手放到莫札特的額頭上,驚呼出聲,「我的老天!你還管什麼歌劇啊?約瑟法!約瑟法!快過來!」
杜雪克夫人進到房裡後,杜雪克先生馬上吩咐道,「快去請醫生過來,莫札特燒得不得了。」
「怎麼會?昨天不是還好端端的?」杜雪克夫人訝異地說,也俯身摸了莫札特的額頭,在一聲驚呼後隨即衝出房門。
醫生放血和開藥後,莫札特總算稍微恢復力氣,當他想從床上爬起繼續寫他的歌劇時,卻被杜雪克夫人強壓回床上。
「欸欸,你想幹嘛?如果夫人沒有要過來,我是懶得管你啦,但她看到你拖著要死不活的樣子寫歌劇,我該怎麼對她交代啊?」
「我已經好很多了……」莫札特辯駁,試圖起身,杜雪克夫人抓住他的手腕。
「見鬼了,這叫好很多?你簡直不像人類,而是一尊刻成莫札特的蠟像。」
「不然你把樂譜拿到床上給我寫,拜託,只剩下九天了,我還要預演……」
杜雪克夫人望著莫札特,嘆了一口氣,「好吧,畢竟加冕儀式不可能像《唐.喬凡尼》那樣,說延後就延後……你自己也注意一下身體,不然你這副德性有辦法預演和指揮嗎?」
第一次預演時他仍然搖搖晃晃,氣若游絲,幸虧緒斯邁爾幫了他不少忙。康絲坦茲來到布拉格後一再威嚇他要早點休息,在藥物治療下他也漸漸康復,儘管首演當天他仍然感到喉嚨腫痛不已,頭也還是有些昏沉,但至少已經好幾天沒再發燒了。《狄托的仁慈》總算是順利完成演出,加達索尼感動得落淚,若不是他的攔阻恐怕就當場下跪了。觀眾的迴響非常熱烈,雖然還是許多無聊的毀謗,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不過隔天他從報紙上看到皇后的批評後還是忍不住暴跳起來。
「這個愚蠢的西班牙女人竟然敢說我的音樂是德國豬食!」莫札特憤怒地揮舞著報紙,「喔,想必我們德國的餿水都要比他們西班牙的珍饈美饌還要美味吧,她這種品味還是去吃大便吧!」
「先生,您這話可千萬不能讓別人聽到啊。」緒斯邁爾滿臉驚嚇地說。
「我當然知道,這還需要你這個蠢蛋提醒嘛!」莫札特忿忿地撕爛了報紙,「我的音樂才不需要這種腦袋都裝屎的傢伙來評論呢。斯奈!我的行李收好沒?我今天就要返回維也納。」
「可是夫人說要等您的病好一些……」
「已經好到不能再好。《魔笛》再二十三天就要上演了,我再不回去,席卡內德也會親自跑來布拉格抓走我的。」
「你現在就要回去?那怎麼行!」史塔德勒抓著他的袖子,激動地喊,「你找我演出《狄托的仁慈》時答應會給我寫一首曲子的,我的演奏會十月十六日要在這邊召開啊。」
「十月十六日?還久啦。我寫完《魔笛》再來寫,我會再寄來杜雪克家給你。」莫札特匆忙地說,「天啊,從加達索尼來找我那天開始,我就活得像上場打仗一樣,居然還要過一個月才能解脫!」
莫札特正要回房間拿行李時,聞聲來到客廳的康絲坦茲擔憂地開口:「沃爾菲,我和你一起回維也納吧,我實在很擔心你……」
「我已經康復得差不多了,真的,就是喉嚨有點痛而已。你才讓人擔心呢,你的療程不是還沒做完嗎?聽我的話,帶孩子和斯奈一起去巴登吧。」
康絲坦茲搖了搖頭,無論他說什麼都非常堅持要回到維也納,莫札特只得答應。
在康絲坦茲的堅決反對下,莫札特仍然在布拉格多留了幾天,儘管在熱情的波西米亞人邀請下,他整天忙碌地出席各種作品發表會,其實也沒能好好休息。
「唉呀,道什麼謝,幾年的朋友了還這樣見外。」臨行時,杜雪克夫人笑容可掬地說,「除非我們夫婦倆不在,不然要是來布拉格不來這裡住,我可會覺得你們很不給我面子喔。」
「嗳,只是想說這次連史塔德勒和緒斯邁爾都麻煩你……」
「如果住得下,下次你要帶一個樂團來都沒問題啊。」杜雪克夫人充滿氣魄地說,「但你這次病成這樣真的嚇到我了,你們夫婦倆現在看起來都很虛啊……到維也納後請千萬捎個信給我報平安。」
「我會的。」莫札特同她握了握手,「等著瞧吧,要是之後加達索尼有意願上演《魔笛》,我就把維豋的劇團帶來你家住。」
「哈哈哈哈,當成我們布拉格是沒演員嗎?嘛,我會期待的,」杜雪克夫人笑道,「《魔笛》在布拉格上演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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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札特有趣地看著席卡內德,堂堂一位劇院經理居然得把自己打扮成一隻鳥在臺上裝瘋賣傻,還真是委屈他了,雖然以席卡內德的個性,他大概也很樂在其中吧。
「笑什麼笑?這裡大概就只剩你是第一次看到了。」席卡內德沒好氣地插腰說道,「你再不趕快寫完,我就再把你關進隔壁的小屋去。」
「不不不,這太可怕了。」莫札特大笑道,伸手玩弄席卡內德背後的翅膀,「哇,真的很厲害欸,這到底是誰做的啊?」
「這麼喜歡,那你來演好了。」
「才不要。」莫札特扮了個鬼臉,走下舞臺,「亨內貝格,你好了就隨時開始吧。」
「好的。」亨內貝格說道,活潑的樂曲隨即在他的指揮下響起。
在他離開維也納的這段時間,維登的劇團已經將第一幕預演過幾次,這次他為他們帶來第二幕的幾首新曲子。其實他完全可以放心地將預演交給席卡內德和亨內貝格,不過他為夜后寫的第二首詠嘆調難度實在有點高,他還是想來親自確認演出情形。霍佛爾夫人精湛的歌藝也沒有讓大家失望,席卡內德激動地說這是整齣歌劇最有戲劇張力的一首歌,雖然夜后的戲份其實很少,但她張力十足的兩首詠嘆調使她的存在感絕不亞於任何一個角色。
看完預演後,莫札特匆匆趕回家裡繼續《魔笛》的創作。回維也納一段時間後,他已完全康復,康絲坦茲也總算放下心來,與其說是為了他的健康留下來,不如說是為了幫他打理家務……雖然他早已徵求下一個僕人,不過一時還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就像創作《狄托的仁慈》時一樣,他的生活幾乎就只剩下睡覺和寫《魔笛》,雖然他還是會抽空打幾局撞球、彈彈琴或出門散個步,不然他實在悶得發慌,但就連客人來訪他也請康絲坦茲轉達他一律拒絕見客,真的有要事再請他的妻子轉述或寫信給他。
連續幾天沒日沒夜的工作後,莫札特感到深深的倦怠,早起對他來說越來越困難。他望著鏡子,摸了摸浮腫的眼皮,雖然以前沒睡好的時候也常常這樣,但怎麼能這麼腫啊?臉好像也有點腫?幸好他現在都不見客,不然怎麼見人哪。
他捏了捏臉頰,想再次確認,好像是真的耶,以前捏起來是這樣嗎?他納悶地在鏡子前不斷揉捏著自己的臉,一旁的康絲坦茲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在幹嘛啊?」
「我的臉是不是有變腫啊?」
「有嗎?」康絲坦茲皺眉盯著他,「眼皮是很腫啦,叫你早點睡就都不聽……應該是你之前生病瘦下來,現在恢復而已吧?」
「可能吧。」莫札特歪頭,困惑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隨著首演日逐漸進逼,他卻越寫越慢,他時常感到頭暈、無法集中精神,經常寫到一半就打起盹,但再多的休息仍舊無法讓他從彷彿幾百年沒睡覺般的疲勞感中恢復。
果然是老了,沒辦法這樣虐待自己的身體了嗎?想當年一天到晚在開音樂會的時候,就算整天沒睡或是每天只睡三小時,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啊……
「沃爾菲,席卡內德說他一定要見你。」康絲坦茲在書房門口喊道,莫札特才從瞌睡中驚醒。
「唉……好啦,帶他到這裡來吧。」莫札特托著腮嘆氣道。
席卡內德一進門,莫札特便跳起來摀住他的嘴,大叫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寫了!」
「唔……唔……」席卡內德一面嘗試著說話,一面用力掰開他的手,「在寫沒有用啊,重點是你什麼時候能寫完!」
「快了快了,真的!只剩下終幕了!」
「火與水的考驗呢?」
「剛寫完!」
「序曲呢?」
「……我忘了。」
「你這傢伙,」席卡內德瞪了他一眼,「看來還是帶你到小屋住好了。」
「不!絕對不要!」
「話說你怎麼變這麼多?」席卡內德打量著他,「你的臉腫得跟豬一樣。手好像也有點?」
「果然是真的,我最近幾天就一直在想……手指不但腫腫的,也比以前僵硬很多,彎的時候還會有點痛。」
「你最近是怎麼了?」
「怎麼了?寫你的《魔笛》啊。」莫札特半開玩笑地回答,雖然這也是實話。
「好吧,你繼續寫,先把火與水的考驗給我看吧。」席卡內德無奈地說。
莫札特將樂譜交給席卡內德後,繼續埋頭苦寫終幕,「你放心,就算今天沒寫完,明天一定也可以,這樣還有四天對吧?之後頂多再修一下……」
「還有四天,你還真敢說。」席卡內德苦笑道,「唉,你又改了好多歌詞……」
「你覺得不好可以跟我說啊,我也不是那麼霸道好嗎?」莫札特抗議道,突然又感到些微的昏眩,他一面寫著,一面用左手扶著額頭。
「沒有,我覺得很好……」席卡內德說,「這句也太美了吧,比我之前寫的好多了。」
「哪句?」
「就帕米娜要塔米諾吹響魔笛那邊……『在音樂的力量下,我們能輕盈地走過死亡的暗夜』,我原本應該只是寫『我們能從容度過嚴酷的考驗』?」
「是啊。」莫札特笑了起來,「這就是音樂存在的目的,不是嗎?」
「哈哈哈,等《魔笛》演完,我們來寫下一齣歌劇吧?這次我來作曲,你寫劇本。」
「才不要咧。」莫札特放下筆,轉頭朝席卡內德吐了吐舌頭。
「可以試試看啊,像你這種挑剔磨人的性格,寫起劇本應該非常精采。」席卡內德笑道,站起身來打算離開,「好啦,樂譜我先拿走了,我明天再來找你拿剩下的,要是明天還沒寫完就關小屋。」
「不要,誰管你。」莫札特做了個鬼臉,也跟著站起,眼前卻突然一黑,他的身體因失去意識而往後倒下。
「莫札特!」
TBC.
→NEXT
Lacrymosa dies illa(痛哭之日)